33、水镜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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溪水畔，毒蜂已经褪去那一身黑色夜行衣，像个正常人一样，一身粗布青衣，回归田园，却挡不走他英俊的容颜。
他一只手拿着刀，另一只手握着一个刻了一半的木雕。
他抬起头，慈爱地一笑。
尹天奇怔了，杀人如麻，刀口舔血的毒蜂，居然可以笑得这么温柔。
他的目光之下，是一个小小的女孩，手里拿着牵着线的风筝在溪边跑跑跳跳。
这个家里并不富裕，但是女孩身上用的穿的却都不差，一双小手白净柔软，显然这个家，从来没有苦过孩子。
暮色笼罩大地的时候，一个人走近父女俩的身边。
毒蜂退隐江湖多年，依旧灵敏警锐，十米之外有人走过，他都听得到。
来人是尹浩。
眨眼的功夫，岁月流逝，他和毒蜂却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尽管看清了来人，毒蜂依然没有放松警惕，紧紧把女儿护在怀里。
孩子往毒蜂身后躲，她还小，害怕陌生人。
毒蜂没有看尹浩，蹲下身，与孩子平视，身上方才那股冷硬暂时消失了，变回了温柔和怜爱，那目光让尹天奇心里又暖又痛，他看云棠的眼光，也是一模一样。
“云儿，回家去，爹很快回去。”
年幼的小云抓着父亲的袖子，似乎预感到什么事情，十分害怕。
毒蜂把刻好的小木雕放到她手里，温柔道：“不怕，回去让你娘给你做好吃的。”
哄走了孩子，毒蜂方才的温柔立马结冰。
“尹庄主，我们说好了，以后互不相见，互不相欠。”他冷冷道：“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尹浩开门见山，语气不容迟缓，“这件事情很重要，不止关系到御剑山庄，而是整个武林的安危。”
尹浩一代武林英杰，绝对不会胡乱夸大其词，他说出的每一句话，自己都要负责任。
“对不起，恕难从命。”毒蜂了当拒绝。
“谈个条件吧。”尹浩也一点不拐弯抹角。
“多少钱我也不干。”毒蜂依然坚决，甚至有一丝愤怒。转身欲离去，他已经不是独身一人，他有了家，有了孩子，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不惧死亡，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只要你答应，我可以帮你治好小蝶的病。”尹浩的声音多出了一丝诚恳，“你应该清楚，小蝶的病不能再拖了，否则再过两年，她就撑不住了。”
毒蜂怔住，一句话，让他停下了决绝离去的步伐。
尹浩说话向来说一不二，他答应了，不会反悔。
毒蜂知道这一点，所以他动摇了。
可他没有松口，因为，这个任务，风险太大，稍有不慎，死无全尸。
一边是他们平静的生活，另一边，又是小蝶不时病弱痛苦的身体，他难以抉择。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孩子都这么大了。”尹浩感叹道：“就她一个孩子吗？”
毒蜂点了一下头。
“几岁了？”
“过完夏天就五岁了。”在尹浩面前，他永远不愿意多话。
“我也有一个女儿，冬天出生的，算起来，比她大半岁。”
短短几句话，从一场带血的交易变成了仿佛是两个父亲之间亲切的谈话。
“可惜，小小年纪，就失去了母亲。”尹浩有些伤感地叹息：“我的两个孩子，都成了没娘的孩子，你应该不希望你的孩子经历一样的痛苦吧。”
尹浩话锋急转，仿佛一把利刃，直直插进毒蜂的心里。
千言万语，没有这一句话致命。
毒蜂答应了接下这个致命的任务，她不想看着小蝶日复一日地受苦，为了他心爱的女人，他再次选择拿命拼博。
他没有把真相告诉小蝶，她知道了，定会阻止。
她不许他为自己去送死。
如果骗她，她也定不会相信，小蝶向来聪明，毒蜂瞒得过任何人，唯独骗不了她。
所以毒蜂干脆不辞而别，没说什么，连夜离开了家。
他离开妻子女儿一年的时间，他很幸运，行动成功了，他盗出了寒焰古剑。
同时也很不幸。
地河宫发现了他的踪迹。
……
“小蝶，快跟我走，这里不能留了。”
“带着我会拖累你的，我不跟你走，你快走……“
“你知道我做不到！”难得，会在毒蜂眼里见到泪，“你是我的妻子，没有你我也活不下去了，如果你不肯走，那我也不走，我们一起死。”毒蜂渐渐低下了头，苦笑：“况且我知道，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他们也能找到我，我根本逃不掉。”
“你不能放弃！”小蝶的声音在苦苦哀求，“你一定逃得掉，一定可以的。”
……
“住手！小蝶，你干什么？”毒蜂一掌掀翻了小蝶手里的白粥，粥洒了一地，滚着泡沫。
年幼的孩子又饿又怕，“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别这样，云儿还小，给她一条生路吧。”这回，换成了毒蜂在哀求，“没有人知道她是我的孩子，如果我们死了，她就可以活下来了。”
“活下来？她那么小，一个人怎么活？不如带她走吧，黄泉路上，我们一家人还能在一起。”两行泪从小蝶美丽痛苦的眼里落出来。
……
尹浩用给小蝶治病为筹码，让毒蜂盗出地河宫寒焰古剑，以防邪剑危害武林。
然而小蝶的病刚治疗了一半，毒蜂的任务就完成了。
只是，计划泄漏，遭到地河宫追杀。
小蝶知晓自己一副残躯，不肯拖累丈夫，她选择了结自己，免去毒蜂后顾之忧。
然而毒蜂也清楚，天涯海角，他逃不出地河宫的手心。
何况自己最爱的人没了，活着对他来说，也没任何意义。
只是，这世上，他还有一份牵挂。
那晚，将小云哄睡了以后，毒蜂牵着小蝶的手，默默地告诉她，“不要怕。”
小蝶含泪微笑，“有你在，我不怕。”她抬起手，取下长发间的水云玉簪，放进毒蜂的手里，“我永远都会记得，你是上天给我最好的礼物，来生，再来找我。”
毒蜂紧紧攥住那根簪子，最后一次抱紧了小蝶，泪如泉涌。
他们准备好接受死亡，可眼下的问题是，他该将女儿送往何处？
毒蜂是孤儿，小蝶虽有父母兄弟，但是为了他，也早已了无来往，断了关系。这世上，除了相依为命，已经再无亲人。
何况小蝶心里存着一份私心，她故意不把女儿送给明景山庄，也不去求助曾经的朋友，一旦那样做了，毒蜂便彻底没了后顾之忧，她希望女儿能够成为毒蜂的羁绊，成为他活下去的最后一丝希望。
尽管这样，上苍依旧绝情。
死亡比他们想象中来得快。
当天晚上，那群黑衣蒙面的杀手就赶到了，将他们团团包围。
毒蜂武功很高，一个人足以抗衡十几把刀剑。
只是小蝶说得没错，她在他身边，会拖累他。
毒蜂用尽一切力量保护小蝶，为此，他没办法自护，不几多时，他已经杀了很多人，身上却也已经被砍了很多剑。
当长剑从身后偷袭毒蜂，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小蝶挡在了他的面前。
长剑刺穿她的心脏，血流不止，小蝶痛苦毙命。
如同断翅的蝴蝶，无力坠落。
“小蝶！”毒蜂绝望的叫声刺破夜空。
霎时，他没了冷静，丢了方寸，心里的恨意如同火浪翻涌，泪水决堤。
那股恨成了力量，却瓦解了他的理智，摧残了他求生的本能。
很快，六把剑同时压在了毒蜂身上，他手里只有一把剑，死死撑着。
双手颤抖，渐渐失去力量……
黑暗降临，死神的身影一点点逼近。
***
眼看着毒蜂抗衡着六把剑的手失去力量，尹天奇一颗心悬到了胸前。
他恨不得冲过去帮毒蜂，哪怕粉身碎骨，他想救下毒蜂的性命。
可惜，时光遥遥相隔了将近二十年，他无能为力。
心跳，不停地加快，尹天奇已经紧张得出了汗。
“别放弃，千万别放弃！”尹天奇在心里一遍遍祈求，明知道结局已经写好，他改变不了什么。可他就是忍不住叫出了声，“拜托你，你不能放弃，你不能死！”
……
“爹。”
千钧一发之际，那个小小的身影出现在了门口。院子里翻天覆地的嘈杂声把小云吵醒了。
醒来之后，不见父母的身影，她一个人下了床，揉着眼睛出来寻找父母。
眼前的一幕，让她怔住了。
那些杀手也愣了一下。
尹天奇一身冷汗，魂不附体。
小蝶的死，击垮了毒蜂心里最后一道防线，他开始大开杀戒，视命如草芥。
甚至，此刻离死亡那么近，他也没有恐惧。
女儿呼唤他的声音，让他豁然一震，如梦初醒。
“云儿……”被压在剑下的毒蜂喃喃叫了一声，一股求生的力量忽然注满他的全身。
“啊！！！”一股内力自毒蜂手掌推出，顺着手里的长剑爆发出去。
围困毒蜂的几个杀手仿佛被重重击了一下，震得手臂发麻，头晕目眩。
小云瞪大了眼睛，失惊，迅速往后倒退了一步。
毒蜂以迅雷之势挣脱包围，抱起小云，千钧一发之际，一把剑闪着寒光刺向他怀里的女孩，毒蜂来不及反击，本能地用手一挡，长剑在他的左臂上留下深刻见肉的伤痕，鲜血喷涌。
毒蜂咬牙忍住刺骨的剧痛，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静静躺在地上的小蝶，泪水喷涌，随后，不再犹疑，转身越过高墙逃了出去。
不知逃了多久，躲到城外一间废庙的时候，毒蜂浑身是伤，身上的刀口已经开始腐烂流脓。
小云紧紧抓着毒蜂的衣服，嚎啕大哭。
“对不起……”毒蜂心痛不已，不顾浑身疼痛，抱紧女儿小小的身体，忍不住热泪满面，“爹爹不好……云儿不怕，爹爹在呢……”
刚才，看见小蝶在他面前倒下，他失去了理智。
倘若再晚一步，他自己现在也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愧疚从他的心底蔓延开来。
他忽然间明白了为什么小蝶要他活下去，再难也要活下去，为了小云，他必须这么做！
过了一会儿，小云哭累了，抓着毒蜂的袖子睡着了，还在不停抽噎。
毒蜂抱着她，轻抚她的额头，不忍心松开手。
他找来草药，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然后就抱着女儿靠墙而坐，坐了一夜。
他睡不着，一闭眼，就是小蝶逐渐冰冷的身体，和渺茫空虚的未来。
脸上的泪痕被风吹干了，他也没有心情去擦。
……
“爹爹梳得不好！我不要，我要娘给我梳头发！”
客栈里，小云看着镜子里歪歪扭扭的辫子，一大早就开始不满意地撒娇。
她到底还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觉起来，什么都忘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她以为自己只是和平时一样，和父亲出来帮母亲买药。
毒蜂心里一痛，他不忍告诉女儿真相，可是不说，小云却总是拿刀扎他的心，她每提一次娘亲，毒蜂的心就被伤一次。
他无法表露伤心，只好忍痛安抚，“云儿乖，爹再试一次。”
……
“爹，我饿了，我走不动了。”
一天一天东躲西藏，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
一个成年人，都已经筋疲力尽，何况一个六岁的孩子。
毒蜂捏紧衣袋里最后一张银票，这点钱，不够他们逃出这座小城。
尽管他不知道自己要逃去哪里，逃亡的日子里，地河宫的杀手一刻也没有放过他，好几次，都和死神擦肩而过。
可他知道，不管逃去哪里，他现在必须得有钱。
为了给小蝶医病，以前他用命换来的那些积蓄都已经散尽了。
他还剩最后一笔积蓄，他藏在一个地方，钱不算多，但至少能撑半年。
……
“云儿，在这里等我，爹去一趟当铺，换点钱。”毒蜂将一块桂花糕放进小云的手里，微笑着看着她，“爹拿到了钱，很快就回来。”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小云的头发。忽然间，很想紧紧抱一下女儿。
但他放弃了，他相信自己以后，还有很多机会。
“爹！”转身离开的瞬间，小云叫了他一声。
“哎。”
“你快点回来接我。我不乱跑，就在这里等你。”
那乖巧天真的笑脸如刀插进毒蜂的身体，泪水决堤。
他把包袱留给了女儿，里面剩下最后几块碎银，还有那枚水云玉簪。
“跟上他。”久久没能发话的忘川忽然说了一声。
可是尹天奇不愿意走，他看着小云安静地在街上一个角落里坐下，忘川怎么拉他他也不走。
“快走，时间来不及了，一旦过了时间，你就永远被困在这里。”
“小云！”忘川将他强行拉走的一刻，尹天奇忍不住嘶哑着声音喊了一句。
就算，她听不见……
可是，她却顺着声音回过了头，眨了一下眼睛望着那个声音传来的方向。
毒蜂没能回去。
他聪明一世，却在临死前犯了一个最愚蠢的错误——他终究没能抵挡自己心里的剧痛，冒着生命危险，想回去安顿小蝶的后事。
他不会想不到，那个地方已经不能再回去了。
果然，他被杀手拦截了，这一次，人数更多，他一个人，且身负重伤。
一虎难架群狼之攻。
毒蜂死了。临死前，他杀了地河宫八个绝世高手，最后一刻从背后遭到了袭击。
他倒在血泊里，睁着双眼望着天空，一滴泪滑出眼角。
“云儿，对不起……”
他知道，无法实现对女儿的承诺。
毒蜂就这样死了，没有不甘，也没有愤怒，只有一丝不舍和难过。
作者有话说第33章 水镜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