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灰》白墨苏

33、叙事（三十二）

　　叙事（三十二）

　　乔季寻能通过经验分析出整个案子大概的脉络，然而他却无法精确到当事人所经历的细节，所以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推理，再结合乔垣的回答，来还原案子的全貌。
　　“一切是从去年夏天开始吗？”
　　乔垣没有抬头，但是他仿佛随着季寻那问题回到了去年那个注定多事的夏天。去年夏天，江安的天气和往年都不一样，直至入秋一场雨都没下，因为周边的农作物受灾，南门市场蔬菜价格的攀到了历史最高峰，即便住在这附近能买到批发价的居民们都说，这样下去，日子是过不下去了。然而那年夏天，老天对陆家却是十分关照。陆子通难得没有犯病，每天可以自己开店，陆小雨和陆小小睡到自然醒之后，会一起去店里帮忙，下午的时候父女三人会一起回家。
　　那段时间，因为有老顾客帮忙，陆家的日子过得还算轻松，也就是那时候周妙弟出现了，她最初是来买白糖糕的，后来因为喜欢孩子，渐渐和陆家三口熟络起来，周妙弟长得很漂亮，对小孩子也很温柔，旁人都说，她可能是看上陆子通，要给小雨和小小当后妈。陆子通毕竟也是男人，嘴上说着不可能，心里却也期待着给孩子一个完整的家。
　　也就是那年夏天的末尾，周妙弟说自己要回平江，问小雨想不想跟她一起去玩玩，陆子通怕女儿给周妙弟添麻烦，陆小雨也不放心只把爸爸和妹妹留在家，所以拒绝了。可是这件事儿却被陆小小知道，一直想要去平江的游乐场的她开始在家里撒泼，说陆小雨不去，她要去。
　　陆小小从小就是被爸爸和姐姐宠着长大的，虽然也会被打，但是谁都没有下过狠手，而且陆小小说的也没错，人家都去过游乐园，就她没去过，她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她什么礼物都不要了，就想去游乐园。
　　陆小雨被陆小小吵得没办法，在周妙弟再次来买东西的时候，小心问周妙弟，之前说带她去平江玩的事情还算不算数，如果算的话，能不能换一个人。
　　周妙弟知道是陆小小要跟自己去显得有些为难，她说自己虽然喜欢小孩，但是小小太小了，得需要人照顾，陆小雨也没想直接就把妹妹交给一个才认识了不久的人，就在她想要放弃，回去告诉陆小小人家把她也拒绝了的时候，周妙弟突然提出了一个她可以接受的条件。
　　“你要是去的话，有人能照顾你妹妹，我倒是能考虑考虑。”
　　“我？”
　　“其实我一直以来就挺喜欢你的，你懂事儿还听话，你考虑考虑，我过两天就走了，你考虑好，也和家里说好了，就给我打电话，我带你们一块去。”
　　其实那时候陆小雨是谨慎的，因为她经常和陆小小说，不要随便接受一个人的好意，因为在你得到对方馈赠的时候，可能会失去更多。可是陆小小太想出去玩了，陆小雨回家的时候看到她把自己所有漂亮的衣服都找了出来，已经憧憬着去平江玩的场景，她那么高兴，从沙发蹦到床上，又一下跳到陆子通的背上。已经想好要怎么拒绝陆小小的陆小雨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了，毕竟这个家能给陆小小的太少了。
　　也是那天，陆小雨把乔垣叫来，她告诉他自己要去平江了，会带礼物给他。那时候无论是乔垣还是陆小雨都觉得那趟旅行必然会是美好的，他们谁都没想到，周妙弟的好意是要她们付出巨大的代价去换的。
　　陆小雨和陆小小被带到平江之后，周妙弟对她们真的很好，带她们住在四星级的酒店里，也带着她们去商场，给她们买新衣服，也是那天，陆小雨才知道，周妙弟早就知道她是女孩，所以她给她们买来的衣服都是女装。
　　那天两个女孩子换好衣服，等着周妙弟来接她们出门的时候，周妙弟突然打来电话，让陆小雨帮她下楼拿东西。那时候不过才十岁出头的陆小雨根本没想那么多，她让陆小小在房间等着，自己则下了楼。后来陆小雨和乔垣说，如果老天能再给她一次机会，她绝对不会把她妹妹丢在房间里的，可是这世上什么都有，唯独没有如果。
　　陆小雨下楼之后并没找到周妙弟，她要又没电话，她要回楼上的时候，酒店一个经理告诉她周妙弟走的时候，说让她在大厅等着她，她马上就回来。陆小雨就这么等在了大厅里，她等了半小时，周妙弟还没回来，她有点担心想要回去的时候，周妙弟突然回来，她拉上陆小雨让她跟她去个地方，就街对面，马上就能回来。
　　那时候陆小雨根本没怀疑过周妙弟，毕竟她对她和陆小小一直都很好，她不想让对方以为她是不懂事的那种女孩，所以她去了，而周妙弟去对面的店，是要谈盘下店的事情，过程之中一直都说陆小雨是她女儿，她们母女相依为命十分不容易，一直再让老板让价。最终那笔生意没谈成，周妙弟在接了一个电话之后，带着陆小雨离开了。
　　她们一起回酒店的时候，周妙弟还在和陆小雨说，一会儿叫上小小，带着她们去吃好吃的，然而陆小雨用自己的房卡打开房门的时候，陆小小躺在床上，那条漂亮的小裙子则挂在她的腿上，刚刚哭过一场她，在看到陆小雨的时候，再次哭了起来，她说：“你怎么才回来。”
　　就像季寻说的，女孩子天生对这种事情就是敏感的，所以陆小雨看到陆小小的那一刻，就知道发生了什么。而那时候周妙弟还在一旁假意关怀，问陆小小是不是磕到哪里了，她试图把衣服给陆小小穿好，还把她的内衣偷偷的揣进了自己的口袋里。陆小雨不知道那些都是证据，她很生气，生气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轻易就相信这女人，生气自己为什么把陆小小一个人丢在房间里。
　　那天，陆小雨要带着陆小小去医院，周妙弟却不许，陆小雨反抗，她直接给了陆小雨一个巴掌，那之后直至他们离开江安，两个女孩一直被关在房间里，期间周妙弟让人拦着陆小雨，之后给陆小小洗了澡，又换了新衣服，还单独带着陆小小一起去了她心心念念的游乐场。
　　虽然陆小小在离开平江的时候再次笑了起来，但是陆小雨却明白，一切都回不去了。后来陆小雨才知道，周妙弟干这种事儿并不是第一次，她的目标一直都是陆小雨这样家境一般，即便出了事情，给些钱就能解决的女孩子，如果实在找不到，也会向孤儿院等福利机构下手。她本来看中的是陆小雨，陆子通身体不好，所以即便出事儿，也很好解决。但是陆小雨却拒绝了她，周妙弟原本还想再试试，没想到陆小雨却提出让她带着陆小小去。周妙弟从十几岁就在夜总会工作，她当即就决定把姐妹俩都带去，到时候出事儿，有妹妹在她手上，陆小雨也不敢怎么样。然而让周妙弟都没想到的是，她带着客人去看陆小雨和陆小小的时候，客人却看中了陆小小。
　　陆小雨带着陆小小从平江回来之后，本来要把这件事儿告诉陆子通，可是看着妹妹开开心心和爸爸讲述在平江的见闻，她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办了，告诉爸爸，然后报警，然后把伤害小小的人抓住，那么再然后呢？他们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街坊邻里还能像是以前一样看他们吗？如果离开这里，他们又能去哪里。陆小雨考虑好久，最终决定隐瞒这一切，她拼命告诉自己，会用余生去补偿小小，然而她以为只要她不说，那件事儿就会过去，可是她没想到，周妙弟还会回来。
　　江安的秋天，时间到了下午，整条街的蝉边叫了起来，那些嗡嗡的声音吵得人心烦，季寻走去将窗户关好，坐回乔垣身边道：“你是这次周妙弟再次回来的时候，才知道这件事儿的吗？”
　　小牛皮很结实，乔垣那么扣，也只是掉了一点点颜色而已，他道：“对，小雨从平江回来之后，直接把头发剃光了，那时候我虽然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她不说，一定有她的理由，所以我没有问。半年前，我和小雨一起回家，到路口的时候，小雨好像看到了什么，把书包丢给我就跑掉了的，后来我去给她送书包，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是看错人了。其实那次小雨没看错，是周妙弟回来了，只是她就呆了两三天就离开了。之后没多久就过年了，大家过了一段安稳的日子，直至入夏的那天，我和陆小雨放学一起回家的时候，就见陆小小在学校门口等着小雨。陆小小虽然喜欢玩，但是很少来学校找小雨的，小雨问她怎么了，她说在街上看到上次带着她们去平江的阿姨了，她还跟她打了招呼。因为之前陆小雨交代过陆小小，以后再见到上次带她们去平江的阿姨，一定不要理会，一定要躲开。陆小小这才跑来找陆小雨。陆小雨立即反应过来，那人就是周妙弟，她问清小小是在哪里看到的周妙弟之后，将小小交给我之后，就走了。”
　　“她和周妙弟发生了不愉快？”
　　乔垣随着季寻的问题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我只记得那天我把小小送回家的时候，小雨脸上带着伤，我问她到底怎么了，她却没说，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陆小雨的精神都是紧绷的，每天放学会第一时间赶回家，中午还要往家里打电话，确认陆小小在家，她才放心。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一次我去找陆小雨的时候，看到她和一个女人在陆家旁边的小巷子撕扯着，我过去将两人拉开，并且将陆小雨拦住，直至周妙弟离开，才问陆小雨到底怎么了？”
　　彼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一直承受着，本不该她这个年纪该承担的压力的陆小雨道：“乔垣，我好像做错了。”
　　那话陆小雨是说出来的，而且没有抬头看着乔垣，那一刻乔垣也什么都没做，他静静站在陆小雨的跟前，因为乔垣明白，她之所以和他说，不是要得到他的帮助，而是压在她胸口的东西太多，她太累，她需要说出来，哪怕是说给一个什么都听不到的人听。
　　乔垣也是从那时候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周妙弟回到江安之后，手里能利用的资源一下就少了，她在陆小雨来警告她不能接近陆小小的时候，再度将视线锁定在了陆家姐妹身上，她非但没有放过陆家姐妹，还用那次事情中小小被拍下的照片威胁陆小雨帮她赚钱。
　　陆小雨不敢把事情告诉陆子通，只能自己默默承受一切。那次和周妙弟起冲突，就是因为周妙弟见她不答应，再次接近了陆小小。陆小雨知道周妙弟是在用这种方法逼她，可是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能和欺负家人的小孩子打架，也能挡在父亲跟前，和那些看不起陆家的人据理力争，可是面对周妙弟那样真正恶人，她不知道要怎么办。她想过杀了周妙弟，但是也只是想想而已。
　　屋子里没有蝉叫，安静了许多，季寻道：“所以，你选择用你的方式帮助她？”
　　乔垣因为季寻的话，抬起头，他没承认，也没有否认道：“我只是让小雨爸爸，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至于之后的事情，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季寻轻呵一声道：“你直接说借刀杀人，我可能还会信。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你是怎么知道，蒋庆方和陆家有关系的？”
　　乔垣拿起桌上的水，喝了一口道：“那是意外。”
　　乔垣直至现在都不确定蒋庆方和陆家之间有什么关系，但是他能感觉到那人很关注陆家，乔垣第一次和蒋庆方有接触，还是那年因为做白糖糕，陆小雨被烫伤，整个夏天都留在家里养着。为了不让陆小雨耽误学业，乔垣每天放学都要去陆家，把笔记留给陆小雨，告诉她当天都讲了什么。
　　因为乔垣每天都去陆家，知道陆子通正在四处找獾油的蒋庆方在一个晚上拦住乔垣，他把找来的獾油交给乔垣，让他带去陆家。因为乔垣听不到也无法说话，他还怕乔垣不明白，特意写了一张字条告诉他把这个给陆小雨擦，她能好的快一些。乔垣把獾油送去陆家，陆子通以为是乔垣爷爷奶奶送的，把油倒进自己家的罐子里，然后让乔垣把瓶子带回去了。
　　那之后要么是吃的，要么是有意思的玩的，蒋庆方不方便的时候，都是把东西给乔垣让他送，他也会给乔垣买点小零食，来感谢这个男孩子，
　　“所以你利用了蒋庆方的善意？你和陆小雨，当然这只是假设，陆小雨意外发现父亲冲动杀人，为了掩盖真相她找到你来处理尸体，你本能是排斥这件事儿的，但是当你想到，这或许是一个机会的时候，你答应了陆小雨，然而陆小雨是想救陆子通，你想的却是将陆小雨从那种苦难的生活中解救出来，但是陆小雨的某些举动让你开始质疑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就是对的，你想脱离你的家，并不代表陆小雨也想要脱离，所以你找了一个更为折中的办法，你将蒋庆方卷了进来，如果蒋庆方是个胆怯的人，陆子通还是会被抓，一切按照你想的发展，如果蒋庆方甘愿牺牲，陆家和被迫参与抛尸的你，将会彻底从这起本不该出现在你生命中的凶杀案中脱离出来。”
　　“蒋庆方是三十年前江大裸尸案凶手这件事儿，也是你早就知道的？”
　　乔垣摇头道：“不，这是巧合。”
　　“那你是怎么告诉陆小雨的爸爸，在陆小雨和陆小小身上发生了什么的？”
　　“那时候我正好要去平江参加奥林匹克大赛，我借着这个机会，问陆小小平江好不好，她们去平江的时候都做了什么？”
　　陆小小从小就跟在陆小雨和乔垣屁股后面跑，她懂得一些手语，所以一边说着一边用手语给乔垣打，说去了游乐场，还住了很好的酒店，乔垣问她有没有不好的事情，小姑娘想了想还表示没有，但是转而又自顾自嘟囔，要走的前几天，阿姨把她交给了一个叔叔，那叔叔一直亲她的嘴，让她脱掉裙子……。
　　彼时陆子通就坐在沙发上，而那些话都是陆小小说出来的，乔垣一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的样子，陆子通却上前问陆小小，还发生了什么。陆子通从没对女儿发过那么大的脾气，陆小小躲到乔垣身后，哽咽跟陆子通说，那天她一直在哭，拼命想要离开，但是那叔叔根本就不放开她，那叔叔弄得她很疼，走的时候还给了她钱。似乎为了让父亲不再生气，陆小小道：“那些钱，回来之后，我都给你了，我一分都留下。”
　　小孩子天真的以为父亲是为了那些钱生气，殊不知，陆子通气的是她遭受了那样的伤害，还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
　　乔垣离开陆家的晚上，陆小雨把一切告诉了陆子通，包括周妙弟手里有小小的照片的事情。陆子通一直以来，都以为周妙弟是出于好心才照顾陆家和他女儿，他没想到，她的目的是这个。
　　陆子通这一生，少年失去父母，人到中年也未婚未育，他只剩下这两个女儿了，为了维护两个女儿的尊严，他没有报警，他也不想杀人，所以他去求周妙弟，而他得到的，却是周妙弟的羞辱。就像季寻说的，他们之前一直觉得依陆子通的身体情况，他不会轻易就做出杀人的事情，但是他们忽视了他是个残疾人，同时也是个爸爸。
　　就在陆子通决定动手那几天，乔垣不巧去平江参加了比赛，他为了不让陆小雨卷入其中，坚持带陆小雨去了平江，可是他回来，什么都没发生。
　　乔垣说到这里，季寻皱着眉头道：“我怎么听着，你还有点失望呢？”
　　乔垣并没理会季寻的挖苦，继续讲述着之后的事情。他因此在此去了周妙弟的住处，他看到几个人从楼上带走了一个男人，那男人之前乔垣在面摊见过，他总是将自己包裹的很严，而那天那个人被送上了一辆黑色的车。那男人离开后不久，乔垣本能地觉得，要有事情发生，所以他没回家，而是去了马路对面的小吃店，他要了一碗甜汤之后，静静地观察着马路对面的情况。周妙弟回来已经七点多了，江安的天已经暗了，云层之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乔垣看着周妙弟进了住的地方，没有多久之后，就带着一个小包匆匆离开，就在周妙弟离开的时候，乔垣终于如愿看到了陆子通的身影，瘦小的他将自己藏在黑暗里，默默注视着周妙弟的举动。乔垣看着两人走远，想要跟上去，却被来找他的奶奶带回了家，
　　后来乔垣才知道，陆子通为什么要选择那天下手，不是因为他做好了准备，而是一直在跟踪周妙弟的他，发现周妙弟要离开江安。小小的照片还在她手里，陆子通不能让这女人就这么离开。
　　讲到这里，乔垣道：“之后发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乔垣那故事讲的很慢，各种曲折，真真假假，在没有陆子通的证言之前，都是无法被证实的。
　　季寻并没有被被乔垣的冷静，以及心机震慑住，他按照自己的节奏问他：“那东西，你是怎么拿到的？”
　　“隔天上学，我特意回到周妙弟的楼下，顺着她离开的方向，走了一遍，在城南一个垃圾站附近，看有人在翻垃圾，其中就有周妙弟昨天提着的那个包。那个翻垃圾的精神有问题，会把从垃圾堆里翻出的她觉得好的东西，给她喜欢的人。”
　　那精神病季寻和邬云华也遇见过，那时候因为对方一直再给季寻递东西，邬云华还开玩笑，她怕不是喜欢季寻。
　　“我走过去的时候，她把那包里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试着递给我，其中就有那个笔记本。我不知道你们都在找它，只是那个人给了我，我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