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雾与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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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的时候，我最喜欢也最恐惧一天中入睡的时刻。因为人在失去意识后，灵魂进入沉睡，躯体变成空荡荡的躯壳，我不再是白石千景，我的存在也就消失了。
我把它看做能够重生的死亡。我并不真的想去死，只是迷恋这种远离喧嚣烦扰的感觉。
这时候，我的意识再一次地离开喧嚣，被卷进滔滔的河水中，漫无目的地向下漂流。不知道过了多久，河水底起了黑雾。又不知过了多久，听见水流拍岸的声音，将我一起拍到岸上。
我躺在河岸，懒洋洋地，不知道自己是谁，也许是河边的一株草，也许是一块石头。我还没学会思考，只是躺在岸上，没有痛苦，也没有幸福。
然后，我听到了打破平静的、嘈杂的声音。
“我告诉过你们，他是个阴沉的家伙。不会说话，笑也不会笑一个。”
“他是日本人，不会说意大利语。要我说，亚洲的家伙就别来意大利了，黑色的头发看了就扫兴。他的眼睛颜色很暗，像绿色的海藻，一点也不好看。”
“黑发鬼，滚出去。”
“滚出去，滚出去。”
黑发男孩被一群小子挤到河边，推搡来推搡去，嘻嘻笑笑着，男孩被扔在河里。河水不深，男孩费力地爬上岸，指甲缝堆满黑泥，黑色头发贴在头皮上，淅沥沥往下淌水。男孩站在我旁边，一言不发，绿色双眼暗沉沉地望着，直到小子们欢声笑语地离去。
男孩在河边站了很久，他身上滴下的水滴到了我的头上。我不耐烦地说：“你走远一点呀，水把我弄湿了。”
男孩吓了一跳，低下头，左右看了看，终于看见我，把我从地上捧起来。他的手湿漉漉的，我翻了个身，这下彻底湿透了。
“你是什么东西呀。”男孩说，他说的是日语，我刚好能听懂。
“我是什么东西呀？我也不知道。”我挣扎了一下，又发现湿漉漉躺在他手里的感觉还不错，就继续躺着晒太阳了。
“你是一团雾。”男孩观察我，得出结论。他打了个喷嚏，差点就对着我打了，“一团湿的雾。”
“好吧。”这下我知道了，原来我是雾，现在是湿的雾。这对我没有什么影响，我继续躺着，什么也不想。
“为什么雾能说日语。”男孩又打断我的平静，他小心翼翼地说，“你是妖怪吗？”
“我也不知道呀。”我说，“是妖怪也好，不是妖怪也好。我就是我啊。”
男孩愣愣地说：“哦。”然后他又说：“我就是我啊。”
他把我捧在手心里，离开这条河的岸。我恋恋不舍地望着河岸，说：“你要把我带去哪里呀。”
“你不想跟我走吗？”男孩紧张地说。
我不太想离开河岸边宁静的感觉。但是男孩湿漉漉地、可怜兮兮地看着我，我又觉得，跟他走也没什么不好的。在哪里都是赖活着嘛。
“好嘛，随便你。”我说。男孩暗绿色的眼睛亮起来。我想：他的眼睛没有那群小子说的难看，黑色的头发也没有不好。我自己就是黑色的雾。
我是一团没有心事的雾，这么想，我就这么说了。男孩把我抓在手心里，又松开。他沉闷地走了很远，才说：“谢谢。谢谢你。”
他抿起唇，笑了一下，笑得不太熟练。我是个不会笑的雾，就在他手心里打了个圈。
“谢谢你，”他干巴巴地又说了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什么。”我感觉我好像是有名字的，但我想不起来了。那应该是很远，很远的记忆。我想了一会，有点累，我呆在河岸边从没这么累过。
于是我不高兴地说：“我不记得了嘛。”
“对不起。”男孩马上说，他的手在我头顶虚虚摸了一下。“对不起，你不要不高兴。”
我再翻了个身，用雾的后背对着他。男孩分不清雾的正反，傻兮兮地捧着我，我面朝手心呆得没意思，默默翻了回去。
男孩沿着街道一直走，没有一个人找他搭话，他走在意大利的街道，像个孑孑独行在陌生城市的旅人。
我在他手里躺得很舒服，雾的水被太阳晒干了，男孩衣服上的水还没有晒干。他是个不善言辞的男孩，许久许久都没有说话。我快在太阳底下睡着的时候，他才用蚊子一样大小的声音说：“小雾，小雾。”
“你是在叫我吗？”我说。
“我可以叫你小雾吗？”男孩说，“我没有见过别的会说话的雾。”
我说：“好吧。但是我有自己的名字，我只是想不起来。”
男孩说：“等你想起来了，可以告诉我吗？”
我说：“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可能一辈子也想不起来。”
男孩说：“那我可以叫你一辈子小雾吗？”
“你要和我呆一辈子吗？”我说，“你好奇怪哦。明明是人类，却要和雾呆一辈子。”
男孩低下了头，声音也低低的：“因为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
没有朋友。我听见这句话，忽然感受到一种莫大的悲伤。悲伤和痛苦、压抑混在一起，让我这团雾喘不过气。我好讨厌好讨厌这种感觉。
于是，我说：“你不要难过。好吧，那我和你做朋友吧。”
男孩的双眼又亮了，暗沉沉的绿色变成亮晶晶的绿色，像吹散蒙尘的珠宝一样明亮。
“谢谢你。”男孩郑重地说，“谢谢你愿意和我做朋友。”
他的态度让我不自在，我别过了雾的头，接着，看到另一双眼睛。那是一双猫的眼睛，一只粉红色的无毛猫，蹲在巷子里高高的排水管上。它一看见我就灵活地跳下来，窜过往来人群拦在男孩面前，猫背高高耸起，露出犬齿，朝男孩不断哈气。
男孩攥紧了我，像怕我被抢走似的。但我看见这只猫，又产生一种奇妙的感觉，是河岸带给我的死亡一样宁静的感觉。它是从河的那头游过来的。并且，它是来找我的。我和它红里透白的猫瞳对视，然后想起来一件事：这是我的猫。
我告诉男孩：“它是我的猫。它好像在喊我回去。”
男孩“哦”了一声，攥着我的力度变轻了。他说：“那你要走啦？”
“它看上去好着急，所以我要走啦。”我说，男孩失落地低头。他一步一步走到猫的面前，无毛猫轻轻一跃，将我叼在嘴里，像叼一条美味的小鱼干。
我躺在猫的嘴里，男孩对我说：“小雾，你有空的时候，可以来找我玩吗？”
无毛猫不悦地咧嘴。我在猫嘴里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我是个记性不好的雾，这里躺躺，那里躺躺，就会过去很久。所以，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再找他玩。
但是看到男孩可怜巴巴的表情，我说：“好吧。我有空了会找你玩的。”
无毛猫失去了耐心，后腿一蹬，背对男孩撒腿就跑。我的猫跑得很快，我只能听见后面传来男孩着急的声音：“你，你不要忘记我。我叫——”
他叫什么名字呢？
猫的口腔肌肉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我听不见男孩的名字。或者我听见了，只是又忘了。无毛猫不停地跑呀跑，跨越了陆地，跨越了河流，重新把我带到更浓稠的黑雾里。
我融进了黑雾，意识重新回归宁静。如梦境般虚幻的记忆渐渐淡去了，我想不起男孩的脸，记不起男孩的声音，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漫长的、遥远的梦。
梦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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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石千景？”
“你不是已经把她带回来了吗，怎么还不醒。她要是一直睡下去，我们迟早也会消失吧。”
“……你还是不会说话？什么意思，你穿过河变成猫了？那你会猫叫吗，能不能把她叫醒——”
我被一阵窸窸窣窣自言自语的声音吵醒，眼前是一个金发西装的中年男人，我盯着他看了一会，想起来，他的名字是吉良吉影，是我的朋友。
他旁边蹲着一只，不，一个人形替身。粉白色的光滑皮肤，发达紧致的肌肉，只有双手双脚和重点部位被黑色布料遮住。它动了动耳朵，很像一对猫耳，这让我想起梦里那只辛苦奔跑的无毛猫。
粉白色的替身看向我，我看到它细长尖锐的猫瞳，又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我平静地和它对视，接着它的耳朵就竖起来，矜持地在我身上蹭来蹭去。更像一只久久未见到伙伴的猫了。
我触碰到粉白色替身冰凉的皮肤，嗅到怀里安定的死亡味道。于是我想起来了，它叫杀手皇后，是吉良吉影的替身使者。
我十分喜爱这家伙，不仅因为喜欢它恰到好处的紧实肌肉、少女感又不腻味的冷粉白色皮肤、优雅的可爱的猫人外表……藏在这些外表下的，是属于杀手的冷酷的心，以及我喜爱的远离尘世的宁静，毁灭灵魂的死寂，随时可以让我去死的感觉。
我没有真的去死的勇气，又渴望死亡带来的宁静。站在杀手皇后身边，我就能看到和闻到逼近的死亡，它是死亡的代言人。
我久违地拥抱着它，我的朋友，我的猫，我的平静，我的死亡。
“好久不见，杀手皇后。”
作者有话说
第58章 雾与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