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乃纨绔，身有恶骨》末烬

12、薄情郎，出淤泥而不染

　　回到得月楼时，后院的排排雅间，烛火已经熄了大半，有那么两个窗户关的不严实，还可听见红倌的娇笑私语和嫖客急不可耐的暧昧喘息。淫靡的脂粉香和醇厚的酒香交织，随着夜风蔓延弥散，令人沉沉欲醉。

　　轻门熟路地从窗口跳进房中，虚明正拄着茶桌打瞌睡，口水直下三千尺。

　　卫锷将手中的酒杯在桌面上不轻不重地一磕，虚明吓了一激灵，慌里慌张地跳起来，擦了擦口水，又揉了揉眼睛，讪讪地赔着笑说：“公、公子，您可算回来了，小的、小的只是打个盹儿……”

　　“听着活春宫也能睡着？”卫锷指了指隔壁，依稀可以听见床板连接处以某种固定的频率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

　　虚明红着脸低声坏笑：“这……嘿嘿，公子不知道，隔壁是城南方御史家的小郎君，中看不中用，就是个银样镴枪头，玉環娘子进去这么久了，都没听见……”

　　“你是越发放肆了。”卫锷把他推远些，落座，轻轻嗅了嗅鼻子后问道：“方才善月是不是来过？”

　　“公子怎么知道？”

　　“你身上有夜沉香的味道，那是我送给她的。”

　　虚明恍然大悟，正欲奉承两句，便又听见自家公子略带了威胁说：“再敢贫嘴，我就送你到得月楼后门倒夜香。”

　　“公子饶了小的吧！是善月娘子处的小萝来送东西。”虚明擦了擦额头的虚汗，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桃花笺，“说娘子写了首诗给公子，权作纪念……”

　　卫锷取来一瞧，见那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一首诗：“妾心昭昭向君前，宿昔羞拢未敢言。朝夕盼企明珠赠，移花和露种后园。孰意襄王无旧梦，使我双泪长潸潸。从此侯门深似海，聊把相思寄红笺。”

　　善月自幼爱文，这首诗倒是写得催人泪下，可惜……他冷笑一声，将那桃花笺蘸着烛火点燃了，弃于一旁的美人觚中。

　　“哎呀！公子这是……”

　　“闭嘴。”卫锷挑了挑眉，吹吹手指上的纸灰，面无表情道。

　　善月也只是个寻常女子，她选了她自己的路，为情也好，为钱财也罢，都没什么可耻的。只是何苦一壁慕着荣华安稳，一壁又作这副深情之态，未免有些可笑了。

　　思及三个月前的元夕，他以一首催妆诗才压众人，在无数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里走进了那间鲜花着锦的闺房，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另有所图，并非真心，却是这金陵城唯一愿意帮娘子报仇雪恨之人。”

　　彼时的善月，不可谓不惊讶。

　　在那扇门打开之前，她所期望的是有一个人来帮她向郑祁昶复仇，还是有一个可以托付终身之人来跟她谈风弄月，或许连她自己都不知晓。但当卫锷说出那句话之后，她确确实实地选择了赞成交易。

　　既然是交易，便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容不下风花雪月，因此卫锷并不觉得自己算负心薄幸。除了在人前逢场作戏，人后，他对善月一直都是敬而远之，旁人眼中的佳人在侧，于他而言，也仅仅是善月在绣榻高卧，他隔着一面屏风小憩罢了。

　　也因此，每每眼眶铁青地回府，落在了卫钧眼里，就成了夜夜笙歌的铁证。

　　然而无论如何，他既不曾给过善月承诺，亦不曾暧昧纠缠，纵使善月再怎么“双泪长潸潸”，于他都是枉然。

　　看着卫锷面色不佳，那边厢，虚明心里面却是透亮儿，因而陪着笑逢迎：“总归是公子您太招人喜欢，有才有貌有家世，待善月娘子这般章台人也爱护有加，难免惹得她们芳心暗许，去岁绮罗居的馥绫娘子不也是如此么？”

　　卫锷挑眉不语。

　　虚明又道：“可惜了，公子您跟寻常的公子哥儿不同。小的瞧着来逛勾栏院的公子们，可都对善月娘子这样的格外痴迷。您那书上怎么写的来着，出淤泥而不染？”

　　烛火迷离间，卫锷不禁噗嗤一笑：“出淤泥而不染自然是好的，但深陷泥沼却妄求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像拿着身家性命去豪赌的赌徒，随时准备血本无归。”

　　善月出淤泥而不染，可她的款款深情都照了沟渠，余生所求的富贵安稳却要赔上另一个女子的幸福——素闻那谢六郎的发妻刘氏端庄贤淑，只因头胎难产而七年无子。多年来，谢六郎虽然风月之事不绝，但到底顾及发妻颜面，不曾纳妾。可惜当日结发连理，誓言凿凿，终究比不得一位“出淤泥而不染”的奇女子，软玉温香触动情肠。

　　谢六郎移情别恋，或许不是善月也还会有别人。但也因此，善月与寻常花魁娘子并无不同。

　　“……唉，终究是善月娘子有了归宿，公子都说了此后再无瓜葛，何必在这些小事上留心呢？”虚明勤快地给卫锷斟了一杯酒，快人快语：“既然有谢六郎给娘子赎身，公子费心求来的良籍文书也就用不上了。”

　　“是啊，用不上了。”

　　卫锷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就着烛火烧了个干净，叹了口气。

　　“公子似乎有些伤感。”

　　“只是觉得有些可惜。”

　　可惜的是此事终究没脱离他的算计，可惜善月没能让他惊喜……卫锷喝了口酒，是窖藏的女儿红，醇香浓烈，只是他突然有些怀念方才那箭手丢给他的“妃子笑”了。

　　“这往年岭南的荔枝都是几月才能到金陵？”他突然问道。

　　虚明如数家珍：“公子这可算问对人了。这岭南的荔枝也分高低贵贱的，像三月红，现在市面上便有，差不多的富贵之家都能尝个新鲜。状元红呢，讨口彩，正赶上春闱放榜。桂味晚些，总得六七月份吧，基本只供给王公重臣府邸。增城挂绿就更名贵了，那是给皇……”

　　“打住，没让你报菜名。”卫锷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复又俯首低吟：“一骑红尘妃子笑……妃子笑……”

　　“公子问‘妃子笑’？那可稀罕呢，虽说比不得挂绿，可也是一等一的了，据说只有后宫里最得宠的娘娘才能吃到呢！”虚明笑着说。

　　卫锷猛一抬头：“你说什么？”

　　“公子不是问‘妃子笑’吗？”虚明奇道，“不是在说荔枝么？”

　　“……我竟忘了！”

　　卫锷神情一震：他素日不在这些事上用心，竟忘却了有一种荔枝便叫妃子笑，与增城挂绿一样只供皇宫……随即他渐渐蹙紧了眉，心头霎时掠过千万般思绪，像烟花一样炸开。

　　“公子？”

　　“去，将马车拉过来，回府。”

　　回到卫府时已经是后半夜的事，东角门上的老隋叔看到卫锷的马车还吃了一惊，毕竟依着卫锷往日的习惯，若晚膳前不回来，便是眠花宿柳去了，总要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能看见人影。

　　卫锷没理会他，下了马车径直回绥靖院里去。不多时，一团白色的影子从小院儿飞出来，遁入漆黑的夜空中。

　　次日他起了个大早，听见门外的奴仆们来来往往地忙碌着，紧张而喧闹。虚明端着一碗碧粳米粥进来，说道：“外头是三夫人给二公子收捡行囊呢，分明早就预备下了，三夫人还不放心，搅得公子也不能好睡。”

　　卫锷仿若未闻，只问道：“有回信么？”

　　虚明笑回：“公子说笑呢，往常去那处的鸽子，不都是等一日才能有回复么？这才几个时辰……”

　　“此次与往日不同。”

　　卫锷攥紧了拳头，眉心深锁：昨夜见的那箭手说酒是自己酿的，卫锷只当是寻常的荔枝果酒，经虚明提醒方才想起，那酒所用的并非寻常荔枝，而是妃子笑！从前他随卫深入宫赴宴，有幸品尝过一次，只是几年过去浑忘却了。

　　虚明有一样没有说错，妃子笑的确是难得的贡品，只有宫中的宠妃才能得到，更别说奢侈地用来酿酒了。

　　那箭手，只怕身份不凡，即使不是宗亲，也极有可能与那几位要紧的人物有什么关联。虽说未必与他正在谋划之事相干，但京中之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脱离他掌控的变数往往预示着未知的风险，而他不能冒险。

　　“公子嘀咕什么呢？”虚明不明就里，搔搔后脑勺，“您担心二公子科考不中？”

　　卫锷反问：“祖父可出府了？”

　　虚明道：“您忘了，老大人要协理阅卷定名，因着二公子也要科考，老大人要避嫌的，昨日便搬到翰林院官舍去住了。”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卫锷垂首思忖片刻，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喃喃自语：“事情要一件一件做，虚明，你去……”

　　话音未落，忽然外间有小厮来传话：“公子，门外有一位年轻公子找您，说是您的故人。”

　　“故人？”

　　卫锷清了清嗓子，问：“来者可说了姓甚名谁？”

　　那小厮恭敬回答：“他只说自己姓江，没说名字。”

　　卫锷眼中顿时腾起一丝喜色，嚯地一声站了起来，连声道：“你去让他在西角门外稍候。虚明，赶紧备马，去得月楼！”

　　虚明苦笑一声：“公子，咱们又大白天的去逛勾栏院？”

　　“你懂什么，让你去就去！”

　　卫锷斥道，心中却好像有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眼下风声紧，不便与容晔当面问询，等其他人的消息则恐生变数，若是那人能够襄助，他的计划也可多一重保障。

　　他的目光随着奉命离开的虚明，望向院外。三房的吵闹声似乎停了，天色不早，卫钧应该已经出发去贡院。春闱大考共三场，连考九日，衣食住行皆在号房之内，哪怕是衣着不周也有可能影响到结果，难怪三叔母会思虑至此。

　　可惜，好事多磨，只能对不起他的好二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