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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姑苏少年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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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间,燕然十五岁了。
正是年少轻狂、情窦初开的年纪。
夫子说燕然穿红色好看,故每年都会一道去苏杭买几匹最好的落霞锦,为燕然制衣裳。
这些年,夫子怕燕然在山中长住太闷,便会每隔数月带燕然下山游历一番,一则带他入世、见世,二则带他除妖降祟、实战演练。
下山游历是燕然最喜欢的事情了。
这小子天生一副好身量,猿臂蜂腰,修长挺拔,看着像个俊俏少年郎,却偏偏眼睛上蒙了条白色锦带,似盲非盲,多了份残缺美。
也正因为这双遮住的眼,让人更加容易被他带笑的脸、明媚的齿所吸引。
虽说眼盲,却完全没有眼盲的样子,靠着敏于常人的听力,来去自如,跳脱非常,走起路来更是没个正经样。
是个什么样?
大概就是环绕式围着夫子转。
他就像只快乐的小鹿,黏着夫子,左右晃荡,前后折腾,乐此不疲,时而靠到夫子身侧蹭蹭他的肩,时而为他挡开人群,这样即便走在人潮拥挤的大街,也无人能近得了夫子之身。
时间久了,云夫子也习惯了他这个模样。
这一日,三人一行到了姑苏。
“夫子,夫子,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那你觉得是杭州的姑娘美一些,还是这姑苏的姑娘美些?”
“不知。”夫子道。
“啊?……这些年我们去了那么多地方,夫子觉得哪里的姑娘最美?”
“不知。”夫子盯着凑到跟前的燕然,淡声道。
“夫子都不看姑娘的吗?”燕然失望道。
“不看。”
“姑娘不好看吗?”燕然失望道。
“不感兴趣。”夫子声音依然淡如水。
“那我呢?”燕然将一张灿如春阳的笑脸凑到夫子面前。
夫子顿了顿,绕身过去,懒得理他。
燕然得了个没趣,复又追了上去。
燕然不知自己如何,但大抵知道夫子一定生得极为好看。因为每次跟夫子出门,都会惹得满街骚动,红袖招摇。
那些人群中传来的或赞叹、或指点、或非议的窃窃私语,实在是吵得很。
“瞧见那白衣公子了没?”
“瞧见了,瞧见了,我的娘耶,怎么会有如此好看的人,竟比女人生得还美呢……”
“这位公子若是投了女胎,那姑苏楚宫阙的姑娘们都没有容身之地了。”
燕然听着这些从商铺间、阁楼上传来的窃窃私语,烦闷得皱起眉头。
“我听说,近日姑苏来了一个相貌极俊的白衣公子,在各大商号里出手大方买买买,光那价值千金的落霞锦,就买了足足百匹,莫非就是他?”
“不能吧,这位公子看着不像奢靡之徒呀……”
燕然心中纳闷,我也很好奇那位买买买的白衣公子是谁呢,把最好的落霞锦都买完了,害得夫子都没有买到。
“不光如此,听说他昨日去黛山居喝茶,还将整座茶楼包了,气派好足的呢。”
呵,我们夫子出门在外都只喝文鳐随身带的云栖茶,这世间俗茶,是从不喝的。
庸人。俗人。燕然摇摇头。
“哟,我怎不知,这姑苏城里何时多了这等绝色之人!”在一片杯盘交错的酒令声中,燕然忽然听到了一个男子的声音。
那人倚在阁楼窗前,檐角的铜铃在风中叮铃作响。
“是他呀……”另一男子醉醺醺说道,“我昨儿还瞧见他在月伶阁包了场子,让一众名角为他唱小曲呢,看样子,来历不简单,闵少爷你莫要招惹他……”
燕然烦躁地握了握拳,听见这两人议论夫子,他感觉很不舒服。
正要细细听去,却被一位卖油纸伞的大姐热情地拦了道:“两位公子,这天儿怕是要下雨,买一把伞吧。”
“谢谢大姐,我家哥哥这会心情好,一时半会下不了雨。”燕然不客气地将大姐挡了回去。
“天有不测风云呐。”大姐喃喃道。
燕然走了几步,忽又改变了主意,折回去道:“等等,大姐,我要一把。”
燕然付了钱,拿了伞,侧耳朝方才那两人所在的阁楼听了一下,那两人已不知所踪。
燕然没再追究,举着油纸伞,追上了夫子,大大方方地将伞举到了他的头顶。
“并未下雨,为何打伞?”夫子淡声问道。
“夫子肤白,不要晒黑了。”燕然弯唇一笑道。
“……”
“这位公子,请留步!”忽的,身后传来一个老伯的声音。
燕然蹙眉。又是何人?
“这位公子,昨儿得亏你让我给你画了幅画像,今儿我这画摊上的画都卖光了。我在这卖画三十年,生意从来没有这么好过,都是托你的福。”
“我没有别的贵重物件,就以这幅画,作为感谢吧。”
说罢,老伯拿出一幅画,递给夫子。
夫子并不接那画:“老伯,您认错人了。”
“怎么会呢,公子这般人品相貌,这世上不可能有第二位了。”
“你的意思,你昨天遇见过这位公子?”燕然忙问道。
老伯看了看燕然,又看了看夫子,道:“千真万确,就是昨天,也是这个时辰,公子你到此处游玩,还让我为你画了幅画呢,你……贵人多忘事,忘了?”
“这就奇怪了,昨天我们明明没有来过这里。”燕然道。
莫非这姑苏城里,真有一个跟夫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而且,此人还在这城中大肆挥霍,吃喝玩乐,故意招摇过市。
“这世上绝对不会有人与夫子长得相似,”文鳐道,“夫子家族的人,每一位都……独一无二,天下无双。”
“不过,方才我这一路观察,也听到不少路人口中的‘白衣公子’,看他们盯着夫子神情,似乎都将夫子认成那位‘白衣公子’了。”
“有人在与我们玩游戏,”夫子淡淡道,“多半是用了易容术。”
“易容术?”燕然诧异。
“易容术本是一项不难的幻术,但是,要易容成夫子模样,还以假乱真至此,怕是个易容高手。”文鳐担忧道,“夫子,要不要我去查查?”
“暗中查探,小心行事。”夫子吩咐道。
“文鳐明白。”
“夫子觉得会是什么人?”
“尚不知,静观其变。”
“嗯!”燕然转身对那老伯说,“老伯,这画我收下了,银两也请你收下。”
“这……”
“只需老伯告诉我,昨儿与那位白衣公子同行的,还有些什么人?”燕然问道。
“还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长得甚为可人,与小公子你大约年岁相同,”老伯道,“对了,听那白衣公子唤她……玉奴。”
“承蒙告知,感激不尽。”燕然拱手答道。
虽说用的是夫子的钱,但买到了不错的消息,也不错的嘛。钱果然是个好东西。
“一个与夫子极为相似的人,带着一个与我一般年纪的小姑娘……”燕然暗自琢磨道,“这人有点意思,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不一样。”夫子道。
见燕然没听明白,夫子又道:“玉奴这个名字,多半是个仆人。”
夫子又补充道:“你不是。”
燕然忽然有一种心花怒放的感觉。
“那我是夫子的什么人?”燕然涎着脸皮凑上去。
一个不小心,那雨伞磕到了夫子的额头。
燕然一惊。
“我来吧。”夫子接过那伞,为两人撑了起来。
果然,撑伞的,还得个子高的那个来。
燕然凑上前去,将手放在头顶,比了比自己与夫子的身高,竟然只差一点点了。
他不甘心道:“夫子,夫子,我觉得我明年就会长得比你高了呢。”
夫子侧移一步,与这张阳光灿烂的脸隔开一点距离。
半响,他轻叹了一声:“那你得多吃饭。”
说话间,两人走过一座青苔覆面的古朴石桥,来到了一条沿河而建的小街。
只见一水两街,书页翻飞,好不热闹。
这江南风韵,古城风姿,都被那空气中弥漫的书香、墨香给抢占了风头。每家每户,房前窗下,所到之处、满街满世界都是摊开的书本,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似在……晒太阳?
“老人家,你们在做什么呀?”燕然问路边一个正忙着整理书籍的老伯道。
“六月初六,晒书节,我们都在是晒书呢。”老伯道。
“晒书节,还有这样的节日?”燕然道。
“每年这一天,姑苏城内家家户户都会将家里的藏书拿出来,晒晒太阳,去去霉味,同时,好些人家,还会在这一天出来转转,看看哪家的藏书多,哪家的藏书好,哪家公子俊,哪家姑娘美……”老伯饶有趣味地说道。
说罢,老伯指着那些在街上闲庭信步的人说道:“别看他们似乎都在闲逛,其实啊……都在忙着为自家孩子相看有缘人呢。”
“竟这么有趣,果然是风雅之地。”燕然笑道。
夫子见燕然没跟上,便停下了,回头寻他,却见他竟于一位老伯聊得正欢。
碧水墨巷,青石古街,那红衣少年,灿如熙阳,言笑甚欢。
古城古,长街长,平江流水似愁肠。
油纸伞下,小桥流水上,翩翩白衣郎,黯然回望,竟望成了一幅画。
天色忽然就暗沉了下来。
“小公子若遇着一位与你同喜一本书的人,那便是知音了。”老伯拍着燕然的肩膀道。
燕然拱手作揖。
“怪了,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这会怎又阴了?”老伯忙去收拾他的书,懊恼道,“可千万别下雨啊。”
起风了,天果然阴了。
燕然赶紧寻找夫子的身影。
云夫子就站在那古桥上,一桥的人都在望他,而他,却望着燕然。
四下皆凝固。
这一幕,燕然突然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微凉的风吹着长发拂过鼻尖,燕然察觉到了夫子心情变得不佳。
“哗啦啦……”忽觉头顶上落下好些东西。
顿时漫天白纸,在这乍起的凉风中,如银蝶飞舞。
桥边撑伞的人,一个旋转飞身便来到燕然身边,纸伞一挡,暗藏灵力,那从天而降的飞纸,在触及伞面的瞬间,纷纷弹开,如飞花般飘落于地面、河面。
“小心。”夫子道。
燕然灿然一笑,虚虚扶了一下夫子的腰,另一只手随手一抓,便抓着了几页飘飞而下的纸张,嗅鼻一闻,竟然是些墨迹未干的纸。
“哎呀!”只听楼上一声娇嗔,是个姑娘。
“方才练字,不慎洒落了些纸,公子没事吧?”原来是个小娇娘。
燕然心中一喜,忙寻声抬头。
夫子收起油纸伞,转身离开。
燕然嬉皮笑脸地追上去:“夫子夫子,帮我看看,这纸上写的什么?”
夫子瞄了一眼,深吸一口气,道:“不要胡闹。”
“姑娘,你这写的究竟是什么?让我家哥哥如此避讳。”燕然逗趣道。
“哎呀!”那姑娘似是害羞了,满脸飞红躲进了阁楼,不肯再露面。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只听那老伯捡起了一张纸,饶有意味地念道。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老伯继续念道。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竟是个多情多意的美娇娘,”燕然偷偷一笑,便扬起那些诗稿,冲着楼上的喊道,“谢姑娘美意,这些诗稿,我收下啦!”
“燕然!”夫子回头唤他。
“来了,来了……”燕然追上去,扯着夫子的衣袖,“夫子等等我嘛。”
还不忘回头对那楼上姑娘喊道:“姑娘,有缘再会!”
楼上姑娘听到那句“有缘再会”,忙得又探出头来。
却见那一白一红两位公子已行远,睛空伞下,风度翩翩,长身逴逴,绝世无双,竟一时看呆了。
谁家少年郎,惊动姑苏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