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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Chapter·Three ...

  •   橄榄球比赛结束后,艾登给云决明发了条信息:因为他们赛季第一场比赛就大获全胜,教练们晚上请大家出去吃饭庆贺一下,说不准什么时候能回来。

      但聚会出乎意料地结束的很快。

      首先,教练不允许大家喝酒,对99%的队员来说,这就扼杀了聚餐的全部乐趣。其次,可能是因为唐泽茹的事情,斯蒂文教练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餐桌上嘱咐大家不要做任何对球队名誉有害的事情,车轱辘话说了一箩筐又一箩筐,几乎都没怎么点评他们今天的战术运用,团队配合,还有每个上场队员各自的高光时刻。艾登只觉得气氛沉闷,其他人也多半如此,甜点还没上来,就已经有一大半的队员在打哈欠,看手机,甚至开始与邻桌的年轻女孩调情。见状,副教练便站出来打了圆场,说今天大家都辛苦了,想回去的可以早点回去。

      艾登等的就是这句话,把手机往兜里一揣,迫不及待就走了。

      回到家的时,他与正牵着洛克希出门的云决明正好撞上。

      “你回来的好早,我还以为你要到半夜才回来。”

      与他想象不同,云决明并没有因为见到他欣喜不已,或者是第一时间恭喜他取得的胜利,相反,他的脸色有点古怪,一副茫然失措的忧郁模样,艾登不禁怀疑他根本没有观看直播——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艾莉不是专门过来陪他看比赛了吗?

      “怎么了?”他问道,“你跟艾莉吵架了吗?”

      “当然不会。”

      洛克希能听懂这段对话不是在讨论要带它去哪里散步,不耐烦地吠了一声,艾登以为它会委屈巴巴地看向自己,谁知它瞥也没瞥自己一眼,只是抬起头蹭了蹭云决明的腿,舌头热切地舔着他的手,催促着他快点带自己走。

      “先上车吧,”艾登哭笑不得地看着大狗,伸手开了副驾驶侧的车门,“我们一起带洛克希走走。”

      “好。”

      大狗雀跃地跳上后座,爪子急切地扒着玻璃,在真皮座椅上来回打转,一会又把头挤在他们肩膀中间,湿漉漉的鼻子拱拱左边,又贴贴右边。这情形让艾登莫名觉得是一对新婚夫妻带着孩子一起出去踏青。不知怎地,这个想法让他脸猛然发烫起来。

      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你们把我做的菜都吃完了吗?”艾登率先打破了沉默,自从知道艾莉只会给云决明做面条和番茄炒鸡蛋以后,每次他都会做上满满一桌菜,放在冰箱里,好留给他们两个吃。他最近厨艺越来越好,已经开始挑战橙子烤鸭这样高难度的食谱了。

      “没怎么吃。”

      “味道不好吗?”艾登吃了一惊,又有点不快“还是你不爱吃?”

      然而,云决明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他仍然是那副举棋不定,欲言又止的模样。逐渐地,缓慢膨胀的沉默填满了车内的每一寸空间,就连洛克希也识趣地趴下,不再急切地四处嗅嗅刨刨。艾登只能在看右后视镜时偷眼瞥一下他,路灯是一片又一片洒落在挡风玻璃上的月色,月亮是漆黑路段上的路灯,柔和地轮流照进云决明的发丝,城市空旷的轮廓在他清瘦的颧骨上做着素描,夜色在轮胎下疾驰,把星光全留给他的双眼。

      很少有人会用美丽形容男孩,多数男性觉得那是对自己尊严的侮辱。但此刻,这个词在艾登心中失却了从发明那一刻以来所有的性别意义,回归到最初第一个意识到这种情绪的人类心中所激荡的感慨,他心中能想到的就只有这个简单的词,远胜过之后诗人在此之上创造的各种拗口复杂的形容。

      他也没有开口,生怕随意蹦出的字眼会如粗鲁的石块,投入清澈的池塘,揉皱一池清光。

      下车以后,云决明才终于说话了,“我还没祝贺球队的大获全胜呢,你打的很棒,艾登。”

      “只是很棒?拜托,你看到我比赛最后三分钟那个精彩的长传了吗?我敢说,那一刻体育场里的嘶吼,就连太空站里的宇航员都能听见。”艾登牢牢抓住了洛克希的牵绳,冲云决明一眨眼,“你不会是因为苦思冥想要怎么夸奖我在赛场上的表现,才没吃下多少饭吧?”

      通常云决明都会被他逗笑,但他这次连嘴角都没动一下。

      “艾莉没吃,是因为她一直在研究要怎么黑进微博。我没吃,是因为唐泽茹在北美吐槽君——一个类似于接收投稿后发出的推特号——上发声了,我一直等着进一步的消息,什么都吃不下。”

      奇怪的是,他没有立刻因此震惊或勃然大怒。

      他此刻唯一的想法,是幸好云决明没在车上告诉自己这个糟糕的消息,他一直知道唐泽茹不太可能被轻易就打发走,但为了那么一个疯女人破坏适才宁静的路程,哪怕再附加上全世界的财富,艾登也觉得不值,更不值得的,是云决明为了这事连饭也不吃。

      “进一步的消息,是指什么?”

      “艾莉成功黑进去的消息;或者是对方终于听从了疏眠的建议,删掉了来稿的消息——结果是后者,大概在你回来一个小时以前,那条微博消失了,那时艾莉还在努力。”

      “她公然在微博上说我强尖了她?”

      艾登松开了洛克希的牵绳,狗狗公园里空无一人,他便放心地让它撒开欢跑了,自己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云决明身旁。虫鸣与微弱路灯的哼鸣声从脚下沙沙的草地一路蔓延,在天际轻声合唱,艾登觉得自己心中也有什么应和着,也许是血液温暖流淌的声响,也许是他与云决明应和的呼吸。漂浮着落叶的泳池;永恒孤独航行,朝着未知无垠进发的飞船;轻柔落在火焰上,亲吻着炙热的飞蛾,这样的宁静总会让艾登想起这些适合放在老旧海报上的情形。一帧一帧过去,最后出现的永远都是云决明,他仿佛与月色融为一体的侧脸,艾登愣神凝望许久,才意识到自己瞧的是现实中的他。

      半个小时以前,他还挤在喧闹的餐厅中,庸俗的口水歌像个快餐店里加工出的家具一样被砂纸般的劣质音响打磨着,耳边全是队员对他与杰森的吹嘘——后者比赛一完就急不可耐冲进更衣室,出来后瞳孔涣散得几乎没有任何焦点。整场比赛,艾登不记得他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所有战术的命令都是自己下的。

      然而,半个小时后,他能拥有这一刻——艾登觉得没有任何事情能影响自己的心情。

      “这对她有什么好处,”他平静地又问一句,“美国人又看不懂微博。”

      “她知道你会知道这件事,她想要你服软——至少我,艾莉,还有疏眠都是这么觉得的。评论区里有很多人给她出谋划策,我猜她也想让你看看她能鱼死网破到什么地步。而且,在评论里已经出现了那天晚上参加了派对的女孩,如果疏眠没能及时让微博号删掉,会有更多人看见那条投稿,说不定就有谁知道你是那场派对上唯一的华人男性。”

      “她觉得,如果我意识到我的名誉可能会因此被毁掉,我就会主动去找她?”

      “大概是这样。”

      洛克希喘着气从他们身旁跑过,绕了一个圈后又跑远了,在公园另一边篱笆边的树根下寻寻觅觅。

      “你在心理学上比我更有天赋,Ming,你说说我该怎么办?如果我瞒着校长和教练,主动找她谈谈,你认为会让事情好转吗?”

      “除非你准备好让她成为你‘完美的妻子’,私下去找她谈谈只会让事情更糟糕。如果唐泽茹真的患有被爱妄想症,她自有一套自成体系的世界观,如果不配合药物,和专业的心理治疗,你能说服她的概率基本为零。”

      “那我除了呆坐着,等她想出下一招该怎么出,然后被动接招以外,还有什么是能做的吗?”艾登苦笑了一下。

      “警告威尔逊校长,让他给唐泽茹提供那笔封口费,想办法让她签了那份法律文件,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云决明说,“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她突然醒悟过来,决定告诉警察到底是谁强尖了她。但是让一个患有被爱妄想症的病人承认自己是错的,无异于期待一个强尖犯会挥刀自宫。”

      “就这么不可能吗?”

      “有研究表明,被爱妄想症有时是由突然产生的深重孤独感,自卑感,或者是尊严受损引起的一种自发性精神防御机制,这些感情往往可能因为生活中的重大变故引起。为了应对,患者会幻想一个人——通常社会地位都比患者高上许多——无可自拔地爱上了自己,通过这种幻想来获得自我肯定和自我认同,来抵御孤独,自卑,尊严受损而引起的认知失调。你要他们意识到自己做错了,等于让他们承认自己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失败者,这本身就违背了人类心智的运作法则。”

      云决明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湿润的泥土上,两个男孩走得很近,经常,就像浪花倏地拍上随波逐流的小船,他们的肩膀偶然会碰到一块,艾登每每都能感受到从云决明手臂传来的凉意,像悄悄从盛夏溜进深秋夜晚,暑气若有若无地被抵消着。奇怪的是,每次接近,都只让他觉得更燥热,如雨下在岩浆上,转瞬就被蒸发为一股翻腾至他心中的热浪。

      应该是因为唐泽茹的事情,他心想,搅得自己心烦意乱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几根汗毛上,都没法专注。

      “真是太好了,我不得不写信给肯尼的妻子,告诉她我负担不起小肯尼的学费,没法让她送他去上私立学校,好让他不必再忍受那些因为他父亲而来的霸凌,这会我却要写一张三万美金——甚至是五万美金的支票给威尔逊校长,让他支付给一个我极度厌恶的女孩,为一件我根本没做过的事情。与此同时,两个罪犯逍遥自在地在约州大摇大摆地自由行走,我却要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买单,这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加完美的事吗?”艾登没好气地抱怨了一句,他心中有一种蠢蠢欲动,挠得人心痒难耐,又全没挠在实处的冲动,也不知道是被什么引起的,干脆全都发泄在了语气里。

      “别担心找到杀害你父亲凶手的事,”云决明说,他平静而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总能抚慰艾登的怒气,“有我在,而且我已经取得了一些进度了。”

      “进度?”艾登猛地转过头,差点扭了自己的脖子,“你是说,我花了两年都取得什么实质性进展的案件,你不过才接手了四个月,就能‘取得一些进展’了?”

      “话不能这么说,”云决明不以为然,“两年前你只是一个高中生,什么心理学知识都没有,只能笨拙地按照你在FBI实习时学到的办法,凭一己之力一点点的筛选线索,硬生生把本来需要一个警察局十几个菜鸟警察,再外加七八台电脑,才能高效率完成的工作抢了过去。但我在接触这个案件以前已经自学了五年心理学——不管怎么说,我的基础都比你强。况且,你虽然学的是犯罪司法专业,你的专业课也几乎没涉及多少与连环杀人犯,犯罪心理学,犯罪行为学这方面的知识有关的内容,而我这几个月学的全是这些。”

      讲起心理学,云决明倒是从没吝于显摆自己的天赋,神色间尽是得意,就只差一根在屁股后头高高翘起的尾巴了。

      “那说说,你取得了什么进展?”

      “在做受害者侧写时,我偶然注意到,有90%失踪或死亡的亚裔男性年龄都集中在三十岁以上,五十岁以下,这么集中的死亡年龄段我暂时还没有在别的种族统计数据上看到,甚至没有在其他州公布的谋杀案数据统计上看到类似的结果,我认为,这很有可能是个突破口。”

      “你的意思是,你已经能肯定那个潜伏在约州的连环杀手专门猎杀的就是亚裔?”

      “我不能百分之百地肯定这一点,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亚裔绝对是这位杀手偏爱的种族。我与索夫科瓦斯基教授的谈话证实了我的设想,虽然她告诉我约州那段时期的少数族裔死亡数上升与杰森父亲那段时间政策偏向有关,但我认为这对平均收入较高,平均受教育程度也较高的亚裔影响非常小,对其他生活水准较低的少数族裔影响更大,因此,我有理由认为那段时间亚裔死亡率的不正常上升,与我们正在寻找的这位凶手有很大的关系。以及,从死亡或上报失踪的亚裔人口性别分布来看,这位凶手对中年的亚裔男性有着异乎寻常的偏爱。”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艾登回望着说得眉飞色舞的云决明。

      “接下来,就得筛其他选出那些最有可能成为杀手目标的受害人——这可是个大工程。与此同时,我还要继续补充你父亲的受害者侧写,尽量找出其他的突破口。”

      “直到我们通过别的案件证明约州确实存在一个连环杀手,而警察也的确根据我们找到的证据抓到了正确的犯人,我和你两个人提出的猜想都只是‘两个小孩子的过家家’,在法庭上站不住脚,根本没法用来证明肯尼的案件值得重新审查。即便到了那时候,如果我们没有能确凿地将他和我父亲的谋杀联系在一起的证据,或者他亲口供认自己的罪行,肯尼被放出来的希望仍然渺茫。”

      云决明确实取得了一点进度,但这一点进度却更像一个对比,犹如下载条前段的那一点点黑色,只是用来让人们意识到这个过程会有多么漫长。艾登不禁有些灰心丧气。

      “艰难是必然的,艾登,我们这是在凭空造物,犹如从散沙中造出宏伟不朽的罗马。如果有足够的人手和工具,其实你的办法是最稳妥,也最不容易出错的,我的办法有些讨巧,像是预先给未知数设定了一个值,然后把它代入方程式,看看能否将它解出来。不管怎么样,耐心一点,艾登,慢总好过出错,用另一个无辜者来换取肯尼的自由。”

      云决明的手攀上了他的肩膀,安抚地拍了拍。

      艾登回过头来,脚步突然不肯再继续向前一步,带着鼓励笑容看着自己的云决明霎时压过了周围存在的一切,他就是这个夜晚,他就是星星,疲惫一天回到家后门廊为他所留的柔光,清晨醒来咖啡杯边袅袅升起的淡雾。这就是拥有一个知己的意义吗?随便搜罗了几个平淡无奇的字眼,再把它们重新排列,就能奇迹般地舒缓自己焦躁的心情,简直不可思议。艾登心想,第一次没能抑制住那想为云决明拂开刘海的冲动,犹豫着伸出了手,云决明不解地看着他,似乎不明白他要做什么。

      指尖即将落在发梢上的一刻,洛克希突然爆发的咆哮吓得艾登一抖,手就像什么什么受惊的小动物一般飞快地躲进了口袋,他扭头一看,原来大狗发现了一只松鼠,正箭一般地向一颗大树奔去,艾登已经见了它这副模样无数次,赶在它扑上去,将那只可怜的小松鼠脖子咬断以前喝止了它。洛克希不情不愿,无精打采,夹着尾巴走了回来,任由艾登给它重新扣上牵绳。它不知道此刻它的主人比没抓到松鼠的它还更要沮丧。

      “我跟你说过什么来着?”不敢抬头看云决明此时的神色,艾登轻轻揪了揪洛克希的耳朵,“控制不住自己去抓松鼠,就只有被牵着的份。”

      洛克希撇着头,仍然充满渴望地看着适才那只松鼠的出没出处,似乎对艾登的话置若罔闻。

      “别太勉强他,”也许是他的错觉,云决明的声音听上去也有一点紧张,“狩猎是动物的本能。”

      本能这个字眼勾起了艾登的思绪。

      “过几天,也许找个周末,”他直起身,“我们一起回去你家看看好吗?我从来没见过你的母亲,也许她想要认识认识自己儿子的室友呢?”

      云决明僵在原地,他大概没想到自己会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我妈妈根本不关心我有没有室友,”他轻声说,“她也从没打电话来说要我回家看看,我不想就这么贸然回去。”

      “那是你的家,哪有什么贸然——”

      “那不是我的家。”云决明坚决地打断了他的话,洛克希察觉到了他的语气不对,摇头摆尾地绕着他的腿打转,发出像小狗般轻轻的安抚声,“那只是一个我曾经住过的地方。”

      艾登在他那双转开的受伤双眼中找到了真正的答案——家是个能让人安心的港湾,但那个十一岁时就被迫从祖国离开的小男孩从来没在那间屋子里找到这种感觉。在云决明心里,家只能是那个被漆成深蓝色的小房间,贴着海报与孩子天真的梦想,永远不会褪色,也不会生霉,像个精雕细琢,放在玻璃柜中展示的艺术品,长久在他心中闪着不曾陨灭的光。

      “好,我们不回去。”他哄道,“但给你的母亲打个电话,怎么样?我的奶奶也从不会主动给我打电话,”他撒谎了,其实奶奶经常给他打电话,每次都会找些鸡毛蒜皮的理由,“但我知道她心里是盼着我主动联系的,长辈有时就是这样,我们要稍微谅解一下。”

      云决明不置可否,他只是弯下腰挠着洛克希的耳朵,乐得大狗拼命甩着自己的尾巴,几乎都能用那截毛茸茸的东西来发电了,“你玩够了吗?洛克希?玩够了吗?”他用对小孩子说话般的尖细声音说道,“想回家了吗?我们一起回家好不好?”

      “家?”艾登玩笑地一挑眉,“还是说只是一个你正住着的地方?”

      他抬头看了一眼艾登,微微一笑。

      “家。”

  •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5-07 19:28:10~2020-05-08 17:54: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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