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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醉蟹(下) ...

  •   今夜,大家都喝饱了。
      盛重颐酿的存货基本上都被我们四人分干净了,顾念项喝得最多。
      等到散伙的时候,大家都困得不行了,盛重颐送绣华回学校,我靠着车门,半醒半睡的直打哈欠,绣华也昏昏欲睡。
      我:“......”
      绣华:“......”
      很多事很多人冥冥之中就是会逐渐走远的,每做一次选择就是一次疏远,渐渐地,等再回首都是从前事,等再见面就只剩下寒暄,再多的,就说不出口了。
      一切归零的意思是不怨不恨了,也是情谊两空了。而那些埋在黄土堆的东西就让它永远埋在黄土堆里吧,谎言或真相,都不值一提。
      我:“王绣华......”
      绣华一怔:“......蒽?”
      我:“刚才你说的话,我听到了......谢谢。”
      绣华靠着座背,慢慢闭上眼:“......嗯。”
      等盛恩颐清点好了要给绣华带回去的东西,他们就走了。
      我坐在台阶上,听着汽车尾气轰隆隆的声音,忽然想起了洛千鶴,也不知我那封丢失的邀请函是不是落在他那儿了。
      进了屋,餐厅里空无一人。
      困意倦倦,我打着哈欠上了楼,路过盛恩颐的房间时,听见里面的谈话声,今天怎么老是听到别人窃语,平日这屋子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几声。
      盛恩颐:“南方不足为惧,但日本人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顾念项:“......”
      盛恩颐:“夕阳的伤好得差不多了,你拿来的那药,药效虽好药性却太猛,能慢慢养就慢慢养着吧。”
      顾念项:“你很关心她?”
      盛恩颐:“怎么,也有你顾少掌控不住的人?”
      顾念项:“......”
      我悄悄从门缝看去,盛恩颐坐在沙发上,一只腿搭在茶几上,裤子挽到了膝盖上面,小腿内侧有一道腥红凸起的伤疤,盛恩颐刚给小腿注射了一针,脖子上额角青筋迭起,脸颊也憋得通红,表情看上去很痛苦。
      顾念项则坐在沙发上,冷眼旁观。
      盛恩颐:“我去湖南前,再给我备点药,听说那边入冬潮湿阴冷。”
      “你若不喝酒,也用不上这药,”顾念项冷声道:“潮湿就多生点柴火,阴冷就多穿几件衣服。这药药性也猛,能慢慢养就慢慢养着吧。”
      盛恩颐哼了一声,朝着顾念项翻了个白眼:“神经病!”
      盛恩颐:“对了,我听说徐世昌到北京了?他答应了?”
      顾念项:“嗯。”
      盛恩颐:“张勋复辟之时,你假借日本人之手帮过他,他向来刚愎自用......”
      徐世昌?是在说戊戌变法袁项城深陷囹圄时为他出谋划策的那个人吗,宣统元年袁项城革职回乡搞暗地革命时他曾向盛宣怀故意泄露过消息,他和阮忠枢一样,都曾是袁项城的心腹军师,但他和阮忠枢不一样,他是个有野心的人。
      我轻手轻脚的回了屋,知道的越多反而越危险,我已经深刻体会过这句话,便也就没再继续听下去。
      今夜,已经听到了太多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都如这樱桃酒一样,果香浓郁,好喝不醉,小酌甘甜清爽,久酣回味无穷。
      只是,酒就是酒,贪杯之下,还是会有酒精在体内挥发时引发的阵阵不适,还是会有酒精刺激神经时迸发的混乱与浑浊,搅得人辗转反侧,彻夜难安眠。
      这是顾少去年就找他要的药,他花了很长时间才配好了这药......
      为什么?为什么?
      我翻来覆去的,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一刻也没睡着。
      清晨的阳光从点点蔓延至大片,闷热的温度裹着阳光窜进屋内,直到把整个房间都烘热得像八月的暑天,阳光终于转了半轴再也照不进屋内。
      我终于被热醒了。
      胃里难受得像烧干的水壶,又干又热又燥,嘴里再怎么吞咽都抹不湿干涩的喉咙,嗓子像沾了杨柳絮似的,痒痒的挠得人想吐。
      身上都是难闻的酒味,我随手摸了件睡裙换上,赤手赤脚地站在桌台前,倒了两杯水,解了渴,神志稍微清醒了许多。
      昨晚听到的一切,陆陆续续记了起来。
      我喜欢你......
      你也不要我吗......
      那不是幻听,顾念项确实说了。
      只听过由爱生恨,没听过由恨生爱的,真是荒唐、荒唐至极.....这怎么可能,这根本不可能!
      我闷头又喝了一满杯水,喝完重重的将空杯子掷放在桌上,杯底碰撞桌面,发出“咚”一下清脆的响声。
      顾念项:“醒了?”
      我胸口正堵满了水下不去,顾念项没敲门也没出声,轻车熟路的推了门进来,手上端着托盘,盘子上有一碗粥和一张糖油饼。
      我来不及收起情绪,就这么厌恶地看了过去,话也是脱口而出:“顾念项,这是我的房间,你进来前能不能先敲一下门?!”
      顾念项先是一怔,然后默不出声转身出去,掩上房门,“咚咚”敲了两下。
      我更加厌倦的转过眼神,不去看那扇讨厌的门,结果眼神一带,就看见了沙发上垂落的毛毯和临时作枕的抱枕......
      这段时间顾念项一直都睡在我房间沙发上,开始是担心伤口撕裂感染,后来是担心我半夜翻身碰到伤口,再后来默认成茧,我说过很多次,我可以自理了,可每次顾念项都说,他不放心。
      不放心什么?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顾念项总是这样,罪魁祸首是他,施恩救人的也是他,自顾自的做再多事都没法得到别人的感恩,一如他现在的关心和温柔,只会让我觉得坐立难安。
      顾念项重新敲了门,进了屋,好似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端着瓷盘过来,我倒了一杯水给他,也装着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顾念项接过水杯,温言道:“谢谢。”
      我打量着盘子里的糖油饼,问他:“哪儿来的糖油饼?”
      我撕下糖油饼一角,热气从缺角冒出,一股白溜烟横在我们之间。
      顾念项:“好吃吗?”
      油饼太嫩了,不是老面揉出来的面饼,咀嚼起来丝毫没有韧劲,面饼里的糖心也不是红糖,而是普通的白糖,这饼很是烫口热乎,热乎的就好像刚刚从隔壁炸出来端过来的,我咽下嘴里的饼,低头喝了一口粥。
      顾念项:“你宿醉刚醒,不宜吃这么油腻的食物。我想着你来了上海这么久,想必惦念家里的味道了,就还是做了一个给你尝尝,解个馋,等你痊愈了,我们......\"
      既知不宜油腻,又何必做这张饼?
      “我们什么,”我打断顾念项,放下汤匙,冷下了脸色,道:“我的伤刚好,你就这么等不及给我送糖油饼,这次你又想做什么?糖油饼?呵,这算什么糖油饼,难吃得要死!你是想让我想起什么,我惦念什么,通县?柳巷?还是遗产?!”
      顾念项眼眸一沉,继续温言道:“不好吃,那就不吃了。”
      顾念项伸手想挪回我面前的糖油饼,我很讨厌这样的顾念项,顾左右而言他,从不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他明知我说的不是这张饼好不好吃的事,我已经没有耐心陪他唱戏了。
      我抢过盘子,反手摔在地上,盘子摔得四分五裂,盘中的糖油饼也滚了两圈沾了灰尘掉在地上,盘子摔碎的声响很大,但我和顾念项都视若无睹,都很淡定的坐在位置上,他淡定的看着我摔盘,我淡定的摔了盘,瞪着他不说话。
      不知是过了很久,还是片刻而已,我感觉到眼睛瞪得干涩酸胀,下意识的一眨一闭间,眼眶里就泛起了红,一股温热湿润的液体在眼里打转,顾念项叹了一口气,先开了口:“我没有想再做什么,我也不会再做什么,我只是想哄你开心,你已经......很久没有对我笑了。”
      顾念项的最后一句话说得有些苦涩,他的眉心起了皱,语气很无奈,我偏过头,看着地上的糖油饼,问道:“那个药,你是因为毒匕首的事防范戒备故而备着......还是你知道我还会再受伤,怕我死了,所以备着?”
      顾念项:“都是。”
      几乎是立刻,不带任何犹豫的停顿的回答。
      也是第一次,顾念项没有反问我或者左右言他,而是直接给了我答案。
      直接,明了。
      挺好的。
      “别哭......”顾念项一只手抚上我的眼睑,抹掉了摇摇欲坠落的泪水,我吸了吸鼻子,躲了他的触碰,我仰头努力睁大眼睛,不去眨眼,试图将眼里的东西藏回去,“我没有,这有什么可哭的!”
      不就是......
      顾念项:“你死了,我就把命赔给你。”
      顾念项突然用力握住了我的手,掌心覆在我的手背上,紧紧得扣在手心,冰凉的触感里,居然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顾念项:“阮忠枢去年托人找过我,他自知一旦入了院就再无出院的可能,便希望能在此之前见你一面。我查了大半年,一无所获,他病入膏肓,我别无他法......”
      “所以,即便知道我有可能会死在医院,或者被人掳走,绑架,囚禁,你还是......既然如此,为何不一开始就让我来见他?绕了这么一大圈,折腾这么久,不还是一样的结果,如果我早些来,阮忠枢也不用受那么多罪!”
      顾念项握着我的手忽然用力一紧,然缓缓松了力道,语气表情眼神都是那么地坚定......理所当然:“你不会死的,即便出现任何意外,你都不会死。”
      顾念项自信的就好像早就知道会有意外发生,这一步,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我确实不会死,那些想带走我的人,都是想得到那笔遗产,他们当然不会让我有性命之忧,只是顾念项忘了,人性,是无法兜底的东西。
      那一丝温度原来只是错觉,我甩开他的手:“你真的是无药可救了!”
      顾念项的手慢慢收回到桌上,我这才看见了他手上虎口位置的伤口,虽然简单处理过,但红肿的皮肤上仍果露着水泡戳破后的嫩皮,鲜红肿胀,丝丝透血,他在炸糖油饼的时候,被烫伤了......
      我蹙眉,胸口里都是难以言语的闷胀酸楚。
      顾念项自嘲般笑了笑,说道:“他从来没有对我笑过,不管我做什么,他都只会看着我叹息,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我原以为是因为我不听话,我不够出色,所以他对我失望,才不喜欢我......可是他对你,不是这样的......”
      顾念项的疯狂,怨恨,报复里裹挟着痛苦煎熬的记忆,今日的顾念项,无论是操持家业还是干涉政治,都比当年的薛顾还要厉害,他完全继承了薛顾的聪明才智,更甚在怨恨中滋生了属于自己的圆融怀柔。
      顾念项:“你拥有他全部的爱,你不会懂,我有多羡慕你,羡慕到发狂......”
      我要怎么告诉他,我懂...我懂得......我也羡慕着另一个人,羡慕到发狂......
      “可是,可我,我,我不是接受了你对我所做的这一切吗,哪怕你让我置于险境,哪怕我明知这依然是利用,我还是来了,我已经满身是伤,这样难道还不够吗?到底要怎样你才满意?请你直接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你才能放下?!”
      顾念项越过桌台,站到我面前,美艳动人的脸上有一双痛苦的眼睛正在狰狞纠结的看着我,像狐狸一般魅惑迷人的眼眸里,映出了我单薄的身影。
      “你什么都不用做,”顾念项摇摇头,轻声细语,受伤的那只手抚上了我的脸颊,淡淡的血腥味离我这么近,这么近,在愤怒撕扯和顺势而为之间,我选择了后者,我捧住他受伤的手,小心翼翼得将虎口捧在手心,指尖颤抖着轻轻碰了下伤口,黏腻的触感立刻在指尖滑开。
      我软下声来,哄着他,也哄着自己:“你想要的,我都会还给你。即便你不做这糖油饼,我也是会回通县的,你何必......这样呢......”
      顾念项:“夕儿......”
      顾念项低头向我靠近,那熟悉而冰凉的柔软吻过眉心,眼睑、鼻尖、唇角......最后覆在我轻薄的嘴唇之上,极尽温柔,“回到我身边吧......”
      温柔得让人颤栗。
      我用尽全部力气压制住心底的冲动,然后努力放松身体,放松情绪去回应他的温柔演绎,昨夜那像噩梦一般缠绕心绪令人无法入眠的东西,在逐渐消散。可,不对,不该这样的,错了,错了,这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可错了又怎么样呢?我们都在各自的妄念和偏执里,执迷不悟。
      薛师不在了,我只剩下这唯一的盼头了。
      我苦涩一笑,然收起了全身的倒刺,不再抗拒他的亲近,他的炙热。
      “你还记得你昨天说的话吗?”
      我附在他耳畔,轻悄悄软糯糯低声出问,顾念项浑身一怔,随即揽住我的腰,紧紧抱住我。
      蚕丝织制的睡裙像潺潺的水一般软软滑滑的贴在身上,隔着纤薄的布料触碰的感觉比直接的肌肤相亲还要来的更敏感,更热烈,坚韧有力的心跳声仿佛在嘶吼着这么久以来的渴望,我听着发憷,发慌。
      顾念项没有说话,只沉默着用行动回应我的又一次妥协和原谅。
      突然,我不受控制地,像刻进本能里的一样,脑中猛地想起了那些可怕的夜晚,顾念项发疯发狂的夜晚,凌虐和暴戾的画面像梦魇一样挥之不去。
      身体无意识得开始颤抖,发冷,嘴唇失了血色,苍白得像染了白霜。
      “顾念项!”
      惊恐、害怕、畏惧,我真的怕了。
      我瑟瑟地抓住他的手,手指贴在虎口处用力的握紧住不放,我提高了音量,再一次唤他,提醒他:“你还记得你昨天说的话吗?你还记得吗?你是不是忘了?”
      顾念项放缓动作,起身居高临下的看着我,我垂眸不去与他对视,只看着他起伏的胸膛,这颗剧烈跳动的心脏,至少此刻,确实是因为我而跳的这么快的吧。
      湿润的唇零零落落吻过受过伤的每一处,顾念项耐心温柔的安抚亲吻着我,水落在了地上,细腻白皙的皮肤染上了一层绯红。
      其实,我应该想到的,为什么这条睡裙会出现在触手可及的地方,为什么这一夜会如此难入眠......因为这屋子里充斥着两个人的气息。
      我闭上眼,认命般张开双手拥抱住他,顾念项在我的耳垂落下一吻,声音低沉沙哑,温柔似水:“我喜欢你......”
      我没有热泪盈眶,却也逐渐不再颤抖,那些挥之不去的梦魇,既是他带来的,也必将由他带走。
      我所求的,不过是一枕黄粱罢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哎,选了一个敏感的民国时期,每写一个字都很纠结,所以更新时断时续,不管怎么样吧,就当是给自己一个交代,有始有终,一定会更完的,袁项城跟薛顾的往事也还是会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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