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念向晚夕》晴若兰

35、积重难返

　　进了屋，盛重颐并没有关门，房门虚掩着露出一道缝隙，上楼前盛重颐屏退了下人，此刻，缝隙之外异常安静，关不关门都一样。
　　我扶着腰向沙发缓缓走去，盛重颐站在虚掩的门前，还没等我坐下，就听见他说：“承子去了南京。”
　　我脚下一顿，右眼皮一跳，心中不祥的感觉刹那闪过，但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异常，盛重颐没说下一句，似乎在等我的回应，我随意回了声“噢”，然后垂目扶着沙发坐下。
　　盛重颐：“他去了冯国璋夫人周砥的丧礼。”
　　“你说什么？！”
　　我惊呼腾得一下又站起来，屁股刚碰到柔软就又远离了柔软，腰更是还没碰到靠枕，就又被迫继续强撑着身体。
　　周砥......死了？
　　盛重颐：“听说是心脏不好，这几年一直都在吃药。前一日还好好的，第二日人就没再醒过来。冯国璋延后了半月北上就任，在南京处理周砥的后事。”
　　此话犹如晴天霹雳，我倒吸了口凉气，震惊惶恐之余，心中突然在想：他，是在试探我吗？盛重颐年纪尚轻，脸上稚嫩未退，尤其是他这双人畜无害的眼睛，与他心思缜密、城府颇深的性格截然相反，我本就无法想象他是那般狠辣的人。
　　我似信非信，声音有一丝颤抖：“你说的，可是真的？”
　　盛重颐向前跨了一步，没有半分犹豫停顿：“是的。周砥死了。”

　　我一震，心中那几乎都要忘却的后怕，居然会在这个时候。
　　这些日子，盛重颐有无数机会可以告诉我这件事，可他偏偏选择现在。是因为我刚才说得那些话吗？我的善意反而暴露了我的软肋。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告诉我？！”我跨步上前，扯着说盛重颐的领口，质问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件事？！！”
　　“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盛重颐反问我，我手上一松，冷不丁向后跌了两步。
　　脑袋忽然像是被人用大铁锤狠狠锤了一下似的嗡嗡作响，我右手按着太阳穴，意识变得混乱模糊，一时看不清了人，更听不清了声音。
　　盛重颐：“周砥的丧贴两周前就送到了，你来之前，洛叔特意嘱咐过，不要告诉你这件事。其实，周砥同冯国璋自年前就分居各住，就连丧礼都是在周砥的住处办的，周砥死后独墓，不与冯国璋合穴。”
　　分住，独墓，周砥竟然......胃里突然翻涌出一股强烈的恶心，我捂着嘴，推开盛重颐，摔开门，狂奔到厕所，止不住呕吐起来。
　　盛恩颐听到摔门声响从房里出来，看见惊慌失措捂嘴狂奔的我，和从我房里出来的盛重颐。他拉住盛重颐：“她怎么了？”
　　盛重颐：“没事。”
　　盛重颐拿着纸巾盒，蹲下来，抽了些纸巾递给我，继续道：“周砥做得很绝，丝毫不念往日夫妻情分，冯国璋无可奈何，最后与周砥和离。冯国璋本质上并非什么和蔼可亲的和平爱好者，他喜好杀戮，领军打仗时就是出了名的暴虐残忍，袁世凯将周砥嫁给冯国璋自有其用意。如今周砥一走，他自又做回了那个冷酷无情的直系军阀领袖冯国璋。顾少助冯国璋上位，也并非只是为了压制段祺瑞，顾少的处境比你想象的还要危险......”
　　盛恩颐听到此，猛地推开盛重颐，一脸惊诧愤怒：“盛重颐，你疯了吗！你同她说这些做什么！这些都跟她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盛重颐冷笑一声，问我：“周砥的死跟你真的毫无关系吗？”
　　盛恩颐：“你闭嘴！”
　　我：“别说了！！”
　　我和盛恩颐几乎同时发声，我的头，好像要裂开了。
　　盛恩颐将我拽起来，紧扣着我的手臂，勒的我好痛，“你冷静一点，听我说，周砥并非善类，那些事也都与你无关，你看看你自己身上的伤吧，不要再......”
　　顾念项：“你们在做什么？”
　　顾念项站在二楼楼梯口，拎着一个药箱，突然出声打断了盛恩颐。
　　盛恩颐松开我，往前跨了一大步，将盛重颐拉到自己身后挡住了盛重颐的视线。没想，下一秒，盛重颐却绕过盛恩颐，到了顾念项跟前：“夕阳知道周砥死了。”
　　盛恩颐紧接着补了一句：“她迟早都会知道的。”
　　顾念项经过盛重颐身旁，连正眼都没瞧他一下，语气也甚是冰冷：“管好你的盛家，不要多管闲事。”
　　盛恩颐：“就算丫子不说，这消息迟早也是人尽皆知。”
　　盛重颐的眼睛一直没离开过顾念项，听到顾念项是在跟自己说话，他原地楞了楞，眼中竟有些惊喜，随即朝着顾念项的背影，温顺乖巧地回了句：“好。”
　　这一个好，把一旁的盛恩颐气得不行，“好什么好！你有点尊严行不行？你是要气死我吗！我看你真是魔障了，走走走，给我赶紧走！”
　　盛恩颐强拽着盛重颐下了楼，盛重颐也不反抗，整个人好像还沉浸在顾念项冷冰冰的搭理里，意犹未尽，没回过神来。
　　我回了房间，顾念项跟在身后，我推拒他进来，“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顾念项：“你该换药了。”
　　“不用了。”
　　“你这次伤得不轻，不可轻视大意，眼下伤口还在愈合，正是容易感染的时候，若是不上药，恐怕伤势会加重，这是极好的药，可缓解疼痛，加速伤口愈......”
　　嘭！！我抢过他手中的药箱，扔在地上，他的话让我觉得恶心！
　　“够了！！顾念项，你不累吗？！你不累我都觉得累了！我这一身伤拜你所赐，你现在在这里装什么好人！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帮你也帮不了你，你不必假惺惺做这些给我看！”
　　做了坏人，又想做好人，真是可笑。
　　我推搡着顾念项离开，手臂上的绷带松松垮垮，伤口因为剧烈的动作有了撕裂的迹象，红肿浸血的皮肤表层，染红了里层的纱布。
　　顾念项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我虚脱得靠着门滑坐在地上。
　　还是没能在情绪决堤之前，赶走顾念项。
　　我捂着脸，抑制不住心中溢出的悲伤，“周砥死了......她死了......是我害死了她......她本可以和冯国璋过完余生，是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告诉她吗？”
　　我胡乱抹掉眼角的泪，忍不住把压抑在心底的邪恶说了出来，“因为我不安......我怕她在骗我......我怕......我怕她明明知道他们的事却不告诉我！”
　　也许不想周砥被欺骗和隐瞒是真，但为了消除心中莫须有的不安更是真。
　　周砥泪流满面的那一刻，我才确认这个在政场叱咤风云的女人，原来也同薛夫人一样，在一厢情愿的爱情面前，卑微到了尘埃里。
　　她们都没有走进过他们的世界，只有我，得到了他们的爱！
　　顾念项捡起地上的药箱，单膝跪在我面前，他捧起我受伤的手臂，慢慢解开绷带：“周砥的独墓，早在嫁给冯国璋那年就修建了。袁项城要她嫁，她可以嫁，但她也有自己的骄傲。”
　　伤口有轻微的挫伤，顾念项小心翼翼地为我上药包扎，包扎完，他将我抱到沙发上，蹲在我面前，解开了我的上衣。
　　泪水顺着脸颊滴落在他的手背上，顾念项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我，冰冷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不忍。
　　顾念项：“我只帮你换药，绝不碰你。”
　　我闭上眼，感受着顾念项小心翼翼地动作，他尽量避免碰到我伤口以外的地方，腰上的伤是最深的，顾念项拆掉纱布后，叹了一口气。
　　“温柔以待过往，此生无憾相思......”我看着墙上挂着的日落壁画，想来当时竟没有一丝怀疑，“那封信是你写的吧？”
　　顾念项坦诚：“周砥清高孤傲，向来不肯将就、凑合。她一直认为袁项城只是给不了她独一无二的爱情，她接受不了，薛顾的存在。 ”
　　这样的周砥，断然不可能写出释然的书信。
　　那三十四个字不过是我希望的周砥，顾念项为了我伪造了那封信。
　　我想起了信上的落款人：“周砥，周沈丘......你知道她为什么给自己取字沈丘吗？因为河南项城，西邻蔡商、北望淮阳、南壤平舆......东连沈丘。”
　　周砥的爱情，连名字都在爱着那个人。
　　顾念项换完药，收好了药箱，我蜷缩在沙发里，想着如果我没有出现，周砥或许就不会死，如果我没有离开柳巷，如今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
　　从一开始，便错了。
　　顾念项：“是爱还是恨那都是她的事，你对她感到内疚，她又曾对你仁慈。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你之所以会感到不安，也是周砥故意传达给你的感觉。所以，这样的女人，值得你为她自责吗？”
　　可悲伤会让人产生负罪感，我现在就感觉自己被深深的罪恶感包围着，我做了杀人的刽子手，而那个磨刀、给我递刀子的人是周砥。
　　我将头埋在膝盖里，顾念项坐到了我身边，时间一点点过去，顾念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我的余光扫过他的衣角，忽然想起他从回来到现在，还没有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我沙哑道：“喝水吗？”
　　我说得小声含糊，顾念项以为我想喝水，便起身去倒水，这时，我微微抬头，下颚抵在膝盖骨上，水流声清脆顺滑，透明的杯子装了水又好似没装一样清澈，我看见顾念项向我走来，他的身后正好是那副......日出壁画。
　　我接过水杯，看着杯中的脸影，他们都在把我当作另一个人，他们在看我的时候，眼里看得都是朝思暮想之人，我也很想看看心中所念之人啊。
　　我捂着胸口，忽然皱眉，呢喃道：“好疼......”
　　顾念项靠近我，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怎么了？可是伤口又疼了？”
　　我摇摇头，转过脸与他正面对视，顾念项眉间紧促，眼睛紧张担心的在我身上来回观察，他双手虚扶着我的肩膀，欲碰不碰，欲揽不揽。
　　我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心中凉意迭起。
　　“伤口...伤口好痛......”泪水迅速在眼中堆积，我吸了吸鼻子，面带微笑而又满目委屈地看着他，缓缓而道：“我差点死了，我差点就死了，顾念项......”
　　一眨眼，泪水便倾泻而出，覆盖在刚刚干涸的泪痕上，我虽然得到了你得不到的东西，但在你看不见的地方，我也很可怜啊。
　　顾念项一愣，随即一把将我拉进怀里，紧紧地将我抱住，用力之大就像是想把我揉进他的身体里，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这样，我的伤就变成了他的伤，我的痛就变成了他的痛，不知他可曾有一丝后悔如此待我。
　　顾念项：“对不起......”
　　我听见顾念项动容的声音，就在耳边，婉转温柔，情意绵长。
　　我躲在他的怀里，伸手抚向他的脸，顺着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下颚......他长得真的很像薛顾，眉眼唇鼻，五官轮廓，就连骨骼细节都如此相似。
　　我忽然好想问他，想着想着便真问出了声：“你其实也是爱我的，对吗？”
　　爱。
　　我们之间从未提过这个字。
　　这个字也并不适合描述我们之间的关系。
　　我的侧脸贴在他的胸口，我听见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并无起伏变化，他的呼吸也仍平稳无异，我向里蹭了蹭，顾念项顺势将我抱得更紧了些，他没有松手的意思，也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
　　片刻之后，顾念项出声：“我若说是，你会回到我身边吗？”
　　我的嘴角向上翘起一个弧度，就像嘲讽别人时的那个表情，不过我没发出声音，顾念项也看不到我的表情。我瞥见顾念项手腕的疤痕，伸出右手食指摩挲着疤痕，他的疤痕很显眼，不像我手腕的疤痕，已经淡到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了。
　　顾念项的另一只手覆在我摩挲的手背上，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还是这么冰凉，好像怎么捂都捂不热。
　　顾念项：“夕儿......”
　　我单手勾下顾念项的脖子，微微向上提起身子，仰起头吻住了他的话。
　　我的脑海中浮现一些零碎的画面：等春寒结束，我们就离开北京城，找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好好过完剩下的日子，如何？嗯，薛师想去哪儿我们就哪儿，我一辈子都陪着您！你又想骗我，一辈子都没剩几天了，你也不来见我......你在说谁不来见你？项城......项城......
　　“啊.....”腰伤突然抽痛，我吃痛哼了一声。
　　顾念项急忙松开我，上衣领口已大开到了肩膀，他埋在我的脖颈处粗重的呼吸着，炙热的气息直接吹在皮肤上，引得皮肤也发热发红。
　　一时的失控并不会真的发生什么，即便我忍住疼痛不唤，他也不会继续下去，因为只要稍微露出皮肉，除了三处绷带，还有大片紫红淤青擦伤清晰可见。
　　等顾念项平复了呼吸，他慢条斯理地重新帮我整理好上衣，神情语气也恢复如常，不对，并非如常，而是变得有些冷淡薄凉。
　　顾念项：“等你伤好了再回答我。”
　　当初我的问题他说回答不了，如今他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了。

　　入夜。
　　确如盛恩颐所言，再晚，顾念项都会守着我。
　　他睡在沙发里，睡意很浅，我只要动一动发出一点声响，他都会立刻醒来，过来察看我是否有恙，药越好药性也就会越强烈，伤口像千万只蚂蚁在爬在啃，密密麻麻，细细痒痒，扰得人心神不宁，异常煎熬。
　　半夜正难受时，突然的敲门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丫鬟：“顾少，医院来人有急事禀告。”
　　我和顾念项几乎是同时醒来，顾念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惊诧，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扶我起来，检查我的伤口有没有出血的迹象，我倒显得比他着急多了。
　　“医院？是阮忠枢吗？他是出了什么事吗？”我抓着顾念项的衣袖，除了腰间伤口痛的明显外，手和脚都还能忍。
　　顾念项朝门口大声道：“进来说话。”
　　丫鬟低伏着身子进来，一直没有抬头，到了跟前，眼睛仍看着地上，简而言之地回禀道：“医院来人说阮老先生病危，恐熬不过今夜，还请顾少去一趟医院。”
　　“什么？！！”
　　我惊呼跃起，心中却也没那么惊诧。
　　阮忠枢病重已久，早已油尽灯枯，前两日受的伤无疑是雪上加霜，这口气多喘一日便是多赚一日，我只不过担心这伤会立刻要了他的命。
　　顾念项吩咐丫鬟去准备车辆，看见他起身的背影，我很想和他一起去，只不过，如今危机四伏，我待在别院才是最安全的。
　　我垂目正想躺下，只见顾念项从衣架上拿起了我的风衣外套，问我：“你不和我一起去医院？”
　　我一只手撑在床上，半撑起身子，惊讶地看着顾念项：“可以吗？？”
　　“当然。”
　　顾念项微微一笑，温柔，肯定。
　　出发前，顾念项又吩咐官家，叫盛重颐也来趟医院。
　　我满眼茫然不解，顾念项似看穿我的疑惑，解释道：“这事，总需要有人给阮家人一个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