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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Chapter 24·长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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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神的长子比神更像神。
这是个奇怪的悖论,但事实就是如此。世界的神明宽厚的爱着他所有的造物,他的长子却对世上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神期许他的完美,而这就是代价。
作为神最特殊的孩子,路西菲尔在某些领域上分享了神的少许权柄,与世界相连的感知让他不必远赴万里,也能知晓大地之上发生的一切。
只要集中精神,他就能“看到”远方那赤色海洋中静静生长的参天巨树,以及最远最远的地方,一直被黑暗笼罩的世界尽头。
有这样近乎“全知”的天赋,路西菲尔很少会产生类似于困惑的情绪,直到那个一身谜团的天使出现。
从米迦勒出现的那刻起,他就知道他不属于这里。
但神允许他留下,还帮忙隐瞒了来历,
但连对方的名字都不知道的时候,路西菲尔望着他,却想说……好久不见。
忘掉这莫名的念头,他上前去询问对方身份,最后因为语言不通而交流失败。
大概是神帮了忙,再次见面时,天使就能流畅的使用他们的语言了,还替神送来一束奇怪的花。
他说,花的名字是“黎明白星”。
奇怪的名字。
但对方将花递给自己的这一幕,也好像已经发生过……在很久之后。
路西菲尔盯着那束花,耳畔似乎响起遥远的声音,像从厚重的时间壁垒上意外剥落的碎片,那是……
——以后我送您的礼物,您都会收下吗?
——如果是同样的花,我拒绝。
——当然不,您可以适当期待一下。
他克制住了接下花的冲动,拒绝道:“你留着吧。”
很快他从神那里得知了天使的名字。
米迦勒。
太阳的孩子。
路西菲尔眼前又浮现起天使的笑容,他总是保持着轻松的笑意,好像一个人就能肩负整个世界、永远不会压垮。
哪怕自己十分不负责的把神的任务扔给对方,米迦勒也只是无奈的全然接手整个麻烦。
虽然本身不在现场,但路西菲尔始终借助“全知”的能力关注着试验场的状况。
米迦勒思路清晰,首先先借助神的名义讲述了并不属于现在的知识,他在沙地上写公式的时候认真又仔细,每一个字母都保持了相当程度的结构,弧度饱满,笔触工整稍显圆润……看着还有点可爱。
相比之下,尤利尔写的堪称狂草。
等回过神来,路西菲尔发现自己也从头到尾听完了那些对他而言如同思考般自然的原理和结论,手里还捏着一二三四五个元素小球。
……差一个黑的就集齐了。
他面无表情的挥挥手,把小球扔了。
按照这个进度,大概很快就能听到任务完成的消息。
果然,没有过去多久,创世第一日宣告结束。
元素循环模型是用于支撑世界的骨架,它的成功运作是世界真正意义上“诞生”的基础。虽然不知道神为什么要将这样重要的步骤交给天使们,但就结果来看确实不错。
创世的第一日结束,第二日开始。
他的感官也随着世界的成长而延伸,但远方的大地除了荒芜还是荒芜,光秃秃的地表只有隆起的山和流水汇聚的河,若说有什么值得稍微留意,也只有魔界最深处那片红色的海洋和其中生长的有着澎湃生命力的巨树。
说不上有什么失望,对他而言,“看到”这些后,也只是“看过了”而已。
但米迦勒却对这样的变化很是喜欢,也许是因为世界正在变成他熟悉的模样,也许只是单纯的对创造与新生本身的喜悦。
……为什么这么开心?
神的爱子十分不解,接触过后,他的“好奇”居然更多了。
路西菲尔第一次向神以外的人展露了自己所拥有的“天赋”,送了对方一个小礼物。
他难得回应了山川与脚下世界漫长的呼唤,将它们模糊的喜爱聚拢为一个实体,变成一颗小小的星星。
……
他刚回到圣殿,神就十分欣喜的让他过去,路西菲尔警惕的没有动,果然看到神掏出一大沓纸。
“小路西,愿不愿意帮我个忙?”老父亲笑容可掬。
正常来说,这时候路西菲尔该扭头走人了——他早已发现神的偷懒技巧,每当祂用这个语气叫谁的名字,就意味着祂准备把活分给他干了。
他可不上这个当。
但神的下一句话让他犹豫了,老父亲乐癫癫的翻着那一堆纸:“小路西,下一步还要创造许多生灵,你有没有什么想实现的想法?”
路西菲尔当然没有,除了被强塞工作外他压根没怎么关心过创世的进度,但他想起从米迦勒那里听到的故事,犹豫一下,居然回答了祂的问题。
神翻找的动作顿住了,祂看着路西菲尔,让他以为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正想补救或者解释时,神脸上露出了欣慰的表情。
老父亲的表情仿佛自家自闭小孩终于肯和人说话般感动:“小路西,没想到你原来也很关心创世进度嘛,好事啊。”
路西菲尔:“……”
他来不及解释这些东西的由来,神已经变魔术似的反手一抓,手里便多出一支羽毛笔,接着就把纸币一起送给路西菲尔,三言两语把工作安排了出去。
如此看来,祂的欣慰里至少还有三分是“这就找到了接手的”的欣喜。
神眨眼就不见了人影,刚结束了神安排的前一个任务的路西菲尔认命的拿起羊皮纸和羽毛笔,难得感受到了什么叫痛苦。
所以说到底,为什么创世的事情几乎全是创世天使们在干?神在这里面难道主要起一个修饰的作用吗?
路西菲尔面无表情,心想他是不是应该把米迦勒先叫回来。
路西菲尔想到这时便顺便关注了一下对方的状况,却发现天使在第七狱的树下失去意识。
羽毛笔倏然刺破纸张,划开一道难看的裂痕。
……
神检查过后确认米迦勒没有大碍,只是精神上太过疲惫而暂时睡着,至于罪魁祸首……拉结尔已经不知道到哪去了。
路西菲尔就一边守着他,一边心不在焉的在羊皮纸上涂写,直到天使醒来。
路西菲尔本以为这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也确信自己有很多的耐心等下去。结果却是,因为他问了,所以天使回答了他。
如米迦勒所说,这个故事的结局并不好。
一场背叛足以摧毁过往一切温情,更何况还有千年战乱中积累的血债恩怨。
可他还是能坦然地说:“时至今日,我依然爱您。”
这一刻,某种不属于他的无奈浮现,像有一个跳出了时间的影子在这一刻借助他的视线投下一瞥。
路西菲尔抓住了这一闪即逝的违和感。
——你在哪?
对方笑了一声,声音飘渺的像是他自己生出的幻觉:来找我吧,你知道方法。
……
……
圣殿尽头是一片保持了创世最初风貌的白色沙海,浓厚的光明元素足以抹杀大多数生灵,唯有最亲近神的神族能毫无阻碍的出入此地。
天界有九重,但只有少数人知道,所谓的第九天是一个半独立于世界之外的特殊空间。
这是神从混沌苏醒的地方,后来这里被称为锡安地。
路西菲尔很少来这里,即便他向来对外界的气氛十分迟钝,也不喜欢笼罩着锡安地的死寂感。
这里和他上次离开时似乎并无不同:目力所及就能看到这个小小世界的边缘。
锡安地像一个特大号的生态球。天空是一个放大的黑色半球面,因为这个世界太小,让星空也变得诡异起来,黑色底色上因曲面而变形的星星投下苍白的光,像无数只死去的眼睛。
而有限的大地面积并不能支撑复杂的地貌结构,外侧是几座稍高的丘陵,一片形状略为狭长的湖泊位于正中。
作为世界之前的“世界”,这里没有任何生命。地上遍布的灰蓝色和蓝紫色的草丛不应被视作植物——它们从未生长过一分一毫,哪怕被破坏也会瞬间恢复原样。
……他想起了那支花。
沿着丘陵之间的小路,路西菲尔走向最中心的湖泊。
与其说是湖泊,不如说是一个很浅的水洼,不到半米深的水底下沉着大片灰白的碎屑,某些晶莹的物质在碎屑中闪耀。
神一直头疼于祂的长子对一切毫不在意的态度,为此,不仅像一个老父亲一样絮絮叨叨,还透露了一些独属于神明的秘密。
比如,世界内部的规则约束力在锡安地内大大下降,哪怕是时间的铁律也并非无法打破。
那时候,祂不经意的提起过这样的话:“如果有一天,你想和过去的自己对话,就来这里吧。也许会有奇迹发生呢。”
犹豫一下,路西菲尔还是踏入了湖水之中。
往湖中心水越来越深,但直到湖泊的最中间,水位也只不过到腰深而已。
他轻声问:“你在这吗?”
声音在死寂的空间里很快被吞噬,连回音都没有。
路西菲尔平静的等待了片刻,最后低下头,看着湖水上自己的倒影。
水面上的身影有着黑色的长发。
他猜对了。
“果然。”路西菲尔面无表情的看着他,毫无意外之意。
水中的堕天使轻笑一声:“比我预计的要快,这副样子还真是久违了,‘光耀晨星’。”
由他来说出这种话着实有点怪异,路西菲尔并不接话,而是直截了当的问:“有什么事?”
堕天使也不废话:“你应该见过他了。不论如何,让他留下。”
“为什么?”
“回到现在,他会很危险。”水中的堕天使垂眼,语气平淡,“就算祂后来后悔了最初的决定,但既定的事实并不会因此改变,比如已经选定好的祭品。”
“……谁的祭品?”
堕天使说:“整个世界。”
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一阵窸窣的破碎声从头顶传来,水面忽然泛起了波纹,堕天使的身影消失,好像从未出现过。
破碎声在这片太过寂静的小天地里无比刺耳,路西菲尔尚未来得及理解他此话何意,下意识地先抬头看向头顶模样怪异的星空。
天空此刻像被摔碎的玻璃罩子,从正中裂开了一道狰狞的裂隙。
在那虚无的裂隙中,一只灰白的眼睛睁开,它没有瞳孔,但“视线”却犹如实质,落在了路西菲尔身上。
与那只眼睛对视的那一刻,巨量的信息从路西菲尔的意识中炸开。
这一瞬间,他仿佛与半个世界的每一寸土地血脉相连,成为大地本身也成为每一颗微尘。
和之前不同,之前路西菲尔感受世界时获得的信息是可控的,但现在,这个能力似乎失控了。
路西菲尔无法分辨这究竟是现实还是幻觉,他“眼中”的大地正发生着可怖的改变:
天空崩裂露出空洞的黑色,天体脱离原本的轨道后相撞;大地裂开的裂隙中流出的岩浆融化岩石,又从中爬出毒虫;失控的元素暴走而形成了大片极端气候,极寒的雪原与熔岩之地紧紧相邻;而大地的最深处,那颗巨大的树木枯萎了;被土壤渗出的毒素浸染的叶子凋落后在赤色的海水中化作灰烬;海水狂怒的翻涌起来,向着陆地席卷……
第一次,他听到了那世界尽头的黑暗深渊里,传来某个梦呓般的呼唤:
……来。
……回来。
我的……
……
一只手从背后深处,遮住了少年的眼睛,阻断了他与灰白眼瞳的对视。
世界终于安静下来。
不知道何时来到此处的神明接住了倒下的天使,将他以保护的姿态拢在怀中。祂却主动抬头,看向天空中那只巨大的眼睛,那只眼睛也转动过来,看向祂。
在精神的海洋中,祂“听”到它的呓语变了:
“……拿走……”
“……孩子,给我……”
神明平静的说:“抱歉,但现在不能。”
呓语停止了。
眼睛似乎理解了祂的拒绝,它不再出声,但山一样巨大的悲伤和痛苦却从精神层面席卷而来。
巩膜中流出一滴黑色的眼泪,如同橡皮擦擦过纷乱的纸面,从字面意思上抹去了沿途的一切,无论是星空还是空间本身。
大眼睛看了祂很久,最后终于困倦的闭上了。
只有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