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生》君长玉

1、平凡的勇气（上）

　　“张雨凡！张雨凡！”
　　灰色的居民楼，傍晚的太阳已经落山，夜色还未袭来，少年变声期有些沙哑的嗓音回荡在小巷里。
　　三楼的王婶拿着晾衣杆，伸出夹满卷发夹的头：“小勇，又来找小凡啊？”
　　“是啊，”余勇抱着半个西瓜，又喊道：“张雨凡！你好了没有？吃个饭这么磨叽？”
　　“来了，”少年推开贴着掉色福字的玻璃窗，从防盗网后露出那张清秀的脸，“别喊了！你催命呢？”
　　“你快点儿！”
　　楼道里响起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张雨凡穿着件浅色的衬衫出来了。
　　“大晚上穿这么齐整干什么？”余勇把他上下打量一遍，拿起插在西瓜上的勺子，把最中间的一块挖下来，喂进张雨凡的嘴里，拽起他的手腕就跑，“走了！要不赶不上了！”
　　张雨凡嘴里被塞了一大块西瓜，还没来得及咀嚼，被前面的人拖着一路狂奔，差点噎死。
　　但那块西瓜确实很甜，从舌尖一直蔓延下去，
　　一丝丝的散在夏日的晚风里。
　　“到了！”余勇喘着气，抹了一把头上的汗，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电影票，已被少年的汗水浸软。
　　放影厅像个大礼堂，人一多更加闷热，木椅子旧的掉皮，余勇一手抱着西瓜，一手拉着张雨凡，找了位置坐下。
　　张雨凡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展开了给他扇风。
　　“这什么？”余勇抓住他的手腕，侧过头看：“出来看电影还揣兜里，情书啊？”
　　“不是，是要背的古诗。”张雨凡摊开给他看。
　　“天天背，不腻啊？没收了。”余勇从他手里一把夺过，拿过去给张雨凡扇风。
　　光线暗下去，椅子很硬，音响和画面也不怎么好，除了投影仪，什么都很旧，但是两个人都很激动，人很多，余勇提前好几天买了票，才有这样不远不近的位置。
　　张雨凡在昏暗的光线下，看见着身边少年的侧脸，眉毛浓而直，鼻梁很挺，觉得他比电影上的男主角还要帅气。
　　余勇似有所觉，转过头看的时候，张雨凡正直直的盯着电影屏幕。
　　张雨凡的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电影上男女主在亲嘴，但他刚才根本没看进去——一口西瓜喂到他嘴里。
　　“看那么认真？”
　　张雨凡扭头去看余勇，余勇也嚼着西瓜。
　　张雨凡问：“那张纸呢？”
　　“干嘛？看电影还要背古诗？”余勇又给他喂了一勺西瓜。
　　“不是，我包西瓜子儿。”
　　“你怎么这么多事儿呢？”
　　张雨凡接过他递过来的纸，但是下一口西瓜却没有子，余勇拿勺子给他把子儿挑干净，自己则直接连同子儿全嚼着吞了。
　　张雨凡转过头，电影里放起《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西瓜比歌还甜。
　　“我不吃了，你吃吧。”
　　“张嘴，子儿我都给你挑干净了。”
　　“真的不要了，你好好看电影……”
　　余勇拿着勺子还要喂，张雨凡要躲，身下椅子一晃，差点摔下去。
　　“怎么了？”余勇扶住他，低头去看张雨凡的椅子，黑暗中隐隐约约看到少了一个边，“你这椅子坏了怎么不说？”
　　“没事儿，能坐。”
　　“怎么没事儿？这还有多一个小时呢，”余勇皱眉，“你起来，我跟你换。”
　　“真不用……”
　　他俩拉拉扯扯半天，后面有个男人凑过来，道：“小同志，大伙儿看电影呢，能不能小点儿声？”
　　张雨凡立马不动了。
　　余勇转过头：“对不住！”
　　接着他压低声音对张雨凡说：“咱俩都影响到别人了，你赶紧起来跟我换。”
　　张雨凡无法，只好弯着腰起来，跟他换了个位置。
　　来看这电影的大多是情侣，因为黑暗中一个人可以偷偷牵住另一个人的手。
　　电影结束，人们早就热得不行，都急着往外涌。
　　余勇紧紧的拉住张雨凡，后面挤上来个人高马大的男人，推得张雨凡一踉跄，没注意脚下的槛儿，脚一崴就要摔，被余勇硬是扶住了，半拖半抱着走出来。
　　外面人群嘈杂着散开，余勇把张雨凡扶到路边坐下，然后蹲下身，接着路灯的灯光看他的脚踝：“我看看，嘿，肿了好大一块儿。”
　　张雨凡说：“没事儿，过两天就消下去了。”
　　“疼吗？”余勇用手轻轻的碰了一下。
　　“还好。”
　　余勇给张雨凡把快松的鞋带重新绑紧，然后转过身，背向他蹲着：“上来，我背你回去。”
　　“你扶着我就行……”
　　“上来！”
　　张雨凡趴在他身上，余勇背着他站起身，现在八点多钟，路上已经没有多少人了，夏天晚上还有点凉风，张雨凡看看他的后脑勺，又抬头看看天上的月亮。
　　“月亮今晚亮吗？”余勇问。
　　“不是很亮，”张雨凡说，“但是星星很亮。”
　　“北斗七星有吗？”
　　“有吧……但是没有七颗星。”
　　“有圣斗士吗？”
　　张雨凡笑了：“没有。”
　　“早知道今天不来看电影了，”余勇说，“还不如在家看电视，我还不知道星矢后来怎么样了呢。”
　　张雨凡问：“你不高兴吗？”
　　余勇道：“废话，你脚肿成这样我能高兴？”
　　张雨凡趴下来，伏在他肩上，轻声说：“我们第一次见面，你也是这样背着我。”
　　余勇说：“你还好意思提，我让你小心门口那条水沟，你就一脚踏进去了。”
　　张雨凡家门口有条水沟，不算宽，下雨了里面就涨水，本来上面有砖盖，但一段缺了块砖，水沟就露了一段在外面。
　　那会儿七岁的余勇刚搬过来，某一天的雨后，路过张雨凡家门口，两人第一次见。
　　余勇看着那段缺了砖的水沟，对正走过来的张雨凡大吼一声：“别踩进去！”
　　张雨凡被他吼得一愣，稳稳的踩了下去。
　　余勇问：“想起来了没？不会忘了吧？”
　　余勇的声音让张雨凡拉回了思绪，他说：“本来你不喊我就不会踩进去的，就因为你吼那一嗓子，我被吓走神了才踩进去的。”
　　余勇被他气笑了：“这么说怪我？”
　　张雨凡说：“本来就怪你，我天天从那儿过，就踩进去那一回。”
　　余勇气得拍他屁股：“那谁背你回家的？”
　　张雨凡笑着往上躲，隔着一层布料，两人肌肤相贴，余勇突然身体一僵：“别动！”
　　张雨凡一愣，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听见余勇说话，他趴下去，问道：“你生气了？”
　　“没有……”余勇的声音有点飘，“我是怕你掉下去。”
　　张雨凡说：“你不会让我掉下去的。”
　　“那是，”余勇把他向上挪了挪，“回去让你妈从冰箱里拿块腊肉给你冰敷着。”
　　张雨凡点点头：“好。”
　　余勇又说：“我明天把我爸那辆自行车骑出来，载你上下学。”
　　张雨凡说：“不用了吧，我自己能走过去，大不了早点出门。”
　　“肿成那样了还怎么走？”余勇说，“听话，我明儿早上来接你。”
　　“那余叔叔上班怎么办？”
　　“走过去呗，大不了早点儿出门。”
　　“……”

　　第二天早上，张雨凡一打开门，就看到余勇提着书包站在外面。
　　张雨凡问：“你怎么上来了？”
　　“你家住三楼，我不上来你怎么下去？”余勇说着蹲下来，“我背你下去。”
　　“可是……”
　　“快点儿，要迟到了。”

　　老式的凤凰牌自行车，车把上的铃声响得跟喇叭一样惊心动魄。
　　张雨凡坐在后座，被颠的屁股疼。
　　他看风吹过余勇的头发，清晨的阳光被他挡在身前，肩头的光点闪闪发亮。
　　张雨凡想起昨晚的电影，男主角骑着自行车，带女主角在街上穿行，风也是这样吹的。
　　他听见余勇嘴里哼着什么，调子散在风里。
　　“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
　　张雨凡鼓起勇气，伸手拉住他的衣服。
　　谁料余勇拉住他的手往自己腰上放，“抱住啊，还有一只手呢？”
　　一路上心跳个不停，张雨凡抱住他的腰，觉得路边的树啊，房子啊，人啊，都变成虚影，只剩下风声，以及风声中夹杂着那一小段不成调的哼唱——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

　　“等会儿，”余勇让张雨凡坐在后座从包里掏了瓶红花油，“我给你拿红花油揉一揉。”
　　陈雨凡说：“不用了，昨晚揉过了——”
　　“你昨天吃过饭了，今天就不吃了？”余勇拉过他的脚踝，“好好坐着，擦完了我背你上去。”
　　两人被树影掩在学校的围墙后，张雨凡低头看着余勇，认真又小心，睫毛垂下来，比清晨的风还要温柔。
　　“疼不疼？”余勇问。
　　张雨凡摇头。
　　微风下，树叶沙沙作响，树影隐隐绰绰，时间还早，学校静着，仿佛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是的，张雨凡看着眼前的人，他想：我的世界就这么大。
　　张雨凡犹豫良久，等到红花油揉完，最终也还是没能伸手碰他。
　　碧空如洗，风卷着云缓缓移动。
　　那么远，又那么近。

　　你
　　一会看我
　　一会看云
　　我觉得
　　你看我时很远
　　你看云时很近
　　——顾城《远和近》

　　时间点不是现在，大概十几二十年前，电影就是《甜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