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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旧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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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完节,陈桐就打算生病了,结果她这边还没病起来,宋大小姐那边就已经卧床不起了。这可了不得,老堂主都被惊动了,相熟的名医流水一样请上山来,却都看不出个名目。大小姐的随从仆役也不着急,只说这是小姐的旧疾了,歇歇就好。于是云崖上下赶紧把这位小姐供养起来,让她好生歇着。
陈桐是领了命,等宋小姐身子养好了之后送她回去的,可是宋小姐的病又不知哪天能好,所以旁的事情总堂也不好安排给她,山上的杂事也轮不到她来做,于是陈桐便成了这当下山上最闲的人。每天大把的时间在林子里逛,间或跟敏敏莺莺这些后辈的女孩子混在一处。女孩子们多少都有些心事,跟爹娘讲怕被骂,跟小姐妹们讲怕被笑,想来想去,只能跟这位眼睛弯弯,洒脱利落,又见过世面的陈姑姑讲了。十几天下来,陈桐已经知道,敏敏最爱好脾气的少年侠客,莺莺倾慕山下的俊逸书生,盈盈最爱放荡浪子,朱朱要嫁盖世豪侠……
知道了人家秘密的陈桐,又要帮着出主意,又要留神别说漏嘴,实在辛苦,想了又想,还是去找人说道说道吧。
崖山前山是正门,后山是宅邸,侧翼却有座险峻异常的孤峰,平时绝少有人上去的。陈桐带了酒菜,又拿了几只特意带回来的珠钗步摇,一小包袱胭脂水粉,趁天黑悄悄攀了上去。
峰顶还是旧貌,草似乎高了些,陈桐寻到那块熟悉的大石头,把酒菜摆好,冲着石边深渊拜了拜,然后把首饰胭脂一样样丢下去。
做完这几样事,陈桐的力气仿佛全被抽光了,靠着石头软软的坐下来,呆了半晌,抄起酒壶开始自饮起来。
当年总堂是不许女孩子喝酒的,老堂主找的那个教习妈妈,最是古板,盯她们盯的死严,却忘了那个年纪的孩子,你越是防着她,她越觉得有趣,非要跟你对着干不可。当年她和瑶光丽质三个,逮到空隙,就偷偷带了酒跑到这里来喝,摆明了欺负教养妈妈腿脚不灵便。其实并不觉得酒有多好喝,每每醉倒在这里,待天明醒来,露水早打湿了衣裳,风寒加宿醉,头总疼得要死,一点不觉得好受,可是看到教习妈妈那气得跳脚的样子,又总想着下次还要这样。
当年陈桐是小姊妹里第一个订了亲事的,很是被人打趣了一阵,后来瑶光和丽质也许了人家,三个人才不互相取笑了,转而悄悄嘀咕要嫁的人是怎样形貌家世,嫁人到底要做些什么,讨论到最后,明白不管怎样,嫁了人肯定没办法再聚在孤峰上喝酒了,于是小姑娘们唏嘘感慨一番,赶快又上去喝一通。
谁能料到,到最后三个人居然都没有嫁出去。
三个人里面瑶光最大,当年差几个月就要及笄了,为了多拖住对头几个人,拼死不撤,是第一个力战而亡的,丽质给撤退的人马断后,在孤峰下被追兵缠住,那起人有心戏耍,挑烂了她的衣裳,丽质一身是血,实在脱不了身,自己反转剑锋抹了脖子,当时才十三岁多一点,身量都没长全呢。
旁的事情陈桐记不大清了,只记得自己那时杀红了眼,一手拽着那小屁孩护在怀里,另一只手拿了剑猛挥,可是手上的招式来来回回就是平时练熟的那两套,师傅教的杀手锏夺命招什么的怎么也使不出来,不禁有些恼怒自己从前为什么不知道再多用些功,无比狼狈的且战且逃到这石头旁,内心反而澄明起来,横竖姑奶奶我就是这些本事了,你来一个也好,来十个也罢,我一样安安稳稳的招架,招架得住最好,招架不住,了不起我抱了那孩子跳崖,反正瑶光和丽质已经先过去等我了。
后来那蒙着面的人就走上来了,那样陡的峰,他就飘飘然上来了,一身月白长衫,上头干干净净,一滴血都没有,轻飘飘的拔出剑,轻声说了一句:“这是第二十剑。记好了,最后一剑。”便摆了个最平常无奇的起手式,可杀气立时迸出来,瞬间压的陈桐胸口憋闷。那一身是血的小少女抹了把脸,把小孩子塞到石头一侧,轻轻对他说:“我若被他杀了,你就抱了我的尸首跳崖,用我垫在下面,兴许能活。”然后也转身,把七岁学武时头一个学到的起手式认认真真摆了出来,双腿微分,两只脚牢牢钉在地上,眸子一闪,平时总笑意盈盈的眼里居然也射出寒光来。
然后面前那剑就慢悠悠地落下来,看似奇慢无比,却让人避无可避,陈桐用尽全身力气举剑去架,虎口的血成股地流下来,却半点阻不住那剑向下的势头,剑气袭来,她只听见轻轻的一声“噗”,脸上就是一阵剧痛。陈桐明白自己要交待在这里了,下意识地把眼睛睁地圆大,等着那最后的关头。
可是那剑气忽然没了。
陈桐的力气也没了,腿一软,坐在了地上。
那身形如谪仙一般的白衣人,掉头走了。
陈桐莫名所以,却不敢放松,双脚蹬了两下,还是站不起来,索性背靠着身后的大石,剑一直平举在胸前,两只眼睛血红血红地朝那人离去的方向瞪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有人影出现,陈桐已经看不清楚来人样貌了,却依旧捏着那个起手式。身后的孩子带着哭腔喊了一声“爹!”陈桐反应了片刻,这才放心保持着那个姿势晕了过去。
陈桐满心以为要看到瑶光和丽质了,却没有,醒来看到的还是活人。
不知道为什么,陈桐从来没有梦到过她们两个。陈桐一直为这一点有些遗憾。
十二年了,不知道女孩式样的头面,她们两个,是不是还用的惯。
一壶酒片刻就见了底,陈桐的衣衫又叫露水打湿了,她索性躺在地上,抬头看天上厚厚的云遮住了今夜不知形貌的月亮,胸口却不期然的发闷。她叹口气,月份还没到,怎么就又犯了?虽说前两天确实指着这个由头犯病偷懒呢,可是怎么就突然犯了?这荒郊野岭的,我哪里去找火盆来焐?况且又一身湿淋淋凉津津的露水,这次真的死定了。难道就因为从前老躲在这里喝酒,注定我的命就要交待在这里?十二年前没交代,拖到今天,特地等着我回山?好吧,瑶光,丽质,反正我一个人也闲得慌……
陈桐只觉得自己腔子里的气一点点变短,从手脚开始,身子慢慢变凉,眼前黑糊糊的一片。仿佛是幻觉,脸上的帕子被轻轻摘下,有温润的东西触着她的脸,仿佛就是沿着那道长长的疤痕,一下两下的摩挲着,好暖和,然后身子仿佛被塞到了一个温暖的所在,慢慢地也被暖热,气息也变得平顺起来。她心里头一舒畅,就沉沉地睡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