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山破晓(正文已完结，番外持续更新中）》大狗

37、（番外十）何人倚剑白云天（上）

　　李雾晨五岁以前，一直呆在长安。
　　后来有人跟他打听长安风光，他会推托说，那时太小，记不得了。
　　哪里是记不得，不过是他也没见过罢了。
　　那时候的李雾晨是不快乐的，一个月倒有二十天躺在病榻上，又瘦又小，像小萝卜头一样。当时太皇太后还在世，额外关照他，拨了大明宫里最亮堂的屋子给他住，三五不时地亲身来看他，看过他后，总忍不住背了人对着跟了自己几十年的老女官映荷悄悄哭泣，说：“锦心家的子嗣总是单薄，一脉单传到远疾这里，别是要断了香火吧。”
　　符锦心是李雾晨的太奶奶，太皇太后最亲近的堂妹，李雾晨若不是太过孱弱，单凭这层关系，便会是这一辈皇族里头最耀眼的一个。
　　就好像当时的陆仁嘉一样。
　　李雾晨身子偶尔好些的时候，也会去麟德殿跟堂兄弟们一起听课，不过他太过不起眼，总是缩在角落里，除了昭阳王家的李霁云会同他一道玩，同辈的小孩子们都爱围着广陵王家的小世子转，那孩子大李雾晨五六岁，生得俊俏，人又伶俐，小小年纪就跟周围的人相处得妥妥贴贴，连皇帝都看他不寻常，总爱额外地赏他些什么。
　　李雾晨五岁上，太皇太后薨了，宫里再没有人能用心照顾他，父亲派人把他接回了崖山，一路上走州过县，李雾晨却没有精神掀起车帘朝外面看一眼。
　　不知颠簸了多少天，马车到了崖山脚下，父亲李远山亲自迎了十多里地出来接他。父子两个当时已有两年未见，李雾晨看那俊逸的男子走近，愣愣地不晓得开口；李远山看着自己瘦弱的儿子，不由想起难产亡故的妻子，悲从中来，一把抱起他。
　　那是李雾晨记事以来，头一次有人那样亲切地抱着他，宫里头服侍他的人每次抱他都是小心翼翼的捧着的，太皇太后向来仪态端庄，再加上身子不好，更不可能那样紧紧地抱他。李雾晨立刻喜欢上这感觉，圈在父亲颈上的小胳膊不由紧了紧，轻轻喊了声“爹”。
　　可惜李远山除了是他的爹以外，还是云崖的堂主。

　　李远山抱着儿子，刚走到半山腰，就有人急急地赶过来耳语了几句，李远山叹口气，抬头看到一排列队等候的属下，硬生生地把“好歹等我送远疾上山”这句话咽回了肚子里。正为难间，瞥见隔着十多棵树，一条小道上走着两人，于是心下一宽，道：“那边的可是风兄弟家的大嫂？”那边的人应了一声，便从林子里穿了过来。
　　李雾晨睁大了乌溜溜的眼睛，才在黄昏林间昏暗的天色下辨清了来人的样貌。走过来两个人都是女的，一个三十多岁，一个不过八九岁样子，那大嫂穿一身藕荷色衣衫，头上包着鱼婆巾，小姑娘却是一身缟素，头发绾做两个小髻，都用白布带子束着。
　　李远山冲那大嫂交待了几句，大嫂屈身行个礼应下，伸过手来，就要抱走李雾晨，李雾晨这才反应过来，小手死死搂着父亲颈项。李远山见他依恋自己，心里一酸，温言劝道：“远疾，先随风家婶婶回家，阿爹随后就回来。”奈何一向随和听话的李雾晨，不知为何此刻却生出一股倔劲，众人劝了多时，他只咬着牙闭了眼默默流泪，却死也不肯撒手。
　　李远山不由得有些窘迫，再疼爱孩子，他终究是个大男人，不耐烦这样纠缠，一只手掌扬起来，就要拍向李雾晨的小屁股，却被一双小手拉住。
　　那带着孝的小姑娘拉住了李远山，求情道：“伯伯莫打小弟弟。”
　　李雾晨噙着泪听到这一句话，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只觉有一双小手轻拍自己的背，轻轻柔柔地说：“小弟弟莫哭，先随我们上山去吧。”他只觉那声音温暖之至，不自主地便点了点头，展开手臂朝那小姑娘伸过去，那小姑娘轻轻巧巧的抱过他，轻轻拍两下，说：“乖，你叫远疾是么？哭累了睡一会儿吧。”
　　李雾晨此时虽才五岁，却也晓得当了人哭泣是件丢脸的事情，抬手抹干净眼泪，说：“远疾是我的乳名，我大名叫李雾晨。”
　　小姑娘看着他花猫一样的脸，笑了笑说：“嗯，我晓得你名字了，我叫陈桐。你乏了，且先睡一会儿吧。”
　　待李雾晨醒过来，已是第二天早上。李远山正坐在他床边，见他醒来，立时想抱抱他，却又顾及自己衣衫上的沙尘，想了想，终只是亲了亲儿子脸颊，说道：“远疾乖，再躺一会儿，阿爹换了衣衫便过来帮你穿衣洗漱。”
　　李雾晨躺在被窝里点了点头，他其实已经学会自己穿衣裳，但有了爹爹这一句话，他便乖乖躺在那里等着。不多时李远山果然过来帮他穿衣，几根带子系了好大一会儿才系妥当。
　　堂中兄弟的子弟，都要过了七八岁才送到山上来教养，是以山上并没有与李雾晨差不多大小的孩子，故而李远山不在崖山的时候，李雾晨难免有些孤寂，李远山便鼓动他去跟大些的孩子玩。与他年纪最相近的就是教习班新收的一班女孩子们，于是这班女孩子们便理所当然有了个小尾巴。李雾晨虽然算是少堂主，但因身子孱弱，五岁多了只有两三岁孩童般大小，李远山便不许女孩子们叫他少堂主，只叫她们提着乳名来叫，盼望多几个人喊他“远疾”，便可真的远离疾痛。
　　女孩子们岁年纪都不过十岁，却多多少少都有些护孺的天性，虽然有时会嫌烦，总归还是很照顾这个脸色苍白的小弟弟，尤其丽质与他算是同宗，细算起来，李雾晨应喊她一声小姑姑的，更时时对他别样的好，连带与丽质要好的瑶光与阿桐都时常带他玩。李雾晨个小腿短，有时气力不够，走路还跌跌撞撞的，女孩子们初时便想行动时牵了他的手，免得走丢，后来发现他的手实在太小，不那么容易牵牢，阿桐便想了个主意，只伸出一只食指，其余指头收回来，嘱咐李雾晨握紧了这根指头，千万别松开，嘱咐完了便要李雾晨试试，李雾晨依言握住，小小手儿正好将那根指头包住，握得牢牢的，阿桐甩都甩不脱，只好一直牵着，这以后李雾晨便握习惯了，跟了小姑娘们去玩时，总要牢牢握着阿桐的手指。
　　阿桐十二岁上家里给她定了亲，文定之礼里面有一匹小马，夫家做主，取了个名字叫鸾凤。陈延年看了那马儿，觉得虽非良驹，却温顺异常，女儿家骑再适合不过，于是开开心心的送到崖山来，叫女儿先学着骑。陈桐不多时便学会了骑马不说，其他小姑娘也都跟鸾凤混熟了，差不多都学会了骑马。有几个小姑娘存了较劲的意头，也叫家里人送了马来，陆陆续续的教习班的女孩子们多半都有自己的马匹了，这下子再结伴出游，或单人独骑，或两人共乘一匹，总归是都在马背上了。
　　李雾晨也想骑，众人讨论一番，公推鸾凤最温顺，于是李雾晨便总是与陈桐共乘。这时李雾晨已经八岁多快九岁了，这几年间一则李远山遍寻名医求良药为他调养，二则开始习些内功心法，已没有当初那样多病孱弱，只是个头还是不及同龄的孩子高，乍一看不过六七岁模样，小腿儿短短的，根本够不到马镫。便是这样，小小李雾晨心里也存了不服输的念头，背了人悄悄把鸾凤牵出来，收短了马镫，踩块大石头上了马，也不管坐稳没坐稳，一鞭子就抽到了鸾凤屁股上，鸾凤不过略一奋蹄，已经把李雾晨掀了下来，他右脚上的小虎头鞋正挂在马蹬上，小小人儿被倒吊着拖了半里地，左近的人听到动静来把他解下来的时候，已是一脸的血道子。
　　李远山并未计较这件事，只心疼地悄悄掉了几滴泪，后来不过让把儿子的衣衫鞋袜都换成夹领窄袖小马靴罢了。可那一天正赶上陈延年来崖山看女儿，眼见闯了这么大的祸，平生第一次对女儿抡了鞭子，李远山得了信来拦，终究还是迟了一步，陈延年已抽了十几鞭子下去，且叫陈桐改了口，从此以后见到李雾晨，都规规矩矩行礼，唤“少堂主”。
　　李雾晨悄悄躲起来偷看过陈桐胳膊上的鞭子印，从此看到马就绕着走。李远山只当着孩子吓到了，心疼归心疼，总还是觉得他有些没出息。
　　后来，平平安安地过了一年，然后便是那一夜。
　　那一夜月亮亮的诡异，月色不是白的，竟有些发红，透着丝丝妖异。
　　李雾晨被外头声音惊醒的时候，陈桐已经闯进了他的房间，不待他反应过来，就抄起了他往外冲。外头已经是杀声震天，不知有多少火把，映得每个人脸上都血红血红的。李雾晨个头虽小，心智却佳，看了看便内心澄明。他晓得父亲前几日有急事率众出门去了，山上此刻怕多是些妇孺家眷，便趴在陈桐耳边说：“阿桐，喊大家往后山走，那里小道多。”陈桐笑一笑，安抚道：“我们想到了，你不用担心。”远处陈延年一人拖住了四五个对头，大喝一声：“阿桐快走！”陈桐应一声，见鸾凤已到了跟前，便把李雾晨丢上去，自己也翻身上马。同年的女孩子们也大多上了马，聚拢过来，护卫着李雾晨往后山冲。山上留守的大人虽不多，此刻存了必死的心，居然也将对头拖住了片刻。
　　后山小道众多，对头虽然设了伏，终究不能条条道路都堵死，女孩子们日日在此间玩耍，道路自然是熟极了，左绕右绕，居然绕到了伏兵背后，可惜好景不长，不多时便被发现，后面杀声震天的追了过来。瑶光看了看情形，一勒马，说声：“你们先走！”便折了回去，三四个女孩子默默跟了过去，陈桐狠了心不回头看，打了马狂奔。
　　到了山下，只剩下十几人，远处大道上却有火光闪烁，女孩子们略一商议，都道硬闯恐怕是出不去的，信鸽飞出去已久，不如转道去孤峰，借了天险拖延时间，等堂主回来。陈桐把李雾晨放到丽质马上，说：“你带你侄儿先走，我们在这里先守一守。”话音未落，丽质的马已不安分起来，丽质说：“不妥，我这畜牲气性大，不愿驮两个人，还是你带了雾晨先走。”陈桐无法，只得接过李雾晨，顾不得多说什么，打马朝孤峰而去。
　　李雾晨默默地被两个小姑娘抱过来抱过去，知晓她们是为了护卫自己，心里不由郁郁，此时此刻，却什么也说不得做不得，只能用小手抱紧了陈桐。
　　及至孤峰脚下，后头的嘈杂声李雾晨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他察觉到陈桐抱着他的手不由得勒紧了，却终是没有停下来。等到到了马不能再走的所在，陈桐抱了他，直接从马镫上跃了出去，脚尖一沾地，便沿了陡峭的小路狂奔，后来就必须手脚并用才能向上了。李雾晨把胳膊挂在陈桐颈后，紧紧攀附着好叫她放开手脚，这样一来小脸便正冲着山下。他咬紧了嘴唇，打定主意看到什么情景都不出声，最后却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小姑姑”，陈桐闻声回头，正看到丽质一身是血的倒下。俩人互看一眼，都咬了牙，连眼泪都不及擦，拼命向上。
　　到半山，终是有追兵赶上了，李雾晨头一次看到温婉的陈桐也有发狠的模样，眼睛血红血红的，手中的剑疯了一样挥舞，渐渐得四处都是血，也不知是谁的。
　　那样狼狈不堪，两个小人儿还是到了孤峰顶上。陈桐恨不得把李雾晨搓扁了塞在岩缝里，却不知她一回身，小小李雾晨已经昂然地立了起来。
　　“我发誓，”他对着月亮，心中默念，“今日若我李雾晨不死，他日，必不躲在阿桐身后，我要一辈子站在她身前，护卫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