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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番外九)兰陵美酒映夜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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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每隔三年都会大大地热闹一趟,赶考的士子们塞满大街小巷,不论是文采飞扬的,还是风流倜傥的,都会让长安的小女子们惦记上那么几年。
相较之下,毗邻春明门,夹在长乐坊与东市之间的道政坊,倒是显得冷清了很多。
十岁的沈四郎静静地坐在廊下,与他并排的,还有二十多个差不多大的孩子。照说这个年纪的一群孩子凑在一起,一定是喧闹异常的,这里却寂静无声。几十个孩子静静地坐着,白天,东市的喧嚣隔了几条街传过来,掌灯之后,则换成了长乐坊旖旎的乐声。
每隔一个时辰,屋里会出来一个黑衣人,静静地引一个孩子进屋去,大约会从另外一条路出去,所以廊下的孩子渐渐少了。
轮到沈四郎进去的时候,已到了后半夜。整个院子没有一处掌灯,旁边有几个孩子甚至都没有看到黑衣人是何时出来的。沈四郎看得却真切,一言不发得跟上他进了屋,准准地站在了屋内那人的面前。
那人的鼻息内发出一声悄不可闻的轻笑。“鹿砦沈家的家学果然不一般,”他说,“你的考题简单,不许出这个屋子,想个法子让我瞧不见你吧。”
沈四郎行礼说了声“是”便动了起来。
旁的孩子,听了这考题,多半会找角落隐蔽起来,尤其这时又是深夜,外头阴沉沉的无星无月,堪称伸手不见五指。
沈四郎却反其道而行之,他目力甚好,尤擅夜视,自然知道真正的行家在这样的夜色里照旧可以视物,尤其那人原先就在屋里,早已暗适应,屋里一草一木他想必都清楚,此刻无论藏在哪里,多出来的轮廓都会为他所察觉。
于是沈四郎脚下微动,踩了八卦步法,在屋内游移起来,身形之快,让人目不暇接,初时尚觉有黑影闪过,到后来竟是完全隐在夜色里了。
那人笑了笑,说声:“好了。”
沈四郎的身形如变戏法一般在他眼前出现。
“小聪明,”那人笑道,“我虽看不到你,但你衣袂生风,若是高手,循着声响也发现你了。”
沈四郎一愣,低头不语。
“不过,”那人又说,“我出的题目,只是让我瞧不见你,你的步法的确精妙,我确实没有瞧见你。墨渊,带他去含光殿吧。”
那黑衣人应了一声“是”,行过礼便从侧门出去,沈四郎轻轻跟上,走了一段路,终于按捺不住,轻轻喊了一声:“三哥!”
那人回头,无奈却又宠溺地笑了笑,轻轻说:“四弟,你都这样大了,我离家的时候,你才刚学步呢。”想了想,又忍不住说:“刚刚考你的,是大哥,他这还是第一次见家里最小的弟弟呢,想必喜欢的紧。”
沈四郎的心里笑开了花,却并不敢喧哗。兄弟两个人静静的穿街过巷,到了含光殿。
那里等着的孩子不过寥寥三两个,沈四郎知道,今后还会越来越少。
不过我不会走的,他想,我是鹿砦沈家的儿郎,决不会给家里丢脸。
含光殿很大,在这样的秋夜里居然会荡起风来,孩子们就在那里静静的等到天亮。
天亮之后,每个人都有了一个新名字,沈四郎的名字叫做墨蓝。“你天生就是要溶在夜色里的,便作夜色里最浓的那一抹吧。”取名的先生这样说。
墨蓝,沈四郎点点头,从此我就叫墨蓝了。
从这一刻,到出师,不再有人记得他姓沈,不再有人会提“鹿砦沈家”这四个字。
那戴面具的少年走进含光殿的时候,墨蓝正潜在房梁上。那几个月他正在练习潜伏,房梁这一科,先生的要求是,不能在满是灰尘的梁上留下痕迹。墨蓝的轻身功夫本来就不错,几乎可做到踏雪无痕了,但终究是被那面具上的寒光晃到,一分神,在房梁上留下了清清楚楚一个指印。
他叹口气,这样一个指印若是在实战中出现,足以毁掉十多个月的辛苦。
这样一声小小的叹息,下面那个少年居然听到了,寒光一闪,手中剑已出鞘,冷冷问道:“谁在那里!”
墨蓝心中讶异,这含光殿鲜有外人出现,偶尔来个人,也是对房梁上地沟里随处可见的黑衣孩子见惯不怪的,这少年仿佛什么都不知道就一头闯进来了,倒是古怪地很。
那少年见没人回应,心头大恼,欲仗剑跃上房梁,又怕一个人落入圈套里,心知此刻退出这间屋子最安全,可又终是年轻气盛,不甘心那样缩头乌龟。正恼羞成怒进退两难之际,墨蓝已飘然而下。
他在这片刻间也想明白了,含光殿哪里是谁想进就能进的?这少年如入无人之境,又做出一副不知自己在这里的样子,想必是师父派的托,来考他临场反应的,此刻大约演练的是潜伏被发现后的应对之道。
面具少年看到墨蓝,便也顾不得瞻前顾后,仗剑攻上来,墨蓝此刻没有长兵器,只有靴管里短短一柄匕首,便抽出来与之缠斗。
少年的武功与墨蓝不相上下,此刻又以为自己遭了埋伏,于是拼尽全力保命,相较之下,墨蓝就没那样卖力,不求毙敌,但求治住对方要害。于是片刻之后,墨蓝就落了下风,不过他自小学了不知多少保命脱身法门,此刻虽因准备不充分,没带那许多道具,一招移形换影使出来,还是晃花了面具少年的眼。趁他一分神,墨蓝已以手卸掉了他的面具,另一手将匕首比在了他颈边。同时向屋外喊道:“师父,做到此刻可够了?寻常演练,伤到人不好吧?”
被掀了面具的少年,趁墨蓝喊话分神,拼着颈边被划出一道血痕,还是奋力挣出了墨蓝的控制,回首挥剑攻了上来,这下子墨蓝真的是措手不及,被打得四处躲藏,狼狈不堪。
这时候外头有人听到响动冲了进来,少年以为是刺客同党来援,手中的剑挥舞得更加疯狂起来。众人看到这头发散乱,如癫狂一般的少年,都惊呆了。
有年长些的反应过来,说:“快住手!那是广陵王世子!”
这时候,那少年的侍从也赶来了,哗啦啦冲进去,背靠着少年围成一圈,墨蓝的师父也闻讯赶来了,看到这情形,二话不说先跪下了,众人见状也都跪下,一时间,大殿里跪了一地的人。只有墨蓝还愣愣地站着。
他到此刻才看清那少年的相貌,单是俊美已不足以形容,斜飞凤眼里异光一闪,配上雪白脸面,再被旁边散乱的头发一衬,简直有些妖冶。
世子是大度的,片刻后便平静下来,并不计较一个还未出师的暗卫对自己无意间的冒犯,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走了。墨蓝却在此后十多年间,都记得他那阴狠而惶恐的眼神。
是的,惶恐,多疑,不信任任何人,仿佛出现在他身边的人都是为了取他性命而来。即便是自己的侍卫已如铁桶一般将自己护住,他好像仍会担心有刺客从任何难以想象的角度攻上来。
广陵王世子虽不计较,墨蓝的罚是少不了的,连带罚的还有那天在外头的一干人等。
教头冷冷地说:“不管他怎么进来的,你看到那面具就该知道是谁。我此刻罚你,不是罚你以下犯上,跟世子动手,是罚你不好好做功课。身为暗卫,连这长安城里有哪些人都不晓得。这样显赫的皇族,你都不识,更遑论地皮混混,酒保里长。连这些都搞不清楚,以后要怎么干活?!”
墨蓝两手被捆在木架上,低着头一一应了。鞭子沾了水,一下一下打在他背上。他终只是个少年,疼到极致,那一声“大哥”已到了嘴边。
然而终于忍了下去。他还没出师,他此刻不姓沈,不是任何人的弟弟。
后来,广陵王世子悄悄派人来接触过墨蓝,无非是给些恩惠,意图笼络。
墨蓝此刻却已做好了功课,异姓的世子,面貌俊美,故而效仿昔时的兰陵王,以面具覆面。后来,他还知道了小世子的私宅里养了不少能人异士,还知道了好多旁的事情。
不过那小世子却渐渐忘了他,也许是墨蓝暗卫的功夫到家,也许,是世子压根没把他放在心上。
墨蓝后来时常在屋外静静看着陆一界,那时他已经不戴那幅闪亮的面具;后来,墨蓝看着文捕快挥下第一刀,心里想,这人,终究是越来越老道了。
可惜,还是那样阴狠,而惶恐。
墨蓝转过身,听着后头的打斗声,径直出了小楼。外头夜色正浓,他想,旁的与我无关,我终究是属于这夜色的,墨蓝,墨蓝的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