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木香·缘落》劫色晚久

12、离人一盏灯

　　“因爱则生忧，因爱便有畏。
　　能离恩爱者，永断无怖畏。”
　　金碧辉煌的圣殿里，小小的离盏正襟危坐，听迦叶佛讲解《百缘经》。
　　数个时辰后，离盏走出圣殿，外面有一男子等他。他奔向男子，喊了声“父亲”。
　　男子摸了摸他的头，照例询问他的功课。
　　离盏努力仰起头，漂亮的眼睛里满是迷惑，“父亲，佛说神者要以爱普度众生，那什么是爱呢？”
　　男子回道，“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是为爱。尚忆先朝多乐事，孝皇曾为两宫开，是为爱。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亦是爱。”
　　离盏皱着眉，“愚儿不懂。”
　　男子挥挥手，离盏面前出现了一个水镜，映出一棵枝繁叶茂的菩提树，树下坐着一金身佛像，男子又说道，“释迦牟尼曾在一菩提树下参悟佛法普度众生，此为大爱，可去人灵魂桎梏之苦。”
　　男子点了点水镜，水镜映出人间的边境，无数战士冲锋陷阵浴血杀敌，“为了身后国与家的安稳，他们毅然选择直面死亡，此为爱，可使人所向披靡。”
　　水镜的场景再次变幻，这次显示出的是两个身着华美婚服的人，他们牵着红绸，听到司仪喊完“一拜天地——”后齐齐转身跪拜，“三世虐恋未能如愿，让众神都为之感慨不已，却仍义无反顾投身轮回，一次又一次的相遇，相知，相爱。”
　　水镜里还映着成亲的景象，不知哪里刮来了一阵风，把新娘子的盖头吹落，竟露出一张俊美妖艳的男人的脸来。人群沉默了片刻，随即爆发出冲天的愤怒，新郎连忙起身把自己的新娘紧紧护在怀里。
　　男子拂去水镜，“世人男女之恋，断袖之情，皆为爱。”
　　离盏摇摇头，“还是不明白。”
　　男子宠溺的笑了笑，把半大的离盏抱起来，指着天边的红霞说道，“若有一日，你看到这样的美景会想到一个人，会想让他一起看，想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他面前任他挑选，想替他分担所有的苦难，你的开心是因为他，不开心也是因为他，这便是爱。”
　　离盏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男子把他放下，“吾儿可想去人间看一看？”
　　于是年幼的离盏从神界来到了凡间，他走过沧海桑田，看遍开花落。看无数的朝代更迭，看数不尽的人生百态。
　　数年后，已经长大的神明离盏，来到了广陵。
　　离盏在广陵捡到了一只刚学会化形的小小狐妖，那狐妖的力量还很弱，奄奄一息的躺在路边，耳朵上的狐耳也耷拉了下去，身后数条交错的狐尾如同绽放的白莲。
　　离盏就地取材建了个小竹舍，把受伤的小狐妖带回临时的住所，打水给他擦干净，又用内力给他疗伤。
　　离盏边检查他身上的伤边默默数他的尾巴，一二三…一共九条，离盏惊讶的扬眉，竟是上古妖神九尾狐。
　　小家伙的伤不重，只过了一小会儿便悠悠转醒。离盏看到那翠绿纯净的眸子的时候，古井无波的心颤了颤。
　　刚醒来就看到一个人类坐在自己旁边，小狐狸瞬间警惕起来，他缩在角落里做了个防守的姿势，呲牙看着面前的人，身后的九条尾巴也竖了起来，系在右脚脚踝上的一串铃铛叮铃作响。
　　离盏觉得有意思，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狐狸下意识的回答道，“鸣铃。”他顿了顿，又用奶声奶气的语气凶离盏，“你是何人？”
　　离盏手指痒痒的，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发顶，“我啊，是天上的神仙。”
　　小狐狸拍掉他的手，一边把自己被揉乱的银白色头发理顺一边小声嘟囔，“骗人，天上的神仙怎么会在凡间。”
　　离盏帮他打理头发，顺手在他头上几个穴位按了按，“我来找东西。”
　　小狐狸舒服的翻着肚皮躺在他怀里，眯着眼睛任由他给自己按摩，有些敷衍的回答道，“那神仙哥哥下凡是要找什么啊？”
　　“爱。”
　　“……”，小狐狸以为自己没听清，又问了一遍，“什么？”
　　“我是掌管三界姻缘情爱的神，可我不懂得爱是何物。”
　　小狐狸沉默片刻，一只手拨弄着脚踝上的铃铛，“这个铃铛是一个人类系在我脚踝上的，他在我还不能化形的时候从猎人手里买下我放回了山林。”
　　“可是人类的寿命太短了，我还没来得及化形报答他他就已经去世了。”
　　小狐狸翻了个身趴在离盏腿上，仰头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他的声音很好听，每次铃铛一响我就会想起他，想起他笑着跟我挥手道别祝我平安喜乐的时候就会很开心，你说这是爱吗？”
　　离盏不知道，也没办法回答他。
　　小狐狸受了伤，离盏索性留下来照顾他。
　　这一留便是数百年，小狐狸逐渐从幼儿形态长成稚嫩青涩的美少年，而离盏依旧是青年模样。
　　某天，天界的使者找到离盏，要他回仙界去。
　　离盏对此没什么感觉，他终究不属于凡间，总该回到自己的地方。小狐狸听说后却是很不开心，离盏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长到他渐渐对神明有了亵渎之心。
　　小狐狸跑了很远很远，来到人类的城镇，一边小心翼翼不被人抓走一边偷偷抱着一坛烈酒学着人类的样子借酒消愁。
　　离盏找到小狐狸的时候他已经抱着酒坛子醉的不省人事，店家也没有吵醒他，还体贴的给他盖了个小被子。
　　离盏付了酒钱谢过店家后，把小狐狸背在背上往回走。
　　有幽荷的香气夹杂着体温传过来，小狐狸在离盏背上蹭了蹭，恢复了一丝清醒。
　　离盏把小狐狸往上掂了掂，小狐狸温热的鼻息喷洒在他裸露的脖颈处，弄得他有些心猿意马。
　　鸣铃把手环在离盏胸前，故意在他耳边吹气，“离盏，离盏……你不要走好不好，我以后都听你的话，我再也不吃生肉了，再也不去人类的城镇了，你别扔下我。”
　　离盏没有回答他。
　　回到竹舍，离盏把小狐狸在床上放好，又给他掖好被角，面色平静的转身准备离开，却被鸣铃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腕。
　　鸣铃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只是本能告诉他这个人就要永远消失了，他害怕见不到离盏，习惯了温暖的小狐狸害怕自己会在漫长冰冷的夜里等得疯掉。
　　鸣铃脸红扑扑的，饱满唇瓣刚被酒滋润过，亮晶晶的，诱人想亲下去。离盏看着他这个样子，不由得心跳加速了许多。
　　鸣铃借着酒意生出一股勇气来把离盏扯到床上反身压在身下，照着他的唇便亲了下去。
　　小狐狸的吻技一点也不好，甚至可以说是差的令人发指。离盏大脑空白了片刻后被他的虎牙磕痛，皱了皱眉头把他拉开准备坐起身。
　　鸣铃像八爪鱼一样扒在他身上不肯松手，离盏有些恼，刚要开口训斥便看到小狐狸那蓄满了泪水的翠绿色眸子不由得又心软了些许。
　　小狐狸趁机在他嘴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口腔里传来血腥才松开，犹豫了一下又伸出舌头帮他舔了舔伤口。
　　鸣铃无意识的举动在离盏看来无异于挑逗，他揉了揉青筋暴跳的额角，哑着嗓子开口道，“鸣铃，你再不起开我可不能保证不会对你做什么。”
　　小狐狸疑惑的抬起头，眼角还有浅浅的泪痕，可怜兮兮的望着他，“你都不要我了，还能对我做什么？”
　　离盏解释道，“我没有不要你……”
　　鸣铃蜷在床脚，脸也埋在臂弯，声音闷闷的，“你就是不要我了，你要回天界了，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离盏心疼的把他抱在怀里，一下一下的抚摸着他的背安抚他的情绪，“我会回来的，相信我好吗？”
　　他怎么可能舍得小狐狸自己留在凡间，他不懂人情世故，不知世事险恶。离盏想，等他回去打点好，或许能把小狐狸接到天界一起住。
　　鸣铃依旧不愿相信他的话，“那如果你忘了我怎么办？”
　　离盏刮了一下他的鼻子，“怎么会忘呢，小哭包？”
　　鸣铃低下头，离盏看到他的耳朵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了。
　　离盏心里咯噔一下，他好像，找到那个想跟他一起看晚霞的人了。
　　鸣铃咬着下唇，像是下定了决心般重新把离盏压倒在床上，“为了防止你忘记，现在要来做个记号。你要敢忘了我，我就上天界去找你说你始乱终弃!”
　　（）
　　鸣铃再睁开眼时，已经不见离盏的人影，鸣铃强忍着腰部的酸痛下床在竹舍里里外外找了一圈。
　　离盏走了，走的悄无声息，什么也没带走，就像初见时的那样，毫无防备的闯入鸣铃的生活，又猝不及防的离开。
　　鸣铃扶着门框呆呆的看着他们曾经一起生活的竹舍。这里是如此的熟悉，好像还能看到离盏在院中忙碌给他做饭的身影。可又是如此的陌生，只是少了个人，便让鸣铃觉得这里空荡荡的有些可怕。
　　鸣铃顺着门框缓缓坐了下去，泪毫无征兆的流了下来，晕湿了一小块地面。
　　好像有什么东西梗在喉咙里让鸣铃发不出声音，他知道那个看到他哭会心慌，会小心翼翼帮他擦干眼泪，会哄他开心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
　　他终于成了他的执念。
　　一念之差，此后千年皆是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