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脏玫瑰》见边千春

1、1

　　我真正理解“朋友”这个词的含义，大概是在初二那年，我甚至还能记起那时扬起的灰尘的味道。

　　“舒佳，今天我要值日不能跟你一起走了。”
　　放学后，邓雯心倚着拖把跟我说。

　　我有些疑虑，但是还是跟她说了再见。

　　这是她这个星期第三次值日了。为什么她要留下来值日，连补习班都不去了？

　　邓雯心是我唯一的朋友，对此她的解释是：“老师要求我做为劳动委员要有带头作用，所以我留下来值日，也算是监督他们。”

　　我不疑有他，只是早上也很少在公交车站看见她了，饶是像我这样没脑子的人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补习班离学校很近，我坐下翻书包时才发现作业落在班上了。真是倒霉，又得跑回去，弄得满身是汗。

　　可是如果我能知道那之后会发生怎样令我后悔的事的话，我绝不会去。可惜，还是发生了。

　　我小跑着回到学校，路过三楼女生厕所时我听到有人在里面说话。然后是砰的一声，有哗啦啦的水声传出。

　　我有点奇怪，但还是先跑回班里把作业拿了。

　　我刚准备出来，就看到走廊上低头跪着一个女生，她的头发都被扯散了，浑身是水，但是我马上认出来——那是邓雯心。

　　她的书包带子上有一个小熊挂坠，是我和她一起买的，我的是一个小兔子。

　　从厕所里走出三个女生，她们扯住她的头发，把她往后拖。她的脸被迫抬起，我这才发现她的嘴巴被一块脏兮兮的抹布塞住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我被吓坏了，我紧紧抓着门板，躲在门后，外面传来殴打的声音和邓雯心沉闷的哭声。

　　我决定救她，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高高举起，仿佛这样会冲淡我的一些恐惧。

　　我跑过去，风呼呼的在我耳边，我只听到我的心跳声。

　　“你们在干什么！我报警了啊！”我冲着那群人喊道。

　　事实上我离他们还有两个班的距离。

　　那几个女生抬起头看向我，似乎是要记住我的长相一样，然后她们松开了邓雯心，四散跑开，经过我时，有一个女生撞了下我的肩膀，看向我的目光带着深深的恶意。

　　我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足足有两分钟。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才发现我已经趴倒在地，邓雯心还跪坐在地上。

　　我爬起来走到她面前，抱住她颤抖的身体，有一股刺鼻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我本能地皱了眉毛。
　　“没事了，邓雯心，没事了。”

　　那时的我还在为自己的英勇举动感到自豪，可如果我能看到她眼里的恨意与屈辱的话，我一定不会保持我的可笑想法。

　　那之后的几天邓雯心果然没再留下来做值日，我和她又一起上学，一起去补习班。

　　她最近好像特别爱笑，也特别爱逗笑别人。

　　午休的时候，我正趴在桌子上，讲台上班长正在管纪律，敲地桌子砰砰作响。但没人听他的。

　　一切如常，我看着哄闹的同学，想找邓雯心说话。

　　可是她正在跟前桌的男生嬉笑。

　　“你们不知道吧，昨天啊，我看到张欣在操场上跑步呢。”

　　“啊？哈哈哈哈真的呀。那还不是跟母猪爬一样啊，她那么胖不会还想着减肥呢吧哈哈哈。”

　　他们爆发出巨大的笑声。

　　张欣是我们班的头号被欺负的对象，也是很多人的遮羞布。包括我。

　　我看着张欣趴在桌子上的身影，有点同情她。

　　只有把弱者的伤口都揭开，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惨状，才能把普通人犯的错描写得云淡风轻。

　　我是个可怜的家伙，有着敏感的神经和心软的本能。明明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却还是忍不住同情张欣。

　　“你们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啊……”我弱弱地发出声音，很小，但我的心跳得很响。

　　没人听见我的声讨，他们还在用语言嘲讽着张欣，我看着她埋得越来越低的脊背，陷入茫然。

　　回过神来时，邓雯心正趴在我的桌子上，她坐我前面，便转过来跟我说话。

　　“舒佳，放学的时候你去操场等我好吗，上次问你借的书忘记还了。”邓雯心歪头看着我。

　　我点点头，她满意地笑了一下，转身就和几个女生约着去厕所。

　　她的笑容没有一丝温度，像是冷笑，又像是嘲笑。
　　我想大概不只是还书这么简单吧。

　　看着她们离开的背影我有点出神。邓雯心勾着的那两个女生好像就是那天在厕所门口欺负她的人吧——沈清和徐师诗。她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了。

　　但是我没有赴约。因为我妈妈店里的客人找到了我。

　　他是一个穿着黑色西装，挺着啤酒肚的男人。他微笑着问我妈妈是否在家，并且顺道让我搭了他的顺风车。

　　和他一起回去之后，我照常安静地锁上房门。

　　做完作业已经八点了，我掏出手机给邓雯心发了条短信：对不起，今晚有点事情没有等你。

　　等了一会儿仍然没有回复。我合上手机出门解决晚饭。

　　客厅一片狼藉，我目不斜视地走出去，锁门离开。

　　近十月的风已经够凉了，我裹了裹外套走进便利店。

　　坐在收银台里的男生懒洋洋地喊了声：“欢迎光临。”

　　我拿了桶泡面过来付钱。

　　少年似乎困极了，眼睛都半眯着，皮肤冷白，和我这黄皮星人形成鲜明对比。

　　“你多扫了一个口香糖。”我指了指小票上的商品。

　　“啊......？”少年终于强撑着睁开眼睛，眸里还带着水光，他凑近了过来看，好闻的香皂味钻进我的鼻子，我有片刻游离地想道：真好闻。

　　“啊，送你了吧。”少年抬眼看着我，笑眯眯地说。

　　大概是睡觉把脑子睡糊涂了。

　　我无语地看着他，他还傻傻地冲我笑。我只带了泡面的钱，于是还就真的只给了泡面钱，多拿了他说送我的口香糖。

　　算了，如果以后老板娘找上我再把钱给她好了。

　　我走在夜色里，嚼着口香糖想道。

　　第二天上午邓雯心仍没怎么理我，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凶。

　　我心有点虚，毕竟是我放了人家鸽子。

　　吃午饭的时候，我特意在我们俩经常吃的那家饭馆等她，给她买了一个甜筒，草莓味的。

　　临近上课，饭馆里的学生越来越少，老板都开始收拾餐桌了。

　　远远的，邓雯心和两个女生笑着走过。

　　我追上她们。“邓雯心！”我把甜筒递给她。

　　邓雯心愣了几秒，笑着指了指我，跟旁边的女生说道：“呐，这就是我的好朋友舒佳了。”

　　“啊就是你啊，不识好歹的家伙，昨天心心叫你去操场你怎么没来？”徐师诗双臂环胸道。

　　我疑惑地看向邓雯心。

　　她还是那副样子，皮笑肉不笑。

　　沈清推了下我的肩膀，把甜筒夺过来扔在地上，凑近了对我说：“以为一个甜筒就能蒙混过关了吗？今天放晚学还是操场见，你敢不过来试试。”

　　沈清冲我扬了扬拳头。

　　邓雯心从我身边走过，还故意踩了踩地上快化成水的甜筒。“舒佳，我不爱吃甜筒了。”她冷冰冰的声音戳得我浑身发寒。

　　我蹲下来面无表情地盯着惨兮兮的甜筒。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一个可以分享甜筒的人了。

　　正准备怀想一番美好往事，面前突然多出一只手，还握着一个香草味的冰淇淋。

　　我愣愣地抬头，少年还是那副懒散的样子，左眼微微肿起，眼皮处破了点皮。

　　他一边把冰淇淋塞到我手上，一边用另一只手拉我起来。

　　“你蹲这数蚂蚁呢？”少年又笑了，咧着嘴牵动到眼皮，又疼得龇牙。

　　我看着他滑稽的样子，绷不住也笑了。

　　“你这伤是刚拍了古惑仔回来？”

　　“还不是你，昨天送你一个口香糖没要钱，我妈发现了给我死命走了一顿呢。”少年指了指眼角的伤，不知道是在控诉还是邀功。

　　“你就是跟人打架了吧。”我点破事实。

　　“嘁，我才不管呢。还钱，一共五块。”少年单手叉腰，拽得二五八万似的。

　　我笑着掏出一元硬币：“你坑我啊，口香糖就一块。”

　　“这不还有冰淇淋吗。”少年指了指我手上快化的冰淇淋。

　　“那我不吃了。”

　　“不行，你得吃。我还没吃过香草味的，你得给我试试。”

　　少爷啊。

　　我并不是很想搭理这个人，眼瞅着就要上课了，我直接掉头就走。

　　“你还欠我四块钱！”

　　“我叫郑荆，你叫什么！”

　　少年在我背后大声喊着。

　　“舒佳。”我加快了步子，也不管他听没听见。

　　郑荆紧紧攥住了一元硬币。

　　舒佳。

　　放学后我还来不及收拾书包，就被徐师诗拽着胳膊往外走。

　　班里的同学都低头忙着自己的事，没人有意外的样子。

　　徐师诗和沈清是出了名的小太妹了，平时也经常欺负同学。这种场面大家都见怪不怪。

　　只是这次我从他们中的一员变成了被拖拽的那一个罢了。

　　没什么稀奇。

　　我就这样一路沉默地跟着她来到了操场的角落。

　　沈清和邓雯心已经等在那了。

　　邓雯心二话没说直接扯过我的头发，把我强硬地往地上摁。我挥舞着双臂给了她一拳。

　　“邓雯心你做什么！”我瞪着眼睛看她。

　　她狂笑着：“当然是欺负你啊。”

　　“为什么！是我帮了你啊！”我吼道。

　　几天前被这样对待的人还是我的救助对象邓雯心，现在竟成了我，真是可笑。

　　“你以为你帮了我？你不知道吗，我最讨厌你假惺惺的样子了，你他妈以为你圣母呢！谁要你救！”邓雯心把我的头往墙上一砸，我撞得满眼都是星星，有点晕。

　　邓雯心拍了拍我的脸，贴在我耳畔说道：“别急，这才是开始呢。”

　　“舒佳我们来日方长。”

　　沈清和徐师诗警告地指了指我，然后跟在邓雯心身后离开。

　　我坐在那里缓了好一会，眼前才终于清明。目光聚集的那一瞬，我看到面前站着的郑荆。

　　他抱着篮球，蹲下来跟我平视。

　　我努力看了他一眼，额头还在钝钝地疼。

　　郑荆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额头的伤，可终是缩了回去。

　　“怎么弄的？”郑荆的声音很小，我得思考好久才能分辨他讲的是什么。

　　沉默了一会我才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你怎么弄的！”他的声音骤地拔高，似乎很生气，脖子上青筋都埂起来了。

　　我突然觉得好吵也好累。

　　我伸开双臂，闭着眼睛也不看他：“我想回家，郑荆。”

　　后来我只记得邓雯心砸我的那堵墙很硬，郑荆背我的背也很硬。

　　我在摇摇晃晃间，听他断断续续的骂，突然觉得很安静，很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