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大荒来》小蒲喜

2、序.02

　　第二天，泠千月就派了使者前来。

　　绪无音缩在绵软的躺椅中，张嘴要打呵欠，打到一半，改为叹了口悠长悠长的气，道：“这也太早了吧。”

　　这天边才堪堪泛起鱼肚白，宿雾朦胧，她的五头大花鸡都还没打鸣，那泠千月就这么火急火燎地把使者派过来了。

　　江若崇笔直的身影站在厅堂门口，道：“把衣服理好，人要进来了。”

　　“哦。”无音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衣袍，因在躺椅中闭眼小寐、翻来覆去，最外层的灰蓝色罩衫已是被压覆得皱皱巴巴。她将斜滑至右肩下的衣领提上来，又整了整头发，再抬头，脚步声近，泠千月的使者踏进了门来。

　　那使者架势颇大，身后不仅跟了五名从着装上一眼就能看出是护卫高手的紧身黑衣男子，还尾随着一只三条尾巴的黑灵狗。

　　“参见绪盟主。”使者朝绪无音深深鞠了一躬，”我乃泠主事的信使。”

　　他顿了顿，等着绪无音接话，但偷偷一瞥，见人家正躺在躺椅中闭着眼睛摇来摇去，并没有要与他虚情假意一番的意思，只好自己接着说道：“逆贼宝焰，是否在您这。”

　　“何为逆贼？”　躺椅上传来女人不咸不淡的声音。

　　“罔顾宗法、违逆君意、鸠居鹊巢、狼占虎穴。宝焰试图夺位称主，是为逆贼。”

　　“哼。”绪无音忽然从鼻腔里发出了一声冷笑。她睁开眼睛，慢悠悠从躺椅上坐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使者，道：“逆水盟历来实行禅让制，宝焰是凉之林凉盟主经过联盟议事会，行五帝之礼、禅让之仪，照章选出的正统继承者。普天之下的人都知道，等到宝焰年满二十，凉盟主便会传位于他。现如今凉盟主不幸离世，宝焰反倒成了夺位称主了？”她语调抬高，目光凌厉，“逆贼反咬，还敢跑到我这来振振有词一番，也不怕被割了舌头？”

　　昨夜宝焰与江若崇俩人互相补充、陈述一番，绪无音已是大致了解了来龙去脉。

　　这世上本就多妖多怪，普通百姓根本无力抵挡，故而修仙名家建城墙、立城主，护一城百姓不受妖怪侵扰。除却一些散城小城，通常几个城会结成一派，成立联盟，盟主统管旗下所有城池，有定夺决断之权。

　　当今最为强大的联盟，便是逆水盟、苍盟、昼盟这三盟。三盟旗下又有各色小盟依附、散城听遣，三足鼎立、互不侵扰，是以时人将三盟比作星月日，各在其位、熠熠闪光、永不下坠。

　　而逆水盟，是现今所有联盟中，唯一一个实行禅让制的盟。

　　逆水盟的立盟盟主蓝泱，深感“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之理，唯恐子传子，终出窝囊庸人，使得联盟倾覆、百姓遭殃。故而决定承袭禅让制，历届盟主需挑选出聪慧仁义、灵力高强的非本家少年，悉心栽培，及至继承者弱冠之年，传位禅让，退居幕后辅助指导，使联盟千秋万世、代代传之。

　　宝焰作为逆水盟旗下灵城城主宝天宜的儿子，在一众佼佼少年中脱颖而出，于10岁那年被凉之林盟主选中成为传位之人。

　　然而两周前，凉之林忽然暴毙，走得又快又急，半句嘱托都来不及留下。宝焰才年方13，虽年岁尚浅，但仍应由联盟主事扶持，登上盟主之位。岂料这联盟的主事泠千月，竟打出了“匡扶正主”的旗号，要拥护凉之林的亲生女儿凉恬上台！

　　凉恬尚是个两岁的幼儿，懵懂无知，不过是个软乎乎的政治权柄。这也是江若崇不说凉恬篡位、却说泠千月篡位的原因。

　　宝焰尚在接受凉之林亲自教导的阶段，自身除了父亲与外祖父身为城主的势力，再无其他任何羽翼。所以泠千月造反，是造得一蹴即至、一举成功。

　　主子现在大权在握，信使也自然腰杆笔直，完全不理睬无音的威胁，义正言辞道：“宗法，讲究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乃养民教民之原本，为当今世道人人皆循的礼制。逆水盟逆大流而行，令凉盟主深感担忧，早就提及要废除禅让、宗子维城。并在三周前感到自己身体抱恙之时，写下密令，深夜托孤，叮嘱泠主事匡扶幼子、暂代政务。故而逆贼宝焰，罔顾宗法、违逆君意。”

　　绪无音冷冷瞧了他一眼，没再说话。是了，这也是当初泠千月领兵入殿、捉拿宝焰的说辞。幸而宝焰父母与外祖父母均为城主，携两城兵拼死抵抗、令宝焰偷溜了出去，才能来到这里投奔她。而弑杀曾经受禅让礼之人的家属亲眷，实在容易引起不满，惹得风声鹤唳，在这需要巩固权势拉拢人心的微妙当口，也就仅仅在战胜之后将相关的一干人等软禁了起来。

　　两周时间很短，但足够一个联盟改主换代、定局大势了。她懒得再与使者唇舌争辩，道：“口口声声说宝焰在我这儿，有什么根据？”

　　“您是他唯一的去处。”

　　“笑话，你是宝焰肚子里的蛔虫，还能知道我是他唯一的去处？你凭什么觉得，他不会躲进什么乡野村落、山涧溪谷、或是哪个喜欢他的少女家中？”

　　“绪盟主让我放出黑灵狗，一探便知宝焰是否在此处了。”

　　绪无音不动声色地斜睨了一眼那狗，心中一悸，可真是一条好狗！那黝黑乌亮的毛发、比普通黑灵更大的矫健身形，算得上是黑灵狗中的极品了！她待会一定要把这狗给占为己有。

　　黑灵狗乃这世上专门打脸的神兽，将所寻之人本人或亲人的血给予它舔一舔，尾巴便可显示目标人物是否在附近。一条尾巴变红，表示此处毫无气味、所寻之人跟这毫无关系；两条尾巴变红，表示所寻之人来过此处，留下气味，但已离开了；三条尾巴变红，则表示所寻之人正在附近！时人最喜欢在别人指天誓日地表示“不不不这人绝对不在我这里”时，放出黑灵犬，验证所言虚实，然后在三条红色尾巴旁冷笑一声，脸上神情写满“脸疼么”仨字。

　　将目光从黑灵狗身上收回，绪无音道：“我同宝焰并没有血缘关系，借我的血可是没用。”

　　“没关系，在下有灵城城主宝天宜的血。”使者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小巧深红的铁盒。

　　“……”

　　使者打开盒盖，里头滴了几滴血珠子，已经变成了暗沉的红色。他将盒子凑向黑灵犬，正欲让那狗舔舐，绪无音忽然站了起来，道：“等等。”

　　“绪盟主？”

　　绪无音缓缓走下来，行至使者面前，倏忽间，一双手已迅速伸出掐住了使者的脖子！她，才不要乖乖等着黑灵狗的三条尾巴变红然后面红脸赤地面对使者得意的笑容！

　　这一出手，候立在旁的五名护卫反应极快，立刻围了上来朝她出剑。但江若崇和躲在帷幔之后的一众侍卫同样也快，立时冲出来加入了战斗。绪无音一手掐着毫无反抗之力的信使脖子，往后一个后翻腰，避开袭来的三柄利剑，另一手朝着信使双膝内侧猛然一击，哇哇惨叫顿起，信使双腿无力地垂在地上，骨折了。

　　“都退下！”无音冲加入混战的侍卫大喝一声，将使者撂倒在一旁。

　　她一边躲闪，一边拇指与食指虚合成圆，放在嘴中吹了一声口哨。门外顿时响起了挥动翅膀的扑棱声，小凤自树梢上应声飞来，途中身形逐渐变大，等到进了屋子，已是一只一人高的冰晶大鸟。它挡在无音身前，张开淡蓝到接近透明的鸟喙，从喉咙深处发出了一声力吞山河的嘶鸣。

　　这嘶鸣惹得气流震荡、凛风顿起，周遭温度霎时变得冰寒冷冽，空气中竟漂浮了些许碎末冰晶，自己人已经退至了边侧，而在小凤身前的几名使者护卫，肢体陡然被冻得僵硬、连剑都握不稳了。

　　小凤又抖抖翅膀，摇晃着身子变小，乖巧地飞到了无音肩头。

　　“小凤真好。”无音笑嘻嘻又感慨了一下自己的佳作，朝门外走去，欲回卧房补个回笼觉，边走边冲江若崇道：“把他们五花大绑，丢到无人森林外头去。一共六个人……那就每人衣服背上写个大字，组起来就是我、真、的、好、害、怕！”

　　那泠千月笃定宝焰在她这儿，估计只是派人来送个信，让她了解自己的处境，吓吓她，压根没预期过信使等人还能活着回去吧。那她就要让他大吃一惊，不仅让人活着回去了，还要丢在外头让所有人都看看她嘲讽他嘲得可嚣张！无音越想越开心，眉眼弯弯，脚步也轻快起来，快要走进卧房，又忽然想起来什么，嚷道：

　　“啊对了！黑灵狗给我留下！”

　　……

　　等到她从回笼觉中被江若崇喊醒，已是日上三竿了。

　　宝焰已经在等着她用餐，清晨泠千月派信使前来时，无音没让人叫醒他。这孩子路途奔波、疲惫不堪，好不容易到了安全的地方，就让他好好睡一觉好了。

　　宝焰也的确是太累了，虽然心里惴惴不安，睡觉前还胡思乱想了一通，但一沾上枕头，竟迅速就沉入了酣眠，一觉睡到自然醒。他已经从江若崇那了解了今早的情况，坐在饭桌边握着筷子，并不夹菜，问道：“小姨，你打算怎么办？”

　　“你打算怎么办？”绪无音反问。

　　“我觉得，泠千月倒不像是要将我赶尽杀绝。”宝焰想了想，道。

　　“怎么说？”

　　“我参加受封典礼之时，他带人前来，带的却不是普通护兵，而是一干逆水盟的在修弟子。护兵不懂仙法，只擅长刀剑，利器出鞘，交战时以命相搏、便可能会造成死伤。但修仙之人，自懂仙法奇术，可控制下手轻重，所以，那场混战中，包括我在内，没有任何人死亡，可见他并没有下达弑杀我的命令。”

　　“当时的一切发生得过于仓促突然，场内一片混乱，母亲怕有不测，让我趁乱逃走。我换了普通衣裳，一路朝着无疆盟的方向逃跑，按理说，泠千月必定会猜到我要来投奔你，所以他应该派人往这个方向追我才是，但我这些天来，竟是一个追捕我的人都没发现。”

　　“之前，我还以为是自己足够幸运，没有遇见他们。但我昨晚才到小姨这儿，今早那边就来了使者，可见他们一直都了解我的行踪，一知道我已经抵达这儿，就立刻派了人来。”

　　“不像是要追杀我……”宝焰沉吟了一会，“倒像是在……”

　　“倒像是在威胁无音。”江若崇坐在一旁，接过了话茬。

　　“嘻嘻，不错嘛。”无音摸了摸宝焰的头发，道，”瞧你平时咋咋呼呼的，分析起来倒是一套一套，难怪凉之林选了你。”她夹了一块大鸡腿放到宝焰碗里，“来，奖励你的。”

　　“小姨！怎么又是鸡腿！”宝焰哭丧着脸，嚷嚷，“每次逢年过节、大小宴席，必定会有一个大鸡腿被人夹到我碗里！鸡腿里头的肉一点都不入味，我一点都不想吃了！”

　　无音啧了一声，义正言辞：“你懂什么，这是长辈的专属关怀！”

　　“小姨，你也就比我大8岁而已啊！”

　　“那你不也还是得一口一个小姨的叫我。”

　　无视掉宝焰吃了瘪的不满目光，无音夹了块鸡翅油滋滋地啃着，嘴中酥香四溢，却还隐隐觉得有些头疼，内心长叹了口气，都过去三年了，泠千月竟然还是没有放下对她的怀疑，始终想要从她身上找到那样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