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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我最怜君中宵舞 ...

  •   明黄的帐幔紧闭。
      灯台上几只银烛恹恹地燃着,随着东天渐渐泛白,终于渐次熄灭,留下一缕淡淡的轻烟。
      有个年轻的侍卫伏在门边,低低说了一句什么,早有侍女接过他手中的锦囊。帐中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拿来。”
      侍女忙走过去,帐中伸出一只完美无缺的手,轻轻拈过了锦囊。半晌,里面只传出一声轻哼。
      那侍卫突然感觉到有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原本低垂的头埋的更低。
      “你,”停了片刻那声音道,“传我口谕……”

      “宸儿?”
      男孩闻声并不回头,专心地摆弄手中的蝴蝶。小小年纪,除了脸色略显苍白,眉眼竟是淡淡的绝艳。
      “宸儿,”又是一声,男孩只是微微眯了眯狭长的凤眼。
      “宸儿,你……还是不愿意?”一道细长的影子落在男孩面前。
      他沉默了一会,终于轻轻道:“娘,你莫逼我。”
      影子迟疑了片刻,渐渐远去。
      男孩站起身,手一送放开蝴蝶,看着它翩跹而去,嘴角勾起一道莫名的笑意。
      “姐——姐?”他小声道,纤长的睫毛在瞳仁上洒下淡淡的阴影。

      正是黄昏时分。
      夕阳坠在山脚,斜晖中满地斑驳树影,漫山遍野瑟瑟的寒意。
      走了将近半月,紫夜一行方到楚州地界,看看天色,便知道今夜又要露宿了。
      飞儿忽然撒起欢儿来,三转两转没了影子。纵然习惯了它用轻功也难追上的速度,这时三人也累得无心去追,晓月用手在嘴边拢起只喇叭,喊道:“飞儿——回来!我们可追不上你啦!”
      飞儿当真停了脚,歪过头看着紫夜。紫夜心中一动,说话间便追将上去。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晓月跺脚:“姐姐!”
      却听一个声音远远传来:“过来吧——这儿有个山洞——”

      竟是一处幽深的洞穴。
      洞口有疏疏的藤萝,缀着几点花苞,垂成一道窸窣的花帘。
      晓月拍着马头,笑道:“好地方啊,今天好好犒劳犒劳你!”
      洛筱早点起一堆火来。
      简简单单吃了点东西,晓月打着哈欠,拉着紫夜往里洞去了,终究是小孩心性,不一会便沉沉入睡。紫夜听着洞穴深处泉水的滴答声,一时却怎么也睡不着。
      听着晓月均匀的呼吸声,紫夜睁开小猫一样亮的眼睛,悄悄迈出去。外洞靠近洞壁处,洛筱正和衣而眠,洞箫系在腰间,月白色的带子微微下垂。紫夜脸上忽然一热,赶紧走了出去。

      外面夜色正好。
      有风从月牙儿上落下来,穿行在漫天繁星里。
      耳边是细细的虫吟。
      面前一株高大的树,叫不出名字,却让紫夜无端的想起那片雪原。于是轻轻一跃,坐在树枝上,背靠着粗壮的树干,透过纷披的枝叶,静静仰望星空。
      仰望星空。
      也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忽然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回头,却正碰上洛筱古井般幽深的眼睛。
      “还是让你听见了,”洛筱笑笑,“在想什么?”
      紫夜有些慌乱地收回目光,瞟向别处,不吭声。
      洛筱斜倚着树站定了,那么一种奇异的角度,紫夜恰好看到他颀长身材的一袭剪影。
      “还在想你娘的事?”他淡淡的开口。
      紫夜半垂了眼睛。
      “当时,我也没说清楚。现在,你还想不想听?”
      “你说。”
      “那好。先说秦府。”
      “秦府?”
      “扬州虽说在大昭国境内,却久为商旅聚集之地。师父他,原是阜远国人,行商,后来才落户于此。不过,他却不像平常的商贾,也从来不教我们这些。他功夫很好,整个秦府倒像个武林世家,只是我们从来不知道他以前的事……”
      “你知不知道秦府其实分内外两府?师父在外府,师娘在内府。我和余小山他们,就是晓月二师兄,算是外府弟子;那天追我们的却是内府的人。师娘的血琉璃你也见识过了,我却刚刚知道内府还有这么多人……”
      想起那天情景,紫夜背上亦是微微发寒。她明白平婆婆是吃了大意轻敌的亏,自己又是先发制人。若真的缠斗起来,还不知结果如何。“我走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紫夜慢慢问道。
      “那天……我还是第一次看见师父会有那种眼神,好像他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但是他却无法改变,万念俱灰似的……他真的什么都没告诉我们,我和晓月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找不到他了。”
      “那个平婆婆……”
      “她?像是想杀我们灭口呢……” 洛筱一笑,“这些天你也见识了,我们这几条命,好像还引来不少人。”
      紫夜淡淡一笑。“人说走山路危险,我看还倒安全些,至少被他们赶上,还有个躲处。”
      忽然她想起了什么,又说:“你有没有发现,来的不是平婆婆他们?”
      洛筱眼睛一闪,“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过,这些天要是没你,我们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
      几天下来,全凭了紫夜超常的耳力,三人早在他人靠近之前便藏的隐秘,竟还都侥幸逃脱。
      紫夜复望向星空,故作镇静地道:“告诉我……那种毒药的事。”
      “‘十年一梦’?人说,天下至毒,莫过于幻梦。这种毒,并不是为了杀人,却是为了控制人……”
      “可是中毒的人,为何不去找雪莲子、去配解药?还要乖乖的等着别人把你的性命抓在手心?”没人看见紫夜握紧了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这毒,只出自吴攸国九嶷山,那里有个组织,只有里面一些人才知道如何解毒,或者,如何减轻毒发的痛苦……”
      “那是什么样的组织?”
      “只听说,它不入黑白二道,行事十分隐秘,却收罗了不少奇人异士。”洛筱忽然停下来,他感觉到紫夜的身子正在微微颤抖。抬头,只见她望向远方,其实却什么都没看见。
      “难道说……师父他们……都是……”
      “如果我没记错,师娘他们,都是吴攸人。”
      “我娘呢?”
      “我又怎么知道。”
      “可你怎么确定我就中过那种毒?”紫夜猛然转眼问道。

      洛筱看着她的眼睛。其实现在的她就像那天的晓月,那样无助,那样单薄,让人不忍心伤害她哪怕一点。可是,那眼眸深处分明透出某种力量,让他无法抗拒,让他只想把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他只有相信,有这样眼睛的人,足以承受。
      苦笑一下,他慢慢说:“或许在你出生前,你母亲便中了毒,所以带给了你。而且这种毒,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比如,你的眼睛……”
      眼睛!
      原来,那奇异的紫色仅是一场幻梦的遗留……
      紫夜身子忽然一僵,似乎有森森寒气从心底蔓延上来。她一字一字问道:“你见过我娘,对不对?我问你——我娘的眼睛,究竟是什么颜色?”
      洛筱怔然!半天才说:“在那之后,可能会变吧……”
      眼前,却是六岁时问自己借箫的人,那双清澈透明的眸子。
      “之前呢?”紫夜追问。
      “黑色。”他慢慢呼出两个字,不惊轻尘。
      “他——他为什么要骗我!”紫夜的眼睛,倏然失了神采。
      直到现在,她还是固执地不肯叫一声“爹”!

      却原来,她最不愿的,是被人欺骗。哪怕,那谎言是为了她。
      “师父……自有他的苦衷。”洛筱静静地道。
      “你们——你们怎么能明白!那是我娘啊,那终究是我娘啊!我白长了这么大,都不记得她的样子……我盼了这么多年,可是——可是——”
      “我不也一样吗?”不知为何,洛筱声音里,竟有浅浅笑意。
      “你——?”
      “我还不如你,我只有这个。”说着他掏出一块晶寒魄绿的玉佩,递到紫夜眼前。细看时,玉佩上刻着山水鱼龙纹路,五色丝缠护,中间浮雕出一个“骆”字。
      “这是——?”
      “我和余小山,自小便跟着师父,他也有一块,上面是个‘徐’字。”
      “什么意思?”
      洛筱不答,却把眼睛瞟向山洞,“其实,晓月应该比你更难过。”
      紫夜心里微微一颤。
      “我们可以说,是根本不知道有父母的感觉。她却是拥有过,现在又被夺走了……”
      不知道,晓月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孤单?
      “我们停两天再走吧,”半晌紫夜道,“我——想把师父的鞭法教给她。本来这鞭子应该是她的,就像——娘把沁紫留给我一样。”
      “沁紫?这么长时间也没好好看看你的剑,当真是十几年前名震江湖的沁紫奇剑?”
      紫夜笑了笑,跳下来,手指柔柔绕过剑柄,一团盈盈紫光便在指间跳动。她没有再说话,奇怪地不想让人知道那一夜的奇遇,毕竟,那是她和娘的秘密。

      又是一番想要起舞的冲动。紫夜斜斜迈出几步,有风托起她长长的衣带,随风而起的是那七式剑法,简单却变幻莫测。今夜,剑中少了几分忧郁的杀气,多了一点妩媚的风姿。还有谁能将精妙的剑术舞得这样动人而又伤感,淡淡的哀愁,淡淡的喜悦,这竟不像在舞剑,却像跳着远古神秘的舞蹈。剑光也在今夜变得柔和,莹莹缠绕在略带些邪气的步履间,轻柔似水,温润如玉。洛筱忽然感到有种来自远方的深深呼唤,充满希冀而有万分怅然。他微闭了眼睛,修长的手指抚过洞箫的灵窍,于是一缕极细的乐丝,迢递而来,盘旋而去,反反复复,曲曲长长……
      剑中的人儿仿佛微微一震,随即剑舞与箫曲相应相和。周围一片寂静,唯有——剑气与箫声遥遥相应。
      许久,曲终,人定,两人相视一笑,似有千言万语,却又都是无言。
      紫夜有些担忧地看向洞口,“不会吵醒她吗?”
      “不会。我的箫声,从来只是她的催眠曲。”
      紫夜仿佛看见,洛筱眼中闪过一丝黯淡,但定睛时却只看见他淡定悠远的笑容,一如夜空下一树樱花绽放迷离的光华。
      她还剑入鞘,刚要回去,却听身后洛筱变了声音,又是那严肃又有些担忧的语气:“你——忘了问那个组织的名字。”
      紫夜蓦地站住,衣带又被风带起。
      “是什么?”
      “幽——冥——岩。”
      紫夜用力咬了咬下唇:“我记下了。”
      随即身影一闪,消失在黑暗中。

      翌日清晨。
      晓月迷迷糊糊揉着眼睛,觉得还早,伸手向旁边摸着,想唤醒姐姐。她闭着眼睛摸呀摸,咦?姐姐昨天分明睡在这儿啊,人呢?
      很不情愿地睁开迷蒙的睡眼,眼前却是两双充满了好笑神情的眼睛。“天!”晓月吓了一跳,叫出声来。
      “小懒虫,还摸呢!都什么时候了?跟我过来!”紫夜撇给她一个背影。“什么嘛!”晓月一边打着哈欠,一边嘟哝着跟出去。
      洛筱坐在一块青石上,静静地看着她们。昨夜的一切,仿佛只是一个梦境,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天过后,晓月竟学全了这套鞭法,着实让紫夜心中暗叹。这天傍晚,晓月在一片空地上将鞭法完完整整舞了一遍。虽然还不太熟练,却自然有一股灵气。舞到高兴处,晓月兴奋地叫道:“姐!你看!”谁知一兴奋不要紧,手腕使错了劲,银鞭回转过来,柔柔地将她五花——啊,五花大绑。
      “姐~~救我~~”晓月可怜兮兮地眨着清水分明的眼睛。
      紫夜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的,轻轻一抽解开绑缚。低眉想了想,又把银鞭递给晓月,笑道:“是你的了。”
      “真的?”
      “师父——也想把它给你吧。”紫夜淡淡一笑,“先回去好吗,我——很快就来。”说罢一抽身,不见了。
      晓月痴痴地站在那里。娘的银鞭——就是我的了?目光流过闪闪烁烁的银鞭,心里忽然有了安全感,好像,娘就在身边,什么也不用担心,不用害怕。“喂——”晓月兴奋的向着山谷大叫。远处,隐隐传来几声回音,清脆,而又邈远……

      紫夜只是躲进了树林。刚才提起师父,让她心里慌慌的。她靠在一株茂盛的香樟树上,闭了眼睛,深深的吸气。她真的感谢生命中可以邂逅这些树木,它们会不离不弃的守护自己,给自己一点坚实的依靠。
      睁开眼睛,紫夜听到远处传来晓月的声音。她微微一笑,想要追过去。
      不对。
      她忽然捕捉到另一种声音,一种虽然轻微但十分杂乱的声音,正向着他们栖身的山洞逼近。
      那是——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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