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nderwood》古楼钟鸣

1、Chapter 0 //

　　外边天色有些暗。
　　“大概要下雨了”。程故收拾着客人用过的杯子，抹了抹并不脏的桌子，望向窗外。
　　他没带伞，最近不是雨季，店里也没备雨伞，按理他下班了得淋着回去，但他只是这样想着，思绪并没有因此变得活泛些——“下雨就下雨吧。”
　　因为下雨的缘故，到家的时候天色已近全黑，他摘下眼镜甩了几下，脱下沾满了雨珠的薄羽绒，去厕所洗了把脸，用浴巾胡乱抹了几下，拖着步子向卧室走去，前额的刘海还湿漉漉的贴在皮肤上，不太舒服。
　　房间里一片漆黑，他按了按有些痉挛的胃，起身摸索着打开坏到只剩暖黄色的调节顶灯，又因突如其来的强光眯了眯眼，拿起遥控器把灯光调到最暗，紧锁的眉才略缓了些。
　　他畏惧黑暗，但更讨厌光亮，一点点照亮周身的微光于他而言才是最好的。
　　饥饿感随着夜幕下沉，空荡荡的胃开始叫嚣，房间里就有许多吃的，都摆在触手可及的地方。程故拆了包压缩饼干，一点一点咬着，机械的咀嚼，然后咽下。
　　很腻，粘牙，并不好吃。
　　但成功应付了麻烦的胃。
　　社交软件已经许久没有打开过，手机于他而言更多时候只是个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的工具，更何况不久前他还刚换了个卡号，手机里的信息十分干净。他打开备忘录，点开唯一的那一条，思考了一会，什么也没往上添，又退了出来，把手机放到一边。
　　抬头看了眼挂钟，已经接近九点，他取出药服下，冰冷的触感从喉中滑过，内里却感到了些暖意。
　　数着分针约莫跳动了二十下，意识不可控制的开始模糊，随着思绪放空，梦境逐渐浮现，是一张熟悉的脸，轮廓在灯光明灭间闪现，伴着舒缓的音乐和周遭细碎的私语，整个场景如同程故面前锥形杯中的液体一般意境清冷——“三个磨坊主”，他曾经最爱的酒。

　　第一次遇到杜源是在一家程故常去的酒吧，名叫深海，没有驻唱，地理位置也十分偏僻，但向来安静，老板时常坐在吧台边的散台上，就着一盏小夜灯看书，手边放着与酒吧气质毫不吻合的保温杯，偶尔瞥见熟客，抬起头打个招呼，便算寒暄过了。
　　那天深海的人不多，按下机关推开书架进门的时候，酒吧几乎从未更新过的歌单正放到Underwood，留声机里流转出钢琴与小提琴的窃窃私语，程故很喜欢这首，所以特意问过老板歌名。
　　在吧台边找了个位置坐下，照例要了杯三个磨坊主，桌上的蜡烛灯芯不断摇曳着，忽明忽暗，光亮在人脸上一道道滑过，而后随着目光凝固在左前方一个穿着浅灰色风衣的男人背影上。
　　大概察觉到了背后的目光，那人回了个头，正好与程故目光触上，还勾起嘴角朝他笑了笑。
　　很帅。
　　这是当下程故最真挚直接的评价。
　　那个目光聚焦在他脸上，多了份探究，程故醒过神，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遂强装镇定着移开了视线，对方应该还在看他，那份意味不明的笑意似乎还停留着，但几秒后就散去了，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唤了声吧台的小哥，应当是要点酒。
　　程故小酌了口手中的酒，辛辣与清爽并行冲击着味蕾，他看着桌上依旧不断闪烁的烛焰，思绪不自觉开始神游，直到肩上传来一阵重量，有人拍了他一下。
　　肩头骤然被触碰，吓得程故抖索了一下，带到了桌上的酒杯，锥形杯里的液体随着震荡洒出来许多，浸染了袖口，一时显得有点狼狈。
　　他抬眼看去，是刚才对视的那个男人，那人看见他的反应愣了下，向吧台的小哥要了块毛巾，脸上是掩盖不住的笑意：“抱歉，吓到你了，能要个联系方式吗。”语气倒是十分诚恳。程故一时不知作何反应，呆滞了几秒，报出一串数字，是他的手机号，回过神时，那人已经离开了，吧台的小哥拿着毛巾过来，一脸意会。
　　回到出租屋，程故看了眼手机，界面上的图标大都安静的躺在那里，唯独微信冒出一个小红点，他点开，跳出一条好友验证，备注是“深海”，他迟疑几秒，按了同意，等了会没有消息发过来，于是设好闹钟，把手机调成震动模式放到一边，从桌上随手抽了本书看起来。

　　从睡梦中惊醒的时候，窗外天还没亮，更阑人静，只有挂钟在不知疲倦的顾自走着，时针指向数字“4”，还未聚焦的眼神散向顶灯洒下的昏黄色灯光，眼角还挂着一滴生理性泪水，药物的半衰期没过，脑子如同浆糊，闭上眼却又是一片霍乱，程故揉了揉眼角，叹口气，挣扎着坐起身来。
　　梦里的场景还在眼前不断跳动着，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那道身影却随着睡意转醒越发清晰，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程故只觉得脑子更乱了，未得到足够休息的身体很沉重，每个细胞都不停叫嚣着疲倦，却又都不愿重新陷入休眠——这种感觉他倒是很熟悉，每个梦回惊醒的午夜总是充斥着这种噬心蚀骨般的疲惫。
　　打工的咖啡店中午才营业，程故躺在床上，面朝天花板，睁眼默然数着时间的流逝，直到暖阳照射进采光角度不太好的屋子，才缓慢起身，心不在焉的收拾起自己。
　　刷牙的时候，他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憔悴，脸色苍白，看上去像一个离家出走多日的厌学少年，经过一夜睡眠，脑袋右后方一小撮毛翘了起来，他用嘴叼住牙刷，手上沾了些水压了压，依旧没能战胜那撮倔强的毛。
　　他草草漱清口中泡沫，烦躁的甩了甩头发，不再去管那撮毛，径直走出厕所，回房穿好制服，看了眼时间，又把自己呈大字型仰面朝天送回床上，最低亮度的暖色顶灯在屋内阳光的洒落下黯然失色。阳光有些刺眼，窗帘在床的另一侧，程故不想动弹，于是抬起右手挡住眼前的光线，世界又黯淡了。
　　在这个动作下，某些触感会被放大，喉结滚动了几下，眼窝涌上些许热意，但终究并未化作实质，随着云层遮挡住太阳的辉光，房间里也涌入一阵渐变的灰暗，驱赶了短暂占领这片空间的暖意，右手不着力的垂下，眼底又重归一片漠然。
　　到店时已是正午，老板坐在门左侧靠窗的位置上，手边放了杯意式特浓，程故进门时，老板戴着蓝牙耳机，正神情肃穆的看着桌上的笔记本，对有人进店毫无知觉，程故打了个招呼，没得到回应，于是走向吧台，路过时看到屏幕上正播放某部少女动漫，粉嫩的配色映射在老板知性风的眼镜上，别有一番风味。
　　咖啡店就开在程故住所所在的小巷子巷口，上下班十分方便，附近是居民区，有一所高中，但实行封闭式管理，只有极少走读生会偶尔来光顾，因而平日里十分清净，好在租金大概也极其便宜，老板更像是玩票性质，名字也起的随性，叫“黑咖啡会发黑”，菜单上只有意式特浓和冰美式两种咖啡、以及气泡水等软饮，咖啡豆倒是十分考究，似乎是从国外预定的，程故不懂这个，但磨出来确实很香。
　　今天是工作日，店里很空，只偶尔有穿着正装提个公文包的商务人士来外带咖啡，程故递出手上的冰美式，说了声“谢谢惠顾”，目送客人出门，在吧台内坐下，继续百无聊赖的盯着门口发呆，街对面的屋子没租出去，住在那里的大爷搬了条老旧藤椅，手里摇着把蒲扇在那晃啊晃，门大开着，没过一会屋子里跑出个小孩，跑到藤椅边伸手去够老人的胡子，身后一个女人端着碗追了出来，应该是小孩的妈妈，她拉着小孩回屋，未果，于是无奈的半蹲下，喂了几勺饭，小孩子玩心重，注意力转移的奇快，没吃几口就又跑开了，她只好又追着去另一处。

　　小时候的程故最早也不爱好好吃饭。
　　后来有一次，小程故吃着饭，隔壁小陈哥喊他出去看兔子，他扔下手中的筷子，瞥了眼坐在对面的柳女士，见她专心剔着碗里的鱼肉，就兴冲冲的往外跑，柳女士叫住他，温和的问了句：“故故吃饱了吗？”程故一心想着小兔子，穿上鞋打开门，回了个头道“吃饱啦。”就溜出去了。
　　那天晚上小程故回家的时候已经快九点了，柳女士是一个温柔且讲道理的母亲，面对小程故加餐的要求，她晓之以理：“你看，我们六点钟吃的晚饭，没有人会不到三个小时就饿的对不对。”并动之以情：“妈妈已经很累了，你乖乖去睡觉好不好？”，小程故本来就有点心虚，闻言只好乖乖回房洗漱。小程故摸着焉扁的肚子躺下的时候，闻到一阵香味，让他辗转反侧，于是下床走出房间，推开餐厅门的时候，很累的柳女士端着自己刚下的葱油面吃的正香，还朝他笑了笑。
　　从此以后程故就对食物怀抱了敬畏之心。

　　店里来了个女生要点单，招呼了他一下，程故连忙起身，说了句抱歉，确认女生要的是冰美式后扫码收了款，就去冲咖啡了。
　　把咖啡端到女生的座位后，程故回到了吧台，不由又看向街对面，屋里出来一个男人，抱起小孩用胡渣凑向小孩的脸扎了几下，逗得小孩不住地笑，然后笑着朝女人说了几句，放下小孩摸了摸头，骑着小电驴走了。
　　其乐融融的一家。
　　程故不太受得了这样的场景。
　　他曾经也有这样一个温馨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