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槐引》时敬

1、第 1 章

　　元升二十六年冬，二月初三，天大寒。
　　应游回来了，带着他祖父的尸骨。
　　走时领了二十万大军，如今却是只余不足五万人。与吐蕃这一战，损失惨矣。才行至明德门，便望见朱雀门前乌泱泱一片。将军百战死，应老将军驻守边关二十余载，客死异乡，皇帝率满朝文武前来迎棺。
　　翻身下马，应游手牵拉着灵柩的马儿一步步走向朱雀门。天门街还未走一半，传来钟丞相高呼：“恭迎将军！”，众官便随着他喊：“恭迎将军！”
　　俞子今在一干人身后冷面瞧着，觉得讽刺极了。近半数的官员都从未见过应老将军，若无此番战役，怕是连征西将军应烬的名号都不知，却一个个红着眼，面上淌着泪，好似战死的是他们哪位至亲一般。
　　将军生前薄名姓，死后才拥万人情！真是个没处说的好笑话。
　　皇帝上前挪了两步，接过了应游手中的马绳。应游单膝跪地，高声道：“末将率应家军，拜见圣上！”四万余将士齐齐跪地，道：“拜见圣上！”声声余威在朱雀大街中经久不散，回音一阵阵传到耳边。
　　皇帝面色憔悴，盯着那棺木发愣，良久后才轻叹一气，又咳了两声，半个字也未说，领着众人朝皇城内走去，步子较来时却是显得更沉了些。
　　“便是不许你去剑门关，那里刀剑无眼，生死无常，何苦如此作践自己？”
　　“我曾说‘你若为帝，我便为你守这万里河山’，你以为，此话是假？”
　　一别君已廿余载，再逢却见灵柩来，曾是两小无嫌猜。叹世事无奈，山河飘摇风常在。朱雀门前，天门街上，剑门关外。
　　俞子今有意落后了众人两步，偷偷跟在应游身旁，碰了下他的肩，见应游面上并无太多悲怯之色，放下点心。“应祖父已逝，你也，也别太过伤心。”生死之事，俞子今也不知该如何劝慰。“纵然离去，他老人家也定会到哪处逍遥玩乐的。巴蜀地苦，没甚么景可赏，他如今去了也是桩好事。”
　　应游好似无喜无悲的模样，淡淡地说了句：“是啊，世间万般皆苦，极乐之殿却是个好去处。”侧身移步，离俞子今再近了点，上下仔细瞧了他一遍，终于有了笑意，“嗯，倒是比我走时高了些。”
　　俞子今一喜，悄悄撤了方才有意踮起的足尖，微挺着胸膛，声儿都比先前大了几分，“那是自然，等再过两年，我兴许会比你还要高了！”再偷着瞄眼应游，“等那时我便要你喊我作哥哥！”说完却是不敢正眼看人了。
　　应游抬手轻敲下他的头，倒是彻底染上了笑意，“便是你高了我几寸，也没有我称你作哥哥的道理啊。”便是翻过了先前的烦闷，眼里只一个俞子今了。
　　少年便晓情深意，三言两语。三言两语，眼前哀怒皆可弃。
　　大和殿中同众人碎语几句，再同皇帝商谈毕几日后的葬仪。皇帝面上发汗，体力不支，封了应游护国大将军便散了朝，说是其他封赏等四日后应烬下了葬再议。
　　这一番过去应游便回了尚书府，先去了正厅，他爹应弘想必又是有话要说。
　　“此次征战，你受苦了。父亲他，可曾留下什么话？”果不其然，在厅里小坐了片刻，连手都还未回温，应弘便开口了。
　　应游在下座正了正身，道：“冬日天寒，即是战马也跑不快，儿子到时祖父已是病入膏肓，无药可解了。撑到回程前一晚便去了。”又将贴身揣着的锦囊取出来递给应弘，“只是，祖父闭眼时手里还紧紧捏着这个锦囊，儿子从中寻着一张字条，却是愚钝，不知其意，还请父亲解惑。”
　　应弘拆开锦囊，字条上只四个大字，狂草而就：勿念盛夏。应弘双瞳微缩，呼吸渐深，这四个字属实惊他过度，“你可知，何为盛夏？”
　　应游低头思索片刻，开口说道：“盛夏，便是酷暑、三伏，乃尝黍之时。”
　　“司游，你天资聪颖，此时便不必避重就轻了，”应弘面色不耐，“夏时国姓为殷，你不知？皇帝一登上帝位便打发了你祖父去巴蜀，你不晓是何缘故？”
　　应游想起幼时在塞外高楼城墙上时常见着应烬远眺东方，有时如喜，有时若憾，再有时，眼底浮着暗色，好似那汹涌的情情愫将要喷发一般，却是从未有过怨恨。
　　“祖父，您在看何处？”
　　“长安。游儿，祖父在看长安。”
　　曾以为他是在思家，如今想来，怕是在思人。
　　长安路远，故人勿念。
　　“盛夏已过，周而复始。还请父亲念着祖父这二寸锦囊所述，勿念盛夏了。”
　　应弘气绝，紧闭了双目片刻，怒道：“祖上传下的大业如今便要荒废了？亏你还是应家的儿郎。好好好！你们祖孙要守这大周便去守吧，我却是不愿！”
　　应游无言，良久才垂手道了句：“儿子退下了。”便离了正房，朝偏院走去。
　　应弘瞧着他直挺的肩，轩昂的模样，气得拿了手边的八方杯便朝厅门的方向摔了过去。
　　俞子今一来便听见了这声脆响，正想开口询问，却见应游走来，未换的玄色暗纹织金锦袍上，还有点点水迹。
　　“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二个都在摔杯子的，皇后娘娘才摔了个八宝琉璃盏，你父亲便跟了只八方杯？真是奇了。”俞子今上半截身子都陷在梨木软榻上的兔毛垫子里，舒服的抻了下腰，目光在桌上的一套紫砂茶具上转了圈儿。
　　应游看他眼珠子骨碌碌的转便知他不安好心，笑着唤何胡庆进来添茶，免去了这几只紫砂的祸事。
　　俞子今倚着榻伸出右手。五指并拢成拳，轻轻敲了两下桌面，又向何胡庆点了点头，道了句谢，便捧着杯热茶乐呵呵的笑了。
　　低头小酌了口，清香馥郁，清醇淡雅，淡淡的茶香溢出唇齿。
　　“峨眉雪芽？”
　　俞子今惊喜万分，双目灼灼的盯着应弘，“可这才二月初，哪里来的新鲜清明茶？”再抿一口，和陈年的不同，入口香气浓郁，绝不似旧茶。
　　应游轻转杯盏，道：“这的确不是今年的新茶，却胜似新茶”。再看眼俞子今，嘴唇上撅，眉头轻皱，一手都扶着桌了，要立刻离榻一般，再不说这祖宗怕是要急了，“这是昨儿年新采的头一批雪茶，黑水寺的善堂大师与我祖父部下季阿叔交好，将这批新茶赠与他，一并予了他一瓮白岩峰上的雪水。我瞧你年年冬日里馋这雪芽，便在季阿叔那儿帮你讨来了。”
　　俞子今垂着头低低的笑，看着淡绿的茶汤，只觉手中香茗倒是越品越甘了，热气熏得人眼眶发红。
　　“难为你了，这也记得。”
　　有一人记着你千种喜好，万句闲言，原来是这般感觉。
　　左胸膛跳动的那个地方仿若也浅饮了一杯烫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