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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艳不至治,慧或无伤,杳杳香魂,天步茫茫 ...

  •   不出两月,赵匡胤有旨,打开莲歌殿门,准许人出入。冬去春来,又是花开,以前飞鸟不得入的莲歌殿,如今竟是一番好景。殿门开时,她看到了往昔与自己同行的那些好姊妹,只是那些人的目光皆是躲闪避讳。

      青衣从莲歌殿走出的那天,正值圣宴,庆金陵城破,南唐归附。

      内苑歌舞笙箫,她站在阳光下,却觉外界明绚得头昏欲裂。许久不曾孑然一人,立于天地间。适才从宫人口中传闻得知,周后已死,南唐已亡。她只觉跟整个世界格格不入,好容易待到恢复自由,却发现,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失魂落魄,心如被钝器击伤,狠狠划了一道口子,初时并不觉疼,等那钝钝的疼痛翻涌上来,却几乎将人溺毙。刹时,千百个念头晃悠悠的荡了开去,却是吐不出只言片语,唯能怔怔的立着。

      败了,国破家亡了。待总管来找她时,发现她脸色惨白,唇上细密一排齿印儿洇着血。明知她是所为何事,亦不点破。只是淡淡说了句,今夜,侍寝。

      她心如死灰,如何顾得这些,便轻轻应个是字,再无他言了。南唐亡了,他呢?她只关心他,只想知道,他如何了?

      是夜,红烛无声静燃,椒兰玉焚,织锦帷幔里,他看出她的心不在焉,微恼怒,紧紧扳住她下巴,“信不信朕杀了他?”话一出口,连他自己也觉卑鄙无耻,想收回,却是迟了。只看到她眼里的哀戚之色夹杂着陡然闪过的不屑,眼底早已是泪意斑斑,缓缓偏过头去,轻声一字,“信”。

      说着,便起身下地,极是恭敬的跪下,抬手轻解罗衫,亵衣褪下之时,幽幽道,“奴婢愿伺候皇上。”

      见她这般,心竟狠狠揪着疼了,她那剩下的话自不必再说,定是,“奴婢愿伺候皇上,只求他活。”顿时,翻江倒海的疼全涌上来,她凭什么这样,竟敢在他面前,丝毫不掩饰的表达她对另一个男人的倾心。这才是最大的蔑视,足以千刀万剐。这是他戎马一生,所受的奇耻大辱。

      然而,这是自找的。他无法恨她,亦不能要她。美人在侧,他却惊觉于这世上,还有自己要不起的女人。

      她并不知眼前这位皇帝所思所想。心中只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死,她愿用她苟且的活,换取他的生。仍旧是直直跪着,不着一物,直等他要她。他要的一切,她皆可给他,只求他放过一个人。

      脑子里千万缕情思还未及理顺,却觉肩上一暖,披上的,是他的团龙绣明典缎披风。惊异看着他起身离去,一角明黄衣袍闪过殿门,身后一句,“我要你如愿。”

      宫里盛传南唐主被押解进京,不日便到。这流言蜚语,似是专门讲给她听的。纵然如此,她与他相逢时,仍是吃了一惊。

      她是回莲歌殿,而他,是被押解进长庆宫。两人打个照面,擦肩而过,又是同时回头,脚步却都没有停。目光触及,打叠起万种滋味,齐齐涌上来,空张了张嘴,然而是再无力去说了。那回本以为是永别,谁料到今日竟再见了。

      他的颓丧,她目睹了。再寻不到他的空灵,神气清粹。他和她何其相像,同样是万念俱灰。她要他活着,却不是要他这般生不如死的活着。

      他可以爱,可以恨,可以感念,可以憎恶,却不能这般心死。

      夜里,她去了关押他的偏殿。守门的兵士虽不认她,可看她衣着华贵也不敢轻慢。客气的拱手道,“圣上吩咐,此殿不得靠近。娘娘请回。”

      声量并不大,却字字清晰,想必关在里面的人,那“娘娘”二字,也听得分明。

      她心里隐隐一顿,一惊,一疼。自己何时,竟成了另个人的娘娘。酸楚感陡然而升,忽觉没脸见他,回身便走。却被一人满怀拦下,仰脸看去,怔住,是赵匡胤。

      兵士慌忙下跪磕头,正欲谢罪,听顶上轻声断喝,“闭嘴”,乖乖的住嘴,再不言语。

      沉沉的话音,有力的透过墙壁,“朕许你进去,你对朕而言,自不同于别人。”

      她亦不多礼,微微福身应着多谢,又是一迟疑,缓了缓,慢慢说了句,“不必了。”

      终究还是悄然离开,她已知道今夜这出戏,如今的皇帝是胜者。也是瞬间,她知道了解开他心结的办法。

      一切全待明日。

      早朝时,朝臣装模作样的上奏,说南唐旧主已然入京,他亦是按先前设想的那样,登上城楼,当着天下百姓的面,赦免了南唐后主,以显示当今圣上宅心仁厚。

      整个过程,李煜并未有太多表示,只是恭顺。

      实因昨夜那短短几句对话,让他死了最后的心,只觉,生不如死。

      接下来的接风筵摆得冠冕堂皇,做足了戏份。赵匡胤坐上首,他坐下首。几声合掌,宫娥鱼贯列。翩翩起舞,足生莲步。李煜漠然看着这一切,一言不发。

      赵匡胤清淡望他一眼,看来内心煎熬的,并非他一人而已。所谓红颜祸水,避之不及。待真轮到自己时,未必就甘心躲避,多半都会深陷其中,不可自拔。

      能被红颜所祸,是别样的一种福气。江山,美人,是横在英雄面前的永恒难题。

      日影渐移,已近天暮。

      最后一支舞乐轻曼响起,心里异样的一颤,那曲子分外熟悉。霓裳羽衣。三丈的金台,是为此舞所铸。薄雾散时,他看清上面立着的人,果真是她。

      这些年了,她仍旧不忘。不忘此曲,便是不忘此人。心思忽然一活,原来她待他,亦如他待她。茫茫大荒中,他并非一人。

      这舞甚是用心,水袖白练,挥若雪浪,艳尔醉盼,弦尔清商,舞到极致,绚比残阳。尾音顿收时,万籁俱寂,彼此呼吸可闻。

      青衣立于高台,手里暗暗收了那丈长的白练,惨淡一笑。先是退一步对赵匡胤欠身答礼,继而目光回转,直直跟李煜对望。心下酸楚,明知结果如何,她也定要演下去。牢牢盯住那对她幼时曾偷望过无数遍的乌黑眸珠。

      缓缓跪下,俯身于金台,“于人前,你君我臣。人后,你我友人。无论如何,你仍是你,我仍是我。”说着一拜,“我血祭南唐。”

      话说得甚凉,李煜眉骨微微一跳,猛然起身,却已迟了,白练当空一舞,丈长的青缎舒展开来,亦然有了力度,锋利如刃。她只引颈等那白练划过,时光顿了一瞬 ,旋即赤血尽染,孤映鲜双。她逝于高台,无人再有回天之力。

      李煜不发一语,心口闷痛得竟忘记呼吸,只觉夕阳逼进人心底,我血祭南唐……

      那日,不知是怎样恍惚,步履蹒跚着归了偏殿。

      赵匡胤缓步随进来,递予他一封信函。两人指尖颤,带着那信也微微的颤。薄薄一页扶风纸,上面的筋瘦柳体,风骨铮然,难为一个女子,手书如此力度。

      拼则而今已拼了,忘则怎生便忘得。她不忘,他便不能忘。他求死,他遗忘,均是负了她。唯有活出他原本,方不辱没她。

      赵匡胤亦懂,亦叹,欣赏的成分更多些。青衣肯为李煜而死,实在给了他太大震撼,今日那幕,太像画。他若再加阻挠,亦不是君子,也不配治天下了。

      北宋开宝八年,下诏,式尤待遇,尽舍尤违,特升拱极之班,赐以列侯之号,观书崇文院。攻于诗词,于太祖相交甚厚。来年秋祭,他陪赵同立于画楼,淡薄两杯酒一气饮下去,又谈到青衣,又话及南唐。

      恨吗?亦恨亦不恨。他总以治词功夫治国,故而从不是好帝王,如今可以投身诗词,实是不幸之中大幸,人各有志尔。

      这些年来,谁记住谁,谁又忘了谁,爱恨情仇,何其缥缈,唯独活过自己,才是真。

      墨痕洇透纸面。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四、艳不至治,慧或无伤,杳杳香魂,天步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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