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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珠笼幕卷,金炉夕香,厌厌夜饮,予何尔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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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门深似海,做自己又岂是易事?然而有了那晚他的怂恿,倒也不觉什么,无非是深宫中多了个敢做自己的异类罢了。
宫人也都知道皇上宠她,全避着她。大周后底下的丫鬟,照着主子的面,倒是隐隐寻过她几次麻烦,后来都被他几句冷言给撵出宫去。以后也就再没人来难为她了。
日子似乎还是一成不变。
他最爱的,还是周后。北宋还是,虎视眈眈。朝上的大臣,依旧趋炎附势,粉饰太平。宫里的女人,仍是纸醉金迷,言不由衷。
只有她,只有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跟他说几句真话。两人的默契,她成了他的谏臣。她是这后宫三千佳丽中,唯一有幸能做自己的女人,一切随她所愿,不用顾及粉黛们的脸色,甚至不用顾及他的想法。
一支玉杆纯尾狼毫,一小张梅花版笺,临那份筋骨舒展的柳体字帖。用着他送的那套文宝,得尽了他的神韵。或几行,或几言,随性而定,却字字是真。合上御书房门之前,她会将那小笺夹在当夜的奏折中,等他来日再看。
暮鼓晨钟,日子惶惶过去。每夜御辇摆驾长庆宫时,她总是悄然立在阶边,心酸楚得疼,一丝一毫都不肯放过的疼,却得忍着。极静的站,看他渐行渐远。既而,手下的真话也愈发的言辞俱厉,愈发的犀利尖刻起来。
那些言语,是她的武器,宛如一把刀。一寸寸在纸上书写,她每每想让他刻骨铭心,然而,却总只换得他的云淡风轻。于是愈加气恼。
她为何如此,他是明白的,故此,总是包容她的无理取闹,哪怕过分得连周后也不敢做。
聪敏如她,她又怎可能不明白其中的微妙。国主与周后的情深意笃,整个南唐都看在眼里。那夜整宿不归,也只是他与周后的一次赌气。她不过是名过客。
既这般想了,潜意识里,竟是临摹起她们周后的身姿。国书上载,国后周氏,小字娥皇,十九岁归皇宫。通书史,善歌舞,尤工琵琶。
那么她会的,她也一定要学会。
书史,不过是书史而已。她便是朝起四更,夜宿子夜。仓皇的翻一遍经史子集,囫囵浏览,倒是记下了十之七八。
吟诗作对,她并不擅长。诗词格律讲究一“通”字,她不甚通,苦学一阵,诗词上不得进展,反倒是无意间从一宫人处学会了对弈。碧透白玉配着赤血玛瑙子,交替着在紫檀棋案上落定,她定定想着,也许这能抵得过那吟诗作对了吧?
还有,歌舞。这本就是她所学,故而并不用太费力,她竟成了十部伎里的领舞。每日得以与周后朝夕共处。她并不比周后小太多,周后待她亦好。近日排练唐明皇与杨妃的霓裳羽衣旧曲,里面校对音律的,竟是她与周后。
直到,那日黄昏,她在御书房收拾书文残墨,碰巧李煜归来,亲取一轴西晋画卷欲送给周后,顶门望见她背影,只觉微微一怔,许久才是讪讪笑着,“近些日子,你倒愈发像她了。”她明白他说的她,是指娥皇。
一时,她茫然无措至不知如何是好。她想与她争,苦学了这么久,她自以为自己才学并不比她差时,得到的,竟是句,愈发像她……
像,而已呵。终究不是,也不能是。她,只是一名被国主戏称为青衣的女子而已。
一梦惊醒,终于决定要离开。因为她克制不住的,去想他,也克制不住的,去疯狂的模仿她。她不想自己因为爱情,就变成另一人的复制品。
南唐向来有向北宋朝贡的惯例,每年除了送金银绢帛外,还要呈贡的,是美女。
她偷偷将自己的名帖,夹进了北上朝贡的清单里。等到北宋使者来访,点名要她时,整个后宫震惊,连他也懵了。
久违的龙颜震怒,鎏金爪龙盘绕的三尺龙椅上的冰冷语调,压着怒火中烧,限时勒令查清,青衣两字,是谁递送出去的。
自始至终,她都只站在一旁微笑,即使查出来,亦是于事无补,更何况……
明日就是朝贡日期,日子很紧,她知道。同行的姊妹都在收拾行装了。只有她,去了御书房。
自从开始排舞,她便再不曾提笔当他的谏臣。而今,她想再看一回他的背影,再等一晚只属于她和他的夜深人静。只怕是最后一回了。
曲径通幽,回环曲折的石子青苔小路,许久不走,竟成陌路。
初夏虫鸣相伴,一步步踏在路上,听脚下石子咯吱吱作响。还是那些日子,有天午后,他带自己来到这竹林里,青石板上铺着整张悬泉纸,一边放着桐烟漱金墨,却没有笔。
他笑着用白绢覆住她眼睛,拉过她衣袖。只觉衣袖浸水般微微一沉,接着是被他带着,水袖轻轻的舞动,一挥而就。白绢轻飘落下,眼前多了一幅,撮襟书。
也记得他当时的话,“这才是你。”只怕这,才是他心目中的她,鬓云留鉴,眼彩飞光,长虹掼袖,舞尽腾芳。
那刻午后,她与他离得那样近,而如今自己这般东施效颦,错得竟是,这样远。
阖目回想,心自觉微微的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