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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凯恩 ...

  •   「这是神明的爱,凯恩。」

      他在梦中回到了神庙,一条长长的廊道出现在眼前,阳光灿若黄金,透过鲜红的玻璃,在地面上渗出血色。
      男孩赤/裸的双脚踩过一片又一片血泊,眼前的道路永无止尽,他在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穿梭着,地上只映出了一道影子,却有两个人的脚步声。

      「这是神明的爱,凯恩。」

      那个声音如是说道,每一次响起都像是走廊的回声。
      他推开沉重的雕花石门,奥瑞正在房间的中央等他,房内漆黑一片,唯有一支蜡烛作为光源,被奥瑞捧在手心里。

      她缓慢地抬头看向他,目光飘忽不定,微弱的烛火把她的头发照成了黯淡的橙红色,雪白的长裙却陷在阴影里。
      “哥哥。”她疲惫地说道,“我跑不动了,我要被影子追上了。”
      “不会的。”他走过去,在地毯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血红的脚印,然后伸手拥抱她,希望这样能给予她力量,“别害怕,奥瑞,我会把影子引开。”

      “来不及了,哥哥。”烛火跳动着,阴影慢慢爬上她雪白的肩颈,丝丝缕缕,吞噬着每一寸肌肤,她喃喃道,“影子要来了,不要让他追上你。”
      一阵风吹过,蜡烛熄灭了,怀中瘦弱的躯体也在黑暗中融化。

      「这是神明的爱,凯恩。」
      不、不……

      他逃出房间,不停地奔跑,黑漆漆的走廊无尽地向前蔓延,每经过一支蜡烛,火光便在他身后熄灭,窗外传来狼的长啸,在黑暗中显得那么孤独,那么凄凉。

      他穿过一扇圆形的拱门,前方依稀有了白光,而他已气喘吁吁,被黑暗汲取了全部的生机。他不堪重负、带着满身的倦意走进白光中,数百只蜡烛和天穹的水晶灯令他头晕目眩。
      他听到奥瑞的啜泣,来不及了,哥哥,不要让影子追上你。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神来,眼前的一切走出模糊的白光,渐渐恢复了原样。
      他来到了祈祷厅,祭台前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或许也没那么高大,只是与他相比伟如巨人。
      对方穿着灰扑扑的亚麻布旧袍,右手执一根用冬青木制成的手杖,发顶的头冠由小麦与桃木枝编制而成,点缀着几簇火棘。

      他下意识地将尾巴夹在两腿间,却感觉到了膝盖的颤动。
      男人转过身,一边向他走来,一边面露慈爱的微笑:“这是神明的爱,凯恩。”

      随着那道影子越来越近,他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阴影不知何时爬上了他的脚踝,似是爱抚的手。
      它们向上攀爬,带走他体内的热,他冷得发抖,最终再也无法感觉到自己,唇畔溢出的呼吸化作了白雾。
      神秘的声音终于不再重复那句话了,它在他耳边低喃。

      「你是我的使者,凯恩·盖恩亨博,须为世人带去死亡之吻。」

      …………

      “哥哥……哥哥……”
      有人在推搡他,将他从噩梦中唤醒。

      “哥哥……你还好吗?”那个人的声音愈发清晰,是奥瑞——他睁开眼睛,看见妹妹惊慌又担忧的脸,雪白的尖耳向下低垂,“你刚刚整个身体都在痉挛,还发出哀吟声……”
      “我没事。”嗓音的嘶哑让凯恩自己都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咽了一口唾沫,喉咙干涸涩痛,“只是一个噩梦,没什么好担心的,奥瑞,迷雾总会消散。”

      她紧紧攥住他的手:“只是噩梦?真的?”
      “千真万确。”尽管那梦几乎将他淹没,“抱歉吵醒你了,奥瑞,再睡一会儿吧。”

      他安抚着奥瑞娅可再度进入梦乡,自己却没了睡意,便轻手轻脚地下了床。
      虽然艾达那晚的言行举止有点奇怪,但除了烧给他们的洗澡水有些烫外,其余时间都很友好,对孩子们也很温柔,恰巧奥瑞也有点低烧,他们就在橡树镇多留了一天。

      他一直没怎么出过门,不过既然是村庄,就应该会有杂货铺吧?只要这里皮草的价格没有低到贱卖的地步,及时清掉一点负重也不坏,之前他们都是靠艾草饼、野果和几只猎来的山鸡、野兔过活,是时候储备一点谷物了。

      窗外天色已亮,晨曦透过窗帘的缝隙渗进了房间,可能是因为被两山包夹的关系,再怎么明媚的阳光,照进橡树镇之后都隐隐带着压抑感,让人喘不上气。

      阿塔不在,可能又跑到村外寻找灵感了。
      凯恩出门后也没有看到太多人,偶尔能看到几个人一起搬动一根巨大的圆木,也不清楚是用来干嘛的。

      不知是因为收留了太多外来的流民,还是本就如此,村落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憔悴而疲惫的氛围。
      他所见到的村民气色都不太好,面庞或灰白、或发黄,眼神麻木,似是失魂落魄的模样,脖子、后颈和小腿上都能看到和艾达类似的红色皮疹,有些已经发炎溃烂,伤口处渗出白色的脓水。
      尽管状态不太好,每当村民们彼此对视时,仍会及时回以一个微笑,对他这样的外人也是如此。

      尽管村民们表现得相当友善,但凯恩还是不太喜欢这里,不光是因为这种难以形容的病态——橡树镇太潮湿了,明明没有下雨,可每一天都像在过梅雨季,他的耳朵摸起来总是湿漉漉的,皮毛上缀着细碎的露水,怎么抖也落不干净。
      奥瑞的咳嗽也基本好了,是时候把去水桥镇的事提上日程了。

      不知不觉,他又来到了圣橡树面前。即使沐浴在阳光下,也没有让它多出半分生机,反倒让那些瘢痕般的疙瘩和瘤块更清晰了。
      从树干的粗壮程度,凯恩猜它至少有一千多岁,或许比这个村落诞生得还要早。

      “它曾经伟大过。”
      凯恩转过头,一个清瘦的中年男子站在他身后,面带微笑。

      他的穿着是典型的小镇祭祀,深棕色的长袍因为多次浆洗而发白,衣摆和袖口有着不同颜色的补丁,戴着一顶小麦与火棘编织成的头冠,但小麦被涂料染成了艳红色,像是一簇燃烧的火焰,除了颜色异于正常规制的头冠,他的脸上也有用红色颜料绘成的火焰纹路。
      ……相当诡异的打扮。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橡树镇的祭司。侍奉盖恩的祭司以清贫、朴素的生活为傲,连礼拜日以外的日子都要求穿着素色的麻布衣衫,自然不可能戴这种艳色的头冠,或者在脸上绘制图纹。
      而且乌诺祭司喜欢让指甲里留有黑泥,他们认为这是辛勤之人的奖章,但男人的双手非常干净。

      “它是世上最谦虚的贤者,它的注视悄无声息,却见证了许多新生儿的诞生,许多年长者的逝去,还有无尽的生离死别和荣辱沉浮。”男人叹息一声,“智慧只会在岁月中慢慢沉淀,普人种的寿命太过短暂,永远无法洗练出这样一双眼睛。”

      凯恩理解不了他说的“这样一双眼睛”是指什么,或许这棵树有过风光的时候……然而它老了,也死了,只剩下一具被开膛破肚的腐烂尸体。
      万物都会枯朽,于黑暗中永眠。

      “然而有一天,噩运降临了。”男人哀伤地说道,“一道惊雷劈中了它,在它身上留下了不可磨灭的伤痕,我们亲眼看着它走向死亡,却无能为力……从此,污垢、疾病和死亡笼罩了整个村落,绝望在人们心中蔓延。”
      凯恩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或者说,对方从头至尾都在自说自话,即使他不回答也可以说得很尽兴,所以他决定继续保持沉默。

      “好在最后我们找到了出路,获悉了重新得到希望的办法,从此一切都将重归洁净。”男人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一种不太妙的预感),“年轻人,你是否也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出路?”
      他无比怀念之前可以保持沉默的时光:“……或许吧。”

      “是吗?”男人意味深长道,“勉强存活也许不难,但罪恶的印记一日不消失,悲伤的命运便一日不会终结。”
      那也与你无关,凯恩很想这么回答,然而嘴里回答的却是另一句话:“总会有办法的。”

      然而还有那么一会儿,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另一种想法。
      或许他真的可以把妹妹托付给那个女人,如果那确实是命运的话……

      “神会接纳每一只迷路的羔羊。”男人说,“或许你可以多待几天,亲眼见证神圣的净化仪式,火焰会将罪恶与污垢焚烧殆尽,圣橡树将在纯净的大地上复活,它会将恩泽赐予每一位虔诚之人。”
      “你们要通过放火烧树……来让树复活?”

      “这是必要的仪式,年轻人,为了表明我们已做好准备,重新沐浴在它的爱之下。”他微笑地看着他,“或许你应该多考虑一段时间,否则以后你将日日夜夜都为错过这重要的仪式而后悔。”
      只可惜他现在更想离开了——如果说村里那种难以言说的阴郁氛围只是让他略感不适,那么这个祭司的古怪发言则让他有些头皮发麻了。

      告别小镇祭祀之后(事后他才想起对方叫马塔索利),凯恩在杂货店卖掉了手中的皮草,只留了一张以防万一,皮革卖给了铁匠铺,可惜因为受潮和开裂折了很高的价,除了一部分要留给艾达的报酬外,他将所有钱都花在了食物上,应该足够他们走到水桥镇了。
      当凯恩返回屋子时,与提着木桶正要出门的艾达打了个照面。

      “早上好,凯恩。”艾达愉快地说道,“桌上有黑面包、烤韭葱和酸牛奶,你可以随便拿。”
      “谢谢你,艾达……不过不用了。”

      “没必要客气。”艾达往他手里塞了一个大木杯,“喝点麦酒,橡树镇的秋冬总是又湿又冷,一口酒就可以让身体暖和起来。”
      凯恩并不喜欢酒,他更喜欢保持灵敏,不过出于礼貌还是浅浅地抿了一口,麦酒尝起来像是洗澡水:“谢谢,不过我们马上就要走了,感谢你这些天的照顾。对了,你有看到阿塔……”

      “你不能走。”
      凯恩本能地滞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你还不能走,你的妹妹也是。”艾达盯着他,脸上露出某种神秘的,与刚才的马塔索利祭司极为相似的微笑,“看看你的脸,凯恩,罪恶的印记还留在你的脸上,只要它一日不消失,你就无法回归真正的纯净,也无法得到救赎。”

      “感谢你的关心。”凯恩扯出了一个干巴巴的笑容,“可惜这不是我们能选择的,只能怪我和奥瑞命中注定如此。”
      “不,凯恩,你可以选择的,只是没有找到正确的出路。”她猛地攫住他的手,用一种极端冷静——却又极端疯狂的语气说道,“你不能走,凯恩,你和你的妹妹都要留下来!”

      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她脸上依然挂着那种友善的笑容,这个表情仿佛面具一般牢牢吸附在她的脸上。
      “你们属于这里,所有的不洁之子都属于这里,神会洗去信徒们身上的原罪!从此之后,你们再也不用过低人一等的生活了!”

      “……谢谢你,艾达,但这是不可能的。”凯恩按捺住想要挥手推开对方的想法——挣脱她并不难,但无论如何,她在他们有困难的时候收留了他们,还与他们分享了食物与床铺,他不想表现得太粗暴。
      女人的指甲已经深深地抠入他的皮肉,凯恩只好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听我说,艾达,光凭侍奉神明根本没办法洗掉不洁之子的魔纹,我和妹妹从小就被神庙抚养,可现在……”

      “那是因为你找错了办法!”艾达逼近他,几乎要把脸贴到他的脸上,“你侍奉了错误的神明,凯恩,三神欺骗了所有人,他们是无情的恶魔,给了世人错误的指示。错误的源头是那些不忠的男人和不贞的女人,他们却把罪恶的烙印打在我们身上——凭什么?我们什么都没错做!”
      “艾达?”凯恩愣了一下,盯住那张布满痤疮,却没有任何黑色纹路的脸,“你是……你也是不洁之子?”

      艾达的嘴唇颤动了一下,这是今天她第一次露出微笑以外的表情。

      “是的。”她说,“我母亲是一个磨坊主的妻子,和信使偷情生下了我,从我有记忆开始,就被她用一条锁链拴在鸡圈里,只能靠偷吃旁边猪圈石槽里的糠咽菜才勉强活下来……你也知道人们是怎么看待不洁之子的,对吧?”
      不洁之子都是天生的妓/女——他心中浮现出了这句话,却没能说出口。

      「影子要来了,不要让他追上你。」

      “自从我第一次来月事后,她的丈夫每天晚上都会来到我这里,然后将我大骑特骑。我哭泣地大叫、挣扎、恳求他,她都听得到,可从不表示什么。”艾达喃喃着,不知不觉地松开了他的手,“我就这样像一条母狗似的活了六年,直到一天晚上,那个男人提上裤子后忘记把铁链锁上,我放火烧掉了整座房子,听着他们在大火中惨叫,以为这就是我的新生……”

      然而并不是这样——对于不洁之子而言,无论逃到哪里都只是另一段噩运的开始。有些人从生下来开始就比别人缺少许多东西,注定了他们要比别人成长得更快,否则就难以存活下去。
      这个道理,凯恩十三岁的时候就明白了……可十三岁还是太晚了,晚了整整三年。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脸上再度展露微笑,但这次看起来更像是喜极而泣,“看看我的脸,凯恩,一张干净的脸!罪恶的印记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假借神明的旨意从我这儿夺走什么了。马塔索利祭司会带领我们走向正确的路,他为我们带来了真正的神明,伟大的阿图克大人!”

      也许是因为瘙痒,她不自觉地抠了抠脖颈,留下一道道红肿的抓痕。
      凯恩依稀看到她锁骨以下的皮肤,红色皮疹远比他之前能看到的要严重,此时因为被抠破了而不断往外渗出淡黄色的脓水。

      “只要经历过一次神圣的仪式,你就能体会到其中的真谛。”她说,“起初你会误以为这是噩梦的再临,然而马塔索利祭司很快便会令疼痛化为蜜与甘露——最后,在仪式的最高潮,你会感觉到阿图克大人的恩赐充斥在体内,罪恶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真神的爱。”

      凯恩甩开她的手,猛地退后几步,匕首从他袖口滑出:“你疯了,艾达。”
      “和你的妹妹一起顺从吧,凯恩。”艾达的声音越来越高,最后变成了尖叫,“顺从马塔索利祭司,顺从阿图克大人……”

      话音未落——凯恩猛地将匕首抵上她的咽喉,兜帽被风压垂落,露出那双异端的灰黑色狼耳……然而对方脸上并没有太多惊讶的表情,至少不是对于他的种族,一股莫名的不安在他胸口蔓延。

      「影子要来了,不要让他追上你。」

      “不要出声。”凯恩低声道,“如果你能乖乖听话,我就只会击晕你,如果你大声叫喊的话……很抱歉,我只能割开你的喉咙,让这张嘴再也没办法发出任何声音了。”
      “你不能走,你走不了的,你妹妹也是。”艾达并不生气,也不惊慌——相反,她的脸上又挂回了那熟悉的,温柔又神秘的微笑,然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尤其是奥瑞娅可。”

      听到这个名字,凯恩的手不自觉地颤了一下,艾达的咽喉处渗出血丝。黑暗悄悄爬上窗框,蚕食了阳光,狼影与电弧在暗影中疯狂地窜动,他的脸在蓝色的电光中忽隐忽现。
      ……奥瑞的气味还残留在被单上,可屋子里只有两个人的呼吸。

      “这和奥瑞娅可有什么关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听到电弧闪烁时嘈杂的滋滋声,听到当刀刃紧贴时女人吞咽口水的声音,“她在哪儿?告诉我!”
      “你会知道的。”艾达说,“放松,凯恩,不要把阿图克大人的恩赐视作毒酒。”

      黑暗在蔓延,犹如深夜的海面——这一次,它们悄无声息地爬上他的脚踝,膝盖……直至将他吞噬殆尽。
      他感觉不到他的狼群,甚至感觉不到魔力在体内流动,那种可怕的力量包裹着他,割裂了他与它们的联系。
      如同坠入深海,某种庞然大物在漆黑的海水中缓慢游动。

      凯恩感到喉头一阵腥热,舌根逐渐被铁锈的味道占据:“那杯……麦酒……”
      “放松,不要害怕……”艾达的声音越来越远,那道影子越来越近,“这是神明的爱,凯恩……”

      「……来不及了,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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