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面人心》不是兔子

58、第五十八章

　　“你还好吗？”萨林看着我，慢慢蹲下了身子，让他的视线可以与我持平。我见他有意靠近，立刻抬起了佝偻的上半身，抬手揉了两下眼角想将自己的泪水擦掉，之后不知为什么我故意轻笑了一下：“啊，我没事，哈哈。”
　　但萨林明显没有相信，也许也是我的掩饰自己情绪的演技过于拙劣，他的神情依然是充满了担忧，静静地望着我。
　　“我真的没事……”然而我没有能忍得住自己生理性的抽搐，轻吸了一下鼻子，萨林也随之眉头动了一下：“林羽为什么哭了呢？”
　　“我没哭啊。”我立刻开口反驳，但这说辞实在过于苍白，那种眼周围的湿润感没有半点逝去的意思，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确实哭了。萨林没有继续说什么，而是向我贴靠了过来，同时伸出他宽厚有力的手臂，将我轻轻拥入了他的怀中。他将我的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用一只手在我的后脑勺用轻柔的力度拍了两下后，顺着我的发丝摸索了起来。
　　我睁大发痛的眼睛，竟然一时间停止了思考，他的这个举动不是没有预兆，开始的很柔和但我却依旧错过了能推开他的时机，彻底愣住在了他的怀里。我别过头却无法看到他的脸，只能扫到他耳朵的轮廓。他的几缕棕色发丝绵软地划在我的鼻尖，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仿佛嗅到上面传来了淡淡的、散着甜味的不知名花香。
　　我的双手搁在空中，不知该如何是好，空捏了好几下都没能顺应着环住他的后背，所以干脆转念轻使着力气将他推离了我的身边。为了掩饰自己心里的尴尬我又用手擦了两下眼睛，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自己的眼泪已经止住，没有再渗出了。
　　“感觉好点了吗？”萨林问。
　　“什么？什么意思啊，我本来就挺好的。”我还在嘴硬，完全不想把自己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跟萨林说，因为我知道这肯定会成为他新的负担，最终也都会被他归咎为他自己的责任。
　　他目光低了一下后，又抬起头：“我也不是很懂，我在那本小说里看到的。”
　　萨林伸出一只食指，将它放在了自己胸口的位置，对我说：“那本书说，如果这里痛，最好的疗法是拥抱。”
　　我看着他的动作，眨了两下眼睛，又吸了吸鼻子，抛出一句：“什么意思……”
　　萨林的脑袋左右摇了两下：“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现在觉得这里痛。”他语气平淡，只是把他自己的感受非常直白的说了出来。为什么你会觉得痛？他的话令我一头雾水，不是很理解他究竟想表达什么。
　　“你是身体不舒服吗？”我立刻问，如果心脏不舒服的话可是大事，加上他这几天身体状态都不佳，就更让我觉得该重视了。
　　他又摇了头，缓慢地说：“我就是，看到林羽红着眼睛跑出去，觉得这里有点痛。”
　　我又一次愣住了，似乎有点理解了他想说的意思，瞬间觉得有些好笑。他的中文不是很熟练，很少能表达出字面以外的含义，也很少表达他自己此时此刻在想什么，类似于现在这种笨拙的表达方式竟然让我觉得他有些可爱。
　　“你疼。”我笑了一下。“我比你还疼你知道吗？”看着萨林以不理解的表情回应我后，我的笑意更加明显了。
　　“我问你。”我接着说：“我爸是不是和你说什么了。”被他刚刚逗乐后，我觉得自己的心情明亮了很多，又可以重新思考起挡在眼前的事情了。
　　“嗯，他说会把我送回森林，说我属于那里，而不是这里。”
　　果然，我刚进家门的时候就觉得萨林的状态不对劲，果然父亲是先一步和他说了。
　　“那你怎么想的？”
　　面对我的问题，萨林又低下了头。我挪动了两下身子，给他在长椅上留出了一些位置，并用手在上面拍了两下，示意他坐过来。
　　等他乖乖地坐在我旁边后，我将身子靠在了长椅上，侧脸看着他静静等着他陈述自己的态度。
　　“我觉得你爸爸说的没错，我确实不属于这里，我应该回去。”
　　和我想的一样，但这答案并不是我想得到的，也不并不对应我的问题。
　　我对他摇头：“我不是在问该不该，我是在问你，你怎么想的。”面对我认真地眼神萨林怔住了，他看起来对我提的问题半懂不懂，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好。
　　“你想回去吗？”我又换了一个问法子，让他能更好理解些，然而他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中。
　　萨林的背部自然弯曲，两只手稳稳的放在膝盖上，眼睛好像是在盯着地面，思考了大概十几秒钟后才转过脸看向我，刚想开口对我说什么就被我打断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就这么回去的。”我坚定的说。
　　萨林被我打断后嘴巴半张不张的，半天才挤出一个：“可是……”
　　“没有可是，无论别人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回去。”我回答。
　　萨林犹豫了，但他的犹豫在我眼里已经是他的答案：他不想走，但又应该走。但他的这种应该在我这里本来就是“不应该”。
　　“我已经想好了，我不求助于任何人。我爸虽然是研究所的人但他本身也并不知情，和整件事情不存在大的瓜葛，所以也没有什么决定权。这里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强制把你送回去，除非当初批准你来到这里的那个人出面。”
　　“谁？”萨林皱着眉头，看起来还是没有很明白我说的话，但还是抓住了可以提出疑问的点。
　　我伸了个懒腰，抻着自己的上身，一下子仰在了长椅靠背上，两只手攥在一起随意搭在身后。
　　“不知道。”我说。“最起码在知道之前，我不会让你去任何别的地方。”
　　我真的是这么想的，我已经纠结的太久，也受够了再被这种思想撕扯下去。干脆停止思考，既然萨林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是正确，那我就带着他做真正正确的事情，彻底摆脱那些躲在暗处恶心的决策者。然而下一瞬间我又觉得这种思想有些令我上头，而且并不是很冷静，所以也就没和萨林说。
　　萨林看着我那种疑惑的表情也随着我的话音落下，渐渐转变成了淡淡的笑容，而我看到他笑，自然也舒心了很多，突然觉得这件事情虽然难，但只要萨林他还在这，在我身边，就不会再难到哪去了。
　　“那你要怎么和你爸爸说这件事情。”
　　“不和他说，本来就不关他的事。”我重新端正了一下坐姿。提到这点我刚才的那种愤懑就回来了。父亲刚才的态度很明显是想将我置之于事外，这也是我刚刚最无法容忍的其中一点。我明明参与了整件事情凭什么现在想将我撇出去？是不是太不现实了点。
　　“林羽，是和爸爸有什么矛盾吗？”萨林试探性的慢慢开口，提出的问题是我没有想到的。
　　我和父亲有矛盾吗？这个问题其实我也想过，而且不只一次。但每次也都觉得我们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矛盾，有的可能只是隔阂，而这种隔阂自从什么时候，又是以什么契机开始的？就连我自己也记不太清了。
　　我的母亲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当时我才刚刚三岁，从那之后本来就热爱工作的父亲变本加厉，眼里也就变得只剩下了他的工作，每天不是离家去西南森林考察，就是窝在他的书房里准备着下一次的考察活动，和我的交流也越来越少。
　　之后他经常将我托付给我的姥姥姥爷照顾，但那在我的印象里那也只是短暂的一段往事。小小的我每次看到姥姥的脸都特别开心，觉得她是比我父亲更亲近的人，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可是好像一切都止于我的想象。因为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能在不经意间看到她独自呆在房间里偷偷抹泪的样子，小时候的我对于这点的原因浑然不知，完全不知道是因为什么让姥姥这么难过。后来稍微长大了一些后我才明白了过来，其实一切都是因为我。
　　我的母亲是病逝的，但其实她在生下我之前身体非常好，经常跟着父亲到处旅行，家里的相册也有很多他们年轻的时候在各个地方合影的相片。但自从怀了身孕，尤其是将我生下后，母亲的身体就越变越差。最后因为一场流感久病不起，就这么突然离开了人世。姥姥也是因为母亲走的突然，所以也许每次看到我，就会想起她的女儿，那种伤感就也随之袭上了她的心头，伤在心里也就没有再愈合。父亲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就没有再把年幼的我送去过姥姥家了，也许是因为不想让她老人家再一次次的触景生情，或也许是因为她老人家先开的口不希望在见到我。总之从那之后张姨就来了家里，开始由她来照顾我的生活，而父亲他则一如既往埋头于他的研究之中。以致于在我记忆里，无论是小的时候还是现在，他都只是个令人陌生的：挂职父亲罢了。
　　我对着已经昏暗下来的天空思考了好久萨林的问题，随后才缓慢摇头回答他：“我不知道……”我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看向旁边的萨林，轻笑了一下。“我总觉得……我爸爸他应该不是想成为我的父亲。”
　　是啊，我的父亲很爱我的母亲。我虽然对母亲没有什么印象，也没能记住她的面容，更没看过她和父亲是如何恩爱，但我能感觉得出来。父亲常年将母亲的相片放在他工作时一抬眼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时不时就会拿出相册一看就是半天。虽然他没有说过，但我能看得出来他和母亲是因为之间有爱才走到一起的。
　　而我只是个意外，而且可能是对于他们最不幸的一个意外。
　　我时常想是不是我不出生，或者出生的不是我，母亲也就不会去世，而父亲也不会是现在这样的父亲了，姥姥也不会因为这件事情日日以泪洗面。
　　“之前我不是说过嘛，我母亲很早就去世了，那时候开始我和我父亲就一直是这个样子。”我长吁一口气，故作轻松地和萨林说。
　　不过萨林好像从开始就没明白我说的话，看了我好久才开口问了一句：“为什么林羽的爸爸不想成为林羽的父亲？”
　　我又一次被他所说的话逗笑了，明明我们之间有很多不相同的东西，但在我心里，这种想要与他交流的想法却能一直不减，也真是件神奇又有趣的事情了。
　　“萨林。”我收了收自己想笑出声明显上扬嘴角。“你有没有想过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上。”
　　萨林没有回答，我也就看向自己的头顶的那片天空。刚发泄后情绪相比之前竟然可以达到如此豁然程度，是我没有预料到的。现在的我只觉得，如果是对着萨林的话就没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是不该说的。
　　“说实话我想过很多遍，包括我去参加‘桃源山林科考团’活动的时候，到了那里我都在想，我到底是干什么来的……”
　　去西南之前江麟问过我一个问题，他问我是不是崇拜自己的父亲。当时他问出口的时候我完全想不通他是出于什么心思开口的，但也可能只是想捉弄一下我而已。但那同时江麟还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我需要去寻找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现在想来，江麟和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的身边一直有他在，我的种种心思他应该也都看在了眼里，才会这么说吧。也是因为这样他那时才会拉我去科考队的校园讲座，不与我争三年级的名额，为的只是让我真的去一次西南，真的去感受一下我们将来要面对的是什么，希望我可以看清到自己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现在做的事情，而不是出于想要了解父亲。
　　“我想其实是崇拜我父亲的，小的时候他每天见到我都会跟我聊关于他工作的各种事情，从在科考团里发生的一些小细节一直到当时的我根本听不懂的研究天书，当时他的眼睛真的是在发光。”说着说着我笑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想起了当时父亲的对着我夸夸其谈的样子，真的有些滑稽好笑，当时的他那么热情地对我和江麟两个才刚上小学的孩子说着这些所谓的科研发现，应该不是以为我们真的听得懂吧。
　　“我觉得如果是让他这么热爱的事业，一定很有趣，如果我也跟他走了同样的道路，他是不是就会和我说更多的话了……”说到这里我顿了一下，瞬间喉咙有种被塞住的感觉，心情又复杂了起来。“但当我告诉他我要报考生物系的时候，他却并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开心。”
　　我将两只手在膝盖上搓了两下，初秋夜晚的凉意还是不能完全小视的，我身上还穿了一件薄外套，而萨林比我穿的还少，只是一件T恤，但他却反之没有表现出冷的意思。
　　“所以当这样一个父亲在书房跟我说要将你送回西南的时候，我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他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父亲他从第一面见到萨林就怪怪的，现在又只想让萨林离开这里，这种做法在我眼里过于不近情理，也完全不是我认为的他能做出的事情。
　　那么现在看来，这次我认为的也只是我的以为。
　　“不过你放心。”我看一旁静静听我说的萨林此时有些局促不安，好像想对我说些什么。
　　“无论如何，只要我在，你再也不会受到那种对待了，我不会再让别人随随便便把你带走了。”我挺直了身子信誓旦旦地说道，也在此时此刻跟自己下了决心，绝对不会让萨林再重蹈覆辙以前的任何一件令他痛苦的事情了。
　　说完后我看向萨林的脸，周围已经有些昏暗，角落里的路灯闪了几下后才亮起，散出的冷白色灯光勾勒出他一直对着我的脸颊轮廓，虽然他的表情并不能被我看得很清楚，但我能从他那双在暗处发出幽光的绿色瞳孔看得出来，他依然皱着眉头。
　　“林羽，为什么要对我做这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