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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8、番外篇八:风雪不归人(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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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明月,夜风徐徐吹来,秋季的夜晚不冷不热,舒适得很,只不过皇宫里的气氛并不好,御书房里灯火通明,李明恪看着手中一封又一封的折子,揉了揉额角,面上的疲惫显而易见。
三年前,镇守北境的陈将军病逝,一年前,南境的守将王鹏去世,五个月前,在西境压阵的谢老将军及李副帅逝世……
李明恪往后靠着椅子,重重叹了一口气,这几年下来,武将损失极大,演武堂培养起来的小将毕竟年轻,都还无法独当一面。南境和北境情况都还好,毕竟南蛮和北荒已经是强弩之末了。只是西境……
李明恪看着手中西境守将发来的急件,谁也没有想到当年那个仓皇出逃的少年竟然成了西戎皇帝,回去后在西戎摄政王残留势力的扶持下,血腥镇杀了当时西戎的内乱势力,并迅速和南蛮北荒形成了攻守同盟。
虽然他们齐朝的反应快,将南蛮和北荒打残了,但面对三方势力的联合攻势,也只能僵持局面……现在大齐老将凋零、小将稚嫩,西戎忽然来势汹汹……
“陛下,陆国公请见。”洪老公公躬身说道。
李明恪愣了一下,看了看外边的天色,这个点儿…“快请进,让人准备温水、手炉,椅子上加一层软榻…”
“是。”
陆安衍从书房外走了进来,躬身一礼。
“微臣见过陛下。”
“不必多礼,去坐着。”李明恪示意陆安衍坐下,他审视了一番陆安衍,虽然脸色依旧苍白了点,但精神看起来还不错,“怎么这时候来?有事你让人递个话进来就行。”
他给了陆安衍随时随意都可以进出皇宫的牌子,只不过没想到会在这么晚的时候,陆安衍来了皇宫。
“西境情况不大好。”陆安衍的话很直白。
李明恪微微沉默了一下,笑着道:“问题不大。”
陆安衍低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抬头看着李明恪疲惫的面容,开口道:“陛下,南境有小煜守住,北境调了魏副帅过去,问题都不大,西境…外公和李副帅相继过世,秦将军老迈,杨帅病重。演武堂的小将都还无法独挡一面……”
李明恪漠然听着陆安衍的推断,那带着一针见血的犀利事实,他张了张口,打断陆安衍后面的话,声音有些许的高昂:“好了,安衍,这些我都知道……”
“陛下,”陆安衍叹息,他站起身来,跪伏在地,沉声道:“臣请旨,前往西境驻守。”此时此刻,最为熟悉西境的他去西境自然是最合适的。
这段日子以来,他想了很久,去西境,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准,他的身子近年来虽然有了起色,可西境苦寒,他此去…只怕对不住家中的娇妻幼子…但若不去,西境要是有失,他要如何面对西境上牺牲的英灵…
抉择是痛苦的,这些日子他夜夜思虑,心中摇摆不定。只是短短数月,荻原已经送了十七封急件进京…若不是到了难以支撑的情况,荻原也不会如此急切……
“你在胡说什么!”李明恪瞪着双眼,低声吼道。
陆安衍没有起身,他跪着再说了一次:“陛下,臣请旨,前往西境驻守。”
“不准!”李明恪站了起来,怒不可遏地盯着跪着笔直的陆安衍,眼里泛起一抹红丝。
陆安衍抬头看了看一脸怒火的李明恪,笑了笑,地上有点凉,他抿了抿唇,接着道:“明恪,西境我最熟悉。”
李明恪孩子气地别开脸,片刻以后才冷冷一笑道:“大齐的武将又不是只有你了,你瞎折腾什么!”
“可是,现在大齐的武将里,最适合去的就是我。”陆安衍的话温温和和的,但却带着一股绝对的自信。
李明恪从书案后一步步走了过来,褪去身上的强硬,他站在陆安衍的身前,忽然蹲了下来,拉着陆安衍冰冷瘦削的手,低声道:“安衍,我们再想想,会有其他人的……”
陆安衍伸手拍了拍李明恪的肩膀,轻声道:“可是我们没有时间慢慢想。耶律云凌,我倒是想不到他竟然能够撑起西戎的局势…不过连年征战,西戎内里应该也耗得厉害,只要熬过这一阵,把南蛮和北荒平了,就能全力对付西戎了。”
“我知道,”李明恪低着头,声音微微嘶哑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去了西境,可能、回不来了…你有没有想过,阿媛和满满要怎么办…你有没有想过,至亲好友到时要如何面对…”
陆安衍看着眼前这个庄严的君王,此刻的他像个孩子一样垂着头,颤抖着声音不断发问。这些问题他想过,也因此才犹豫不决,可是…“明恪,我会回来的。”
李明恪沉默了很久,他知道陆安衍是现在最合适的人选,作为君王,他知道他应该同意陆安衍的请旨,但是作为兄弟,他怕,他怕他这一松口,就再也见不到这人了……
李明恪闭了闭眼,许久后,站了起来,慢慢走回书案处,书案上的西境急件刺得他眼红,慢慢的,他的神色变得漠然,而后哑着声音道:“陆国公,西境,就交给你了。”
“臣接旨。”陆安衍对着上方的李明恪端端正正地三叩首,行了许久未有过的君臣大礼。
李明恪看着下方清瘦的陆安衍,心口处一阵阵地闷疼,不过深秋,还未入冬,此刻他却觉得周身都冷,红着眼睛不言不语……
陆安衍走出御书房的时候,天黑沉沉地连一丝星光都见不到,他遥遥对着后方高高的宫墙,看着宫墙下的一排排高大的树木,一个人孤独而坚定地走着……
“陆将军。”忽然一道苍老而带着些微尖细的声音从后方响起。
陆安衍停下脚步,转身过去。来者是皇上身边的亲侍洪老公公。
“洪公公,有什么事吗?”
洪老公公伸手递过去一个巴掌大的暖炉,躬身道:“陆将军,陛下道天寒地冻,让老奴给陆将军带个暖炉。在路上暖暖手。”
“谢陛下。”陆安衍接过暖炉,笑着道:“劳烦洪公公了。”
“陆将军太客气了,陛下刚刚还说道,十三处还有两个熟人将会随您一同前往,”洪老公公顿了下,又低声道:“西境苦寒,陆将军万万要多保重。”
“是,谢洪公公关心。”
“那老奴先回去复命,就不叨唠将军了。”
“洪公公慢行。”
“诶。”
陆安衍笑着目送洪老公公离开,他低头看了一眼掌中的暖炉,微微叹了一口气。一转身,却看到站在廊下的袁老太医。不待他开口,袁老太医就走了过来,道:“今日老朽当值,恰好路过。陆将军,可是要去西境了?”
在袁老太医的目光下,陆安衍有些说不出口,他知道这几年为了他的身子,袁老太医和荣铭可谓是殚精竭虑,这才让他的身子有了起色。
看着陆安衍这副为难的模样,袁老太医长叹了口气,道:“陆将军,您的身体情况,我不用多说,您也心中有数。去西境,若是只作为一名医者,我是决不能让您去的,只不过老朽不仅仅是医者,也是大齐的臣子。西境战事不容乐观,老朽多少也知道一点。此时,是为难将军了,老朽也只能叮嘱您,到了西境,坐镇指挥可以,征战沙场…陆将军,这是万万不可的。”
袁老太医脸上的神色有些晦暗,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当年那一枚‘如意’,虽然救回了将军,但其后患,将军应该也能感觉到,您若是有什么小伤口,凝血极慢,难以愈合。所以,您不能受伤,若是受了重伤,只怕到时将会血尽而亡!”
陆安衍沉默着,良久以后,才轻声回道:“是,陆某会注意的。”
“老朽还有事,就先走了。请陆将军多多保重。”袁老太医拱了拱手,转身离开的时候,忽然又添了一句,“您的药,老朽会再多制一些,明天就让人送您府上去。”
“是,谢过袁老。”
袁老太医摆了摆手,就默然离去。
陆府
书房里,陆尚书沉默地看着陆安衍,听到陆安衍说请旨前去西境的时候,那一瞬间,他的背脊佝偻了下来,好似在这一刻有什么被抽去了,虽然面容看不出什么区别。
陆尚书举起手边的杯子,抿了一口,沉默半晌后说道:“衍哥儿……”他顿了顿,也不知该说什么。这孩子,可能所有人都觉得他脾气好,但不知他犟得很。
“莫让为父、百年之后无颜面对你娘亲。”陆尚书苦笑了一下,轻声道了这么一句,也不待陆安衍回复,就起身往外走。
陆安衍知道自己让父亲为难了,他默默跪了下来,重重一叩首,诚恳地道:“孩儿不孝。但孩儿还有一个不孝的请求,请父亲允许。”
陆尚书迈出房门的步伐顿住,停在那里。
“孩儿出发那一日,恳请父亲不要来送。”
陆尚书一怔,缓缓回头,他看着陆安衍那双微微有些泛红的眼,突然笑了,这一刻,他明白了。这孩子的心结从来没有解开过,从他娘亲死的那一年开始,他的这位嫡长子从来没有想过放过自己。但是,这都是他这个做父亲的错……
陆昌明的笑声渐大,笑声中带着些许凄厉,完全不复什么君子风范,鬓边微微发白的发有些凌乱,他低下头,装作不经意地揩去眼角的泪花,而后嘶声道:“好。”
然后甩袖出了书房。
陆安衍跪在地上,看着陆尚书微佝渐远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后复又叩首,沉声道:“孩儿,谢父亲成全。”这半生以来,他亏欠他们良多……
陆安衍心思沉沉地走回去,回到房中的时候,恰好看到灯火下还在缝制衣裳的姜德音。他放轻脚步走了过去,姜德音似有感应地抬头,看到回来的陆安衍,眉间一柔,放下手中的针线,迎了上去。
“炉子上一直温着参汤,你先喝了。”姜德音利索地从炉子上拿起一蛊参汤,笑着递了过去。而后又转身去拧了一把热毛巾过来,让陆安衍擦面拭手。
看着陆安衍今晚异常安静的模样,她不解地问道:“怎么了?今晚入宫,可是有什么不顺的事儿?”
“阿媛,”陆安衍放下手中的参汤,定了定心神,道:“不日我就要启程前往西境驻守。”
“呯——”姜德音一惊之下打翻了炉子上放着的汤壶,溅落出来的汤水,让她的手背瞬间就红了一片。
“阿媛!”陆安衍惊得急忙上前,拉着姜德音的手,浸到冷水里,“来人,请府医来一下。”
“是。”屋外纷繁的脚步声传来。
一阵忙乱之后,陆安衍正拿着药膏细细地替姜德音的手上药,他没有开口说话。
姜德音也没有开口,她低着头,掩住眼中的水雾,好一会儿,才轻声道:“我没事。安衍,你要什么时候走?”
陆安衍轻轻给姜德音红了一片的手吹了吹,听到姜德音强作镇定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顿,低声道:“也就这两天吧。”
姜德音收回手,她站了起来,走到柜子前,打开柜子,一边翻着,一边念叨着:“西境苦寒,你的冬衣要多备一点,还有你的药,可能不够了,得赶紧去找袁老,再制一些…西境的饭菜,只怕你现在吃不得,我得和李越交代一下……”
陆安衍抱住忙忙碌碌的姜德音,姜德音的身子一僵,他低头看着她鬓角上的络络柔丝,难掩愧疚地道:“阿媛,对不起。”
听到这话,姜德音没有埋怨,没有回复,只是将头埋在他的怀里,一滴滴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浸在陆安衍的衣裳上。她低头哭着,却是倔犟地咬着嘴唇,死也不肯发出一些声音。
陆安衍感受着衣裳的湿度,心中又是怜惜又是负疚,不知该说什么。
良久,姜德音轻轻呼出一口气,从陆安衍的怀里退出来,她浅浅笑着,温婉地道:“安衍,满满还没睡,一直说要等你回来,你先去看看他,我给你收拾一番。”
陆安衍看着姜德音,勉强笑了下,道:“好,我去去就来。”
“嗯。”姜德音点了点头。看着陆安衍转身出门的时候,她忽然又开口道:“陆安衍。”
陆安衍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姜德音。
“陆安衍,我会等着你的。”姜德音的声音有些颤抖,“所以,请你,一定要回来。”
“好。”
看着陆安衍有些仓促的出门,姜德音无力地蹲下身子,捂着自己的嘴,呜咽不已。作为陆安衍的枕边人,这么多年下来,她早就发现了陆安衍心中有结,郁郁无解。
她以为慢慢陪着,总有一天,陆安衍可以从过去的愧疚和自责中走出去,却没想到,可能是等不到了……
“一、二、三、四……”满满稚嫩的声音从卧房内传出来。陆安衍听到这个声音,微微一笑。他大步跨了进来,看到卷成一团,窝在床上的满满正掰着手指念念有词。
“满满?”陆安衍走到床边,拍了拍卷起来的被子,开口道。
满满回头,看到近在身边的陆安衍,急忙掀开被子,扑到陆安衍的怀里,开心地喊道:“哇,娘亲说的没错,等我数完好多个十以后,爹爹就回来了。”
陆安衍抱着满满,笑着坐到床上,道:“满满,要等爹爹回来干什么?”
“爹爹,我想吃糖糕。”满满扭扭捏捏地对了下手指,道:“可是娘亲不让,她说让我问爹爹,爹爹要是同意了,明天就让我多吃一块。”
陆安衍看着天真的孩童,心里涌起一份苦涩,他摸了摸满满的脑袋,道:“满满,爹爹同意你明天多吃一块糖糕,可是你能不能也答应爹爹一件事?”
“嗯?”满满不解地看向陆安衍。
“爹爹不在家的时候,你要乖乖的,替爹爹保护好娘亲,不能惹娘亲生气,好吗?”
“好。”满满笑着点点头,但又有些不明白地道:“可是,爹爹你为什么不在家?”
“因为,爹爹是将军。爹爹不是和你说过,将军是要保家卫国的,所以爹爹明天要去很远的地方,保护很多很多像你一样的孩子。”
“哦,那爹爹你什么时候回来,满满会很想爹爹的。”
“爹爹,很快就会回来。所以,在爹爹还没回来的时候,你可以替爹爹保护好娘亲吗?”
“当然可以,我可是男子汉呢。”满满自豪地挺起胸膛,拍了拍,忽然又道:“那爹爹,你记得待会帮我和娘亲说,明天让我多吃一块糖糕。”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