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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番外篇八:风雪不归人(下) ...

  •   灵堂上

      躺在姜德音身边的陆安衍很安详。天气寒冷,加之用了特殊的药材保存,他的样子和生前没什么差别,只是脸色煞白,唇上一点点血色都没有,整整齐齐地穿着寿衣,瘦削而又单薄的躯体在棺中显得心酸。白的透明的脸上可以看到浅浅的血管,那张风姿绰约的脸此刻看起来有一种诡异而病态的美感。

      荣铭从陆府外匆匆赶来,那日以后他就病了,迷糊了几天,今日忽然想起来是他兄弟归家的日子,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了起来。

      来的匆忙,身上衣服都没有整清楚,他脚步踉跄地看着棺中的人,无力地跪了下来,别人不清楚,他作为大夫怎么会不清楚,陆安衍他是血尽而亡的...现在就算切开陆安衍的身体,也流不出多少血来了。

      “他痛不痛?”荣铭握着拳头,低低地问道。

      李越跪在一旁,他摇了摇头,忽然又点了点头:“少爷一直说不痛...可是,怎么会不痛?少爷回营帐的时候,还能好好走着。到了营帐内,少爷就倒下了,我们、用了所有能用的药...少爷一直都有意识的,他很努力地配合着用药,到最后药已经用不下去了,洒上去的止血药粉不断被血冲掉...少爷是想活着回来的,他一直念着少夫人和满满少爷,可是,”李越的话几乎说不下去,他的眼前浮现的就是当时那铺天盖地的腥红,他闭上眼,“我们是眼睁睁看着少爷流尽血,最后才咽下气的。”

      “真他娘的疼!”荣铭眼眶里布满了血丝,他努力把头往上仰,把眼中的酸涩压下。而后自言自语地道:“我少时和他结交,都是金尊玉贵的身份,胡闹得紧,他这人呐,其实很娇气,擦破点皮,可以嚎叫半天,甚至要赖在床上歇个十天半月的。后来,他就变了...我和他一起去了西境,那之后我再也没听他哼过一声疼。”

      荣铭忽然笑了笑,他的手挡在眼上,“我一点都不喜欢学医,那红红白白的伤口,我看着就觉得恶心!生生死死的,看过那么多,我怎么会想学医,我可是小侯爷呀...”

      “可我怕呀,我怕有一天他伤了病了我却什么都做不了...”可到头来,他还是什么都做不了。荣铭的声音逐渐沙哑,他的泪水不断淌下来,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这人,就知道替人卖命,现在好了,命没了吧!可是,不都说好人有好报吗?”

      荣铭嘶哑着声音低吼道:“陆安衍他这辈子救的人还少吗?他这人心肠那么软,总喜欢替别人操心。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那些狼心狗肺的人都还活着,他怎么就去了?他们夫妻怎么舍得下满满,怎么、舍得下我们这些兄弟,怎么就是他……”

      “为什么!”荣铭红着双眼一声一声地问着,在空荡荡的灵堂里撕心裂肺。

      “为什么!”李明恪在御书房里看着跪在下方的肖圆圆和何小花,红色的血丝爬满了他的双眼,双眼里带着深深的愤恨,他咬牙切齿地道:“为什么你们护不住他?”

      直挺挺跪着的两人,脸上都带着掩饰不住的憔悴,肖圆圆的气色很糟糕,凹陷的双眸,双唇上也毫无血色。他们俩不知道要说什么,是啊,为什么两人都护不住一个陆安衍!

      “既然护不住他,那你们活着回来干嘛!”李明恪讥讽地道。此刻的他,如同一个无理取闹的孩童,迁怒着还活着的人。

      肖圆圆和何小花两人沉默不语,他们默默地跪着,是的,为什么要活着回来?因为陆安衍要他们活着。那人到了最后,都还记着要他们好好活着回去,那人的血都要流干了,还会笑着安慰他们。那人,真的死了……

      “给朕滚去外面跪着!”

      大雪纷飞,肖圆圆和何小花就那样跪在庭中,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沉默着,冷硬的身子慢慢被雪覆盖,身上冷,心,更冷。

      “陛下。”洪老公公有些担忧地喊道。

      李明恪站在窗口,看着雪地里沉默的两人,忽然开口道:“陆安衍,你看,我又苛刻十三处了,你、怎么不来劝一劝我?”

      “陛下,陆将军素来心善。”洪老公公看着李明恪冷漠的脸,劝导的话又慢慢吞了回去,罢了,这也是他们的命吧。

      好一会儿,李明恪转身离开,他漠然开了口:“老洪,你让他们回去吧。不然,安衍会不高兴的……”

      “是。”

      城外银装素裹,城内白布黑奠,到处都是令人窒息的氛围。忽然,又一骑白衣白马疾驰入城,急促的马蹄声惊破了城内的清冷。

      一阵脚步声打破了灵堂的肃静,谢煜风尘仆仆地踏入灵堂,他是南境守将,无诏不得随意回京,可是这次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就什么规矩都顾不得了,单人单马,日夜兼程地赶回来。

      白蒙蒙的灵堂,谢煜忽然停了脚步,他想着,这大概是个玩笑吧。拿着承影的手抖得厉害,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佩剑。眼前是黑色的灵牌,灵牌上刻着熟悉的名字,黑白相间,刺眼,刻骨。

      他没有看堂中其他人,一步步走了过去,偌大的棺木,他死死盯着棺中的人,忍不住俯身伸手触了触棺中之人的鼻息,没有鼻息,是啊,死人怎么会有鼻息?所以,陆安衍他死了。

      他忽然伸手想拉起棺中的人,荣铭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拦住了人。谢煜挣扎着想扑过去,荣铭狠狠将人摔到地上,沙哑着声音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谢煜摔在地上,佩剑也掉在一旁,他狼狈地趴着,突然嚎啕出声:“陆安衍!你给老子起来!”

      荣铭走过去,给棺木中的陆安衍理了理稍微有点凌乱的衣领,看着冰冷冷的陆安衍,他心里堵的厉害。

      “他起不来了。”荣铭走到谢煜面前,低头看着狼狈倒在地上的谢煜,冷冷地道:“谢煜,陆安衍死了!所以,你别再让他操心了。”

      谢煜茫然地抬头看着荣铭,他像个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般,不甘心地起身冲向荣铭,举着拳头狠狠打过去:“你个庸医!你在胡说什么?他才不会、才不会、才不会...”最后一个死字在他的舌尖翻滚,却怎么也不敢吐出来。

      荣铭架住他的拳头,反手甩了一巴掌过去,“都怪你们!这么些年一个两个地都要他操心,一个两个地都在算计他,现在他死了。你们满意了吧!”

      两人在灵堂上大打出手,荣铭一边挥拳一边说着,到了最后,他终于哭出声来...

      “你们够了没有!”姜修竹铁青着脸,站在堂上,冷喝道。

      姜修竹素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连大声呵斥都没有过。只是在这白茫茫的灵堂上,他的情绪忽然有些崩溃。他轻轻闭上眼睛,喉头微动,哽咽片刻后,涩然开口:“我妹妹、妹夫英灵未远,你们闹成这样,成、何体统...”

      “他们这一生,”姜修竹微微瘸着走到棺木边上,他扶着棺木,低头看着棺木内的两人,好似睡得极为安详,他含笑注视着,忽然就落了泪:“太苦太累了,你们,莫要惊扰了他们。”

      荣铭放开谢煜,拂了拂衣袍,低着头,咕哝道:“我知道,安衍那小子总是会偏袒你。”

      不知道是痛还是无力,谢煜就那样躺在地上,他看着挂满白布的房梁,慢慢蜷缩起身子,拽着胸口的衣服,像是痛到了极点,不堪地呢喃着,腔调里带着浓浓的哭音:“陆安衍...”那个从来不喊他小舅舅的大外甥真的没了。

      是夜

      灵堂昏暗的灯下,满满小小的身子跪在灵堂中守着。陆府上下,老的老,小的小,老尚书和老太太受了刺激,卧床不起。陆二婶和三姑姑有孕在身,陆二叔忙里忙外地操持着后事,这守灵的竟只剩下满满这么一个小小的人。

      不知何时,雪停了。咯吱咯吱的踏雪声在夜间很明显。满满转过头,看到一身素白的李明恪走了进来。

      满满静静看着李明恪走过来,他没有哭泣,也没有说话,白天在棺椁旁的哭喊好像已经耗尽了他的力气,他知道他的爹爹和娘亲再也不会回来了,就算他哭瞎了眼,爹爹和娘亲也不能来哄他了。他平静地看着李明恪,目光清澈。

      一瞬间,李明恪好像回到了少年时期,看到了曾经的陆安衍。

      少年相伴,倾力相护,而后沙场百战,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他以为自己已经能够承受这个噩耗了,但在看到这个肖似安衍的孩子时,在看着这孤弱身躯前的灵牌,他才晓得什么是锥心之痛。

      李明恪走上前来,撩了衣袍,跪在满满的身旁,他甚至不敢走到灵牌后的棺木那里看一眼,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满满,恨皇伯伯吗?”

      满满看向李明恪,声音稚嫩而平静地道:“爹爹是将军,将军百战死,这句诗,满满读过。”

      “保家护国,满满也知道。”满满抿了抿唇,他的背脊挺得笔直笔直的,如他的父亲一般,他的眼里蕴满了水汽,“可是,满满没有爹爹了,也没有娘亲了,满满没有家了。”

      李明恪只觉得呼吸都在颤抖,他听着满满小小的声音,看着孩子委屈而又倔强的神情,骤然有大片大片的心疼涌上来,他撇开头,深深吸了几口气,掩饰住内心的狼狈。

      “别怕,皇伯伯给你一个家,你要什么皇伯伯都能给你。”

      满满抬起头,认认真真地看着李明恪,然后开口:“我只想要爹爹和娘亲。”

      李明恪的心狠狠抽了一下,他害怕地别开眼,不敢直视孩子的双眼,终于颤抖出声道:“对不起啊,满满。”

      满满扁了扁嘴,他咧嘴露出一个快要哭出来的笑,安慰道:“没关系,满满知道的,所以满满也只是说说而已。”

      李明恪摸了摸满满的头,他沙哑着声音:“满满,我对不起你父亲,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

      满满没说话,他看着李明恪,良久才低下头,轻轻地道:“对不起,皇伯伯,满满现在不想哄你,因为满满也很难过。”

      “好。”李明恪闭上眼,他收了收心神,压着情绪吐出这么一个字。

      灵堂外,十三处的人,或坐或站的留在院子里。

      六处的薛烨远远地看着灵堂,忽然讽刺地笑了起来:“我们这样的人都还活着,怎么他走的这么早?”

      “大概这世道太脏,配不上他。”一处的谢奎随手拎起酒壶,喝了一口,丢给了薛烨。

      薛烨抹了一把脸,将壶中的酒饮上半壶,扔到地上,转身离去。

      肖圆圆身上的伤还没好,臂膀上长长的伤口又撕裂了开,何小花沉默地给他包扎。

      “小花,陆安衍死了?”

      “嗯。”

      “小花,陆安衍死了。”

      “嗯。”

      “小花...”

      何小花重重地将纱布扔到桌上,红着眼,一字一句地道:“肖圆圆,陆安衍死了。就算你问上十遍百遍千遍,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他怎么就死了?”肖圆圆怔怔地看着何小花。

      何小花不敢看肖圆圆,他低着头,喃喃细语:“对啊,他怎么就死了?”

      肖圆圆不再说话,他红着眼眶,弓起背,身子微微颤抖,垂着头,别人看不清他的面容,但何小花可以看到地上很快就泅湿了一块。

      陆安衍夫妇出殡的那一日,天气放了晴,是这半个月以来最晴朗的一天。

      李明恪站在高高的皇墙上,看着长长的队伍,沉默而悲戚。忽然宫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的钟声,重重地,好似击在人的心口,长长的队伍在钟声里微微混乱了一下。

      李明恪有些茫然地回头,看了一眼钟声未绝的皇宫,他颤抖着声音,开口道:“老洪,这钟声……”

      洪老公公悲戚地跪了下来,伏在地上,道:“陛下,是皇太后薨了。”

      李明恪脚下踉跄,他扶着宫墙,脑子里一阵空,似乎什么都没有了。陆安衍,往后,朕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满座衣冠似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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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番外篇八:风雪不归人(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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