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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

  •   周医生走后,程优来到洗手间擦洗身体。镜子曾是数月之前他最害怕的生活物品之一,包括任何可以反射出影子的东西。他总是从折射的影子中看到许许多多奇怪的人或者怪物,乃至世界。尽管,那都是他自己罢了。
      在他逐渐回复意识能够认出自己样貌以后,医院反复接到他提出需要用镜子的申请,这才把镜子给他重新安装在房里。他第一次认真照镜子的时候,面对镜中那个干枯消瘦的自己,呆望过很久。

      曾经笑眼如蜜的自己,活泼开朗的自己,凡事总能应对自如的自己,如今成了一副半人半鬼的模样。不知道何时他将自己右半边的头发几乎全部扯光,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胡须处总是血痕点点,他记不清自己在什么情形下丢失一磕门牙。
      如此狼狈不堪目光呆滞,虚弱无力。由于前半程治疗期间程优清醒时间较少,因此进食是个大问题,时常需要打营养补充剂维持生命,足足瘦掉去30斤。

      领他更加痛苦的是,自己的记忆全是假的不过黄粱一梦而已,缔造者是自己,深信不疑的人还是自己。突然间记得原来双亲早已故去,儿时的童年毫无幸福可言,颠沛流离动荡不堪。父母的疼爱一直让程优沾沾自喜的,只可惜它不是真的。事到如今他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会不记得父母的样子,因为他真的不记得。

      父亲离家的时候程优只不过是六岁的孩子,母亲离开的时候亦如是。将近三十年过后,再有过目不忘的超群本领,恐怕记忆的色彩终要褪去。

      “原来那些噩梦都是真的啊。。。”

      程优在阳光正好的一个下午,仰望着窗外的天空。如烟似棉的白云,星星点点的铺衬在金红色的夕阳里,没有鸟儿飞过依旧生机勃勃,没有清风吹拂也能沁人心脾。
      阳光逐渐消散,金红色的,紫蓝色的,藏蓝色的,最后是黑色。它诉说着希望的绽放明天的美好,可是愈发击碎程优脆弱的情感,外边的世界过于美好而他自己太过悲伤。
      他潸然落泪,那是痛苦,事实这般残忍的放在面前,哪怕转头避开眼神的机会都不给。那是悔恨,多么不堪一击的心灵,怎可以坚守不住自己的精神底线?那是伤心,单纯的伤感。

      “对不起。。。爸妈,真的,对不起。。。非常非常,对不起你们。。。”

      在一个人的夜里,他反复跟双亲忏悔,近十年的光阴里没有一次去探望过他们,如今想来是何等不孝。

      儿时,他在很冷的夜里醒来,爬到床下去找妈妈。他想不起来那房子的全貌,依稀回忆出零散的样子。那是一栋平房,老北京最普通不过的,黑黑的屋里杂物不少,锅碗瓢盆,日用品,蔬菜水果摆放在墙角的位置。
      他磕磕绊绊的来到门口,抬头盯住他妈吗的脸瞧。程优瞅不清楚妈妈的脸,只知道她在哭,妈妈穿件单薄的长褂外套坐在一块长方形石头上,单手捂住自己的脸发出吚吚呜呜的声音。他走到妈妈身旁,牵起她垂在地上的衣摆,胆怯而惊慌的问道

      “妈妈,妈妈你为什么又哭了?”

      母亲是否回头瞧过自己,程优全然不知,但他清楚的听见母亲的回答,她用颤抖柔弱的声音说道

      “你爸是不是不要。。。他不要咱们娘俩儿了啊?儿子,妈咋办呢。。。”

      这是程优唯一仅有的,与亲人在一起的记忆,再后,他被带到舅舅家里。舅舅虽然特别穷困,但是待他很好。靠修锁配钥匙赚取微薄的生活费用,支撑程优的学费。
      他记得那时候舅舅的摊位在家楼下几十米远的位置,政府帮扶残障人士自助就业,特意搭建一处活动板房。上小学之前他时常跑在附近玩,也会同其他的小孩子一样,偶尔硬是扯住大人的衣角哭喊叫嚷,嚷着必须买想要的东西,大概是玩具,或许是糖果。

      九岁以后舅舅身体逐渐不好,照顾程优略显吃力,他只得把程优送去寄宿学校。程优在寄宿学校的日子并不好过,插班生经常受到同学排挤,因为他家里穷,学校里欺负他的人又多出一批。

      程优的左脸被隔壁的五个男同学打的红肿,碍于害怕他们报复自己,他始终不肯同老师说出实情,只能在同学们全部熟睡的时候,一个人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鱼儿有多渴望水,程优就有多么渴望父母,两者皆是生命的自救。

      小时候的回忆中并非全是坏事,偶尔会有让他感到幸福的时候。有一次他生病在宿舍里没能去上课,老师得知此事,下课后前来看他,见他不肯吃饭便拿来个苹果,老师用小铁勺仔细的刮好苹果的果肉喂给他吃,那天的苹果格外清甜。

      初中过后,程优体恤舅舅赚钱的辛苦,多次偷偷出去打工。被他舅舅发现后狠狠地打一顿,言辞警告他

      “什么时候由你个混小子管家里的吃喝拉撒了?!管好你自己的学习!再让我抓到你不务正业,跟我一样!打断你的腿!”

      程优懂得舅舅是爱深责切,他怕自己过早打工荒废学业,他唯有更努力的学□□天不负有心人程优顺利考入高中。
      他跟自己说,即使穷骨气不能丢志向不能灭。他加倍的奋发图强,令他错愕与惋惜的是,舅舅未能见到他金榜题名便撒手人寰。

      忘记双亲是不孝,忘记感恩是不道。父母的孝道,舅舅的恩情,他没有一样铭记在心,就因为自己的软弱,怯懦,不够坚强,他把这一切统统抛诸脑后,为自己构建一座华丽的城堡,自此心安理得住在里边,过上衣食无忧,忘我独乐的日子。

      程优拒绝了所有人的探视,他对谁都是避而不见。周初问他原因,他依旧绝口不提。没人知道他心里真实的想法,连同抽空排开所有日程赶回北京的尽长安一同拒绝。

      “医生,他目前的反应正常吗?”
      罗盼急的如热锅上的蚂蚁,慌张的直挠头。周医生十分耐心的向他讲解,说道
      “病人的情况非常稳定,而且比预期的康复进度快不少,健康状况你不用担心”

      “那他因为什么不见人呢?!”
      “首先程优患有应激创伤后遗症,抑郁症会导致‘抑郁伤疤’。他有可能出现性格改变,况且他需要重新接受过去的真是记忆,对他来说,你们需要耐心给予他足够的时间”
      “就是说,他很有可能变成另外一种性格的人?!”
      “有这种可能,很多病例都有”
      “这。。。”

      周初认为程优拒绝会见任何人尚在合理范围内,毕竟他将近十年的日子中无时无刻不活在自己虚构的记忆中,突然让他接受那些是假的,而且真实的情况并非幸福的回忆,一时间他无法接受很正常。只要耐心等待,待他接受,熟悉过后一切便会亦如从前。

      “怎么样?!医生说什么?”

      尽长安大为紧张不等罗盼走到车门前,匆匆下车急急迎上,两人边走回车内边交谈。罗盼跟他解释周医生的分析,见他及其失落的神情,不忘关心的劝解他要耐心等待。
      他记得从前程优常常和自己说“我等你”,每当尽长安听到这句话总是非常感动,同时觉得自己很幸福,终于有人不在逼迫自己,完完全全体谅自己的感受,无论自己会不会给他答案,程优始终说他愿意等。
      只不过令尽长安没想到的是,原来“等”如此折磨人心,耗费心神。这一年多里,他要忍过急躁,躲避恐惧,甚至有时不得不强迫自己忘掉程优的事情,不然根本无法顺利完成工作。

      “不能见面,可以说话吗?他能用电话吗?”
      尽长安问的小心翼翼,像个被责罚过的孩子询问何时能够结束惩罚一样。罗盼叹口气,回答说
      “我问过医生,他说暂时还不行。。。”

      “。。。好吧,下周我有工作需要出国大概有几天没办法过来,医院的好些事情,拜托给你了哥”
      “没问题,你放心,程优与我何言,你知道的”

      在接下来的四个月,程优除去作画便是健身,心无旁贷。每当护士会手持一朵黄色的玫瑰花走进来时,他知道是尽长安来过了。新鲜的玫瑰花总是被护士插入瓶中摆放在他的窗台上,枯萎过后便吊在屋内一角,待它彻底风干后装进程优床底的纸盒中。
      他从不去碰尽长安送来的花朵,所有操作全是护士完成的,包括收藏。一星期后是程优出院的日子,黄色的玫瑰花再次来到他房中,摆在他画架旁的窗台上。
      程优盯住它很久,随后慢慢起身去拿床下的盒子。他打开盒盖的瞬间飘出一阵幽幽的干花香气,他将今日送来的那朵从瓶中拿出,放进盒中,等到护士再次进来时和她说

      “你喜欢吗?”
      “嗯?”
      “我看你一直在收集它们,是喜欢吗?”
      “哦,呵呵,我姐姐开花店的,所以我也挺喜欢鲜花的”
      “送你吧”

      程优举起装满玫瑰干花的盒子,抬头望着护士。护士略显迟疑,推脱说

      “员工手册,不可以收患者的私人物品”
      “我有个想见的人,可以安排吗?明天”

      第二天程优早早起床,认真刮好自己的胡子,跟其他病房的病友借来一顶棉线帽子以掩盖满头参差不齐的乱发,再同护士要来口罩遮掉胡须的伤疤。他没有什么便服,在医院的日子始终穿着病号服,多少让他心生别扭,不过没办法,实在没办法能为他凭空添置出新衣服来,他还特意要求了见面地点,只因不愿在病房中相见。

      程优穿过走廊,一束束阳光就像舞台上的投射灯那样借由玻璃窗射进长廊,方方正正的映在地上。他一步一步的缓缓向前,随着见面的地点逐渐靠近,他的心也随之愈发忐忑,忽然有种尴尬,害羞再加上胆怯。再一抬眼,李胜秋站在他对面不远处,相当开心的笑望他。

      “你让我给你提前办出院?”
      “过几天来的人太多,我不想见”
      “医生说你有现在的心理是正常的,我们可以给你时间”
      “我挺好的,不用担心。能做回正常人我很开心,你愿意来接我出院吗?”

      李胜秋听罗盼提到过程优有逃避倾向,也知道医生说是正常现象。但问题是自己瞒过所有人带他离开,特别是尽长安,日后他得知此事不要闹到她家去才怪。

      “程优,我们明白现在的情况你是非常难以接受的,需要很多的时间去消化它们。只不过。。。”
      “我没有监护人,理论上讲,假如我执意出院的话,自己可以办理”
      “。。。 。。。”
      “我希望你能来”
      “并不是我不愿意,问题是。。。你让我如何跟尽长安解释”
      “你告诉他,如果你不来的话我真的会自己出院,所以你来吧”

      程优目光如此恳切,瞧得李胜秋不忍心拒绝,沉默一会儿最终答应他的要求。两人相约后天出院,出院当天李胜秋找来几位朋友帮忙搬走程优的画,她提前结清营养师的工资,付好护工的薪水。
      周医生详细交代程优服药的周期,以及有可能发生的短暂情绪反应后,李胜秋带着程优出院回家。

      2020年11月6日程优出院,整整一年零四个月。他不敢想象自己人生中竟然有15个月的空白期。在他心里自己仍是30岁的程优,可实际上他今年31岁并且生日已经过完。
      他站在工作室门前几米远的地方停住脚步呆望整栋建筑,一切如常,一切交替变更。周围的施工单位早已高楼四起,自己工作室门口也被张贴了拆迁通知,他拿掉纸单走进屋内,里边收拾的井然有序,没有他设想中的破败脏弃。

      “尽长安偶尔回北京的时候会住在你这儿,所以房子他一直有打扫。5月份的时候房东催促马上拆迁,他交付一倍的房租求人家在拆迁之前不要收回房子”
      “明天还要麻烦你,你早点回去吧”
      “不行,我今天住你家。我把你私自接出来够胆大妄为了,你要是再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的,我如何交代?”
      “可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程优明确拒绝,他太需要时间重新接受世界、社会、生活、人际关系。李胜秋欲言又止,低头不语随即拿起自己的手提包转身出了门。

      站在自己家中,熟悉又陌生。熟悉是来自家中的安全感,亲切感。陌生是自己早就不是自己。程优慢慢走过客厅,他抚摸任何触手可及的地方、沙发背、墙壁、衣柜、楼梯扶手,一步步朝楼上而去。
      那心情好似迎接命运的判决,沉重又悲凉。尽长安买来的床还在原来的位置,自己的小床仍旧与它并排放置。他直径走向储物室,打开那扇许久未曾开启过的门。

      储物室内的东西显然被尽长安整理过,大大小小厚厚薄薄的纸张档案放在柜上。他眉尖不住抽动,喉咙也跟着不断吞咽几次,别过头去紧紧闭上双眼不断回避眼前的事物,最终颤抖的伸出双手拿出所有东西。
      他不像以前那样随便坐在地上,反倒端端正正的将东西带到楼下,好生放在茶几上,一样样按照日期或是时间发展顺序摆放好。他坐在沙发,双手交握双肘置于两腿之上,沉淀好自己的情绪,经由第一张文书开始看起。

      他面前摆放的所有文件统统是关于父母的,从大使馆的书面往来到通知他比对DNA,再由确认死者信息到申请骨灰回国,最后是双亲的骨灰和舅舅骨灰的寄存单。
      程优重新阅读书面报告并非拒绝或确认自己的记忆是否属实,而是打算好好梳理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当米已成炊,木已成舟,他没什么可反复挣扎抗争不愿接受的。只不过眼泪和心痛依然存在,悲伤总是不肯轻易地放过一个人,尤其是像程优这样的人。

      第二天李胜秋准时来接他,所幸程优完好无缺的出现,她担心一夜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两人先是去过牙科诊所修补他缺失的门牙,而后去到理发店好好修剪发型,最后在李胜秋的陪同下前去商店采购衣服。程优瘦的太多,从前的衣服连内裤算在内统统无法再穿。

      一路行程下来,李胜秋发觉程优与之前有所不同,他不再是那副玩世不恭的嬉闹样子,语气更是变得深沉许多,话很少,说辞简练。

      “买衣服这种事,找我是不是有点。。。”
      李胜秋拿不准他的情况,或是还没适应新的生活,又或是“抑郁疤痕”造成的副作用,因此只能试探他,旁敲侧击的询问。

      “你可是堂堂经纪公司的副总,对你的时尚眼光我信得过”
      “你知道我说这话的意思”
      “。。。 。。。”

      程优假装没听见她的话,拿起几件衣服微笑的回头指向试衣间,李胜秋抿起嘴点点头,她心中仍有疑问而且觉得事情并不简单。

      “今天实在是太麻烦你了,我非常感谢”
      “你开心最重要”

      “哦?”
      程优露出连日来第一抹笑容,问道
      “此话怎讲?”

      “你开心,有人就跟着开心。他开心不容易做错事,他不做错事,我会减少很多工作量和脑细胞的。你说,是不是你的心情很重要呢?”

      其实李胜秋的话是在敲点程优,她在测试程优对尽长安的反应。程优低下头去,深深提一口气,挑起单侧眉毛假笑的回答她

      “我会见他的,他哪天回北京?”
      “16号,更改日程很辛苦,他将时间表调整到你原定出院的第二天”
      “。。。难为他了”
      “你们好好谈一谈,让辛苦变得值得”
      “嗯,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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