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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车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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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我的头一直晕沉沉的,直到我嗅到了一股扑鼻的血腥味才感到一盆凉水套头泼下,人一下子清醒过来。
于是,我看到我缩在洗漱间的角落里,洗漱间的灯光明暗不定地摇曳着,而秋秋正握着一把刀,站在不远处,她的脚下,横卧着一个人,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血还在流淌着,她吐着舌头,一双瞪得老大的眼睛恐怖地望着我,眼瞳好像可钉到了我的眼中。
这个人,不是程小舞吗?她死了吗?我吓得尖叫了起来。
秋秋冷冷地看着我,手中握着的那把刀兀自滴着血滴:“你叫什么,她是我们一起杀死的,我们的计划不就是这样的吗?”
她的话让我虚脱了,灵魂象在躯体里被掏空了一般。我茫然地打开洗漱间的门,走了出来,什么也没有想,只是走路,在过道中麻木地走着。晨光已微熹,列车仿似还在漫无目的麻木地行进着,而我,被谁套上了枷锁?
“月光!月光!”秋秋尾随着我,焦燥地唤着我。
“秋秋,让我去自守吧,我们已经杀了两个人了。”我望着她,几乎哀求着说。
“你疯了吗?自守,我们的目的马上就要达到了,你今天晚上就可以唱到虞姬和醉酒了,为什么要自守?听我的话,咱们得加快点,再杀掉老许,一切就都没问题了。”
什么,还要杀人?
我再也无法自持,恐怖地望着这个朝夕和我生活在一起,寸步不离的人,对她吼叫:“滚!马上离开我。”说着我在长长的车厢里狂奔了起来。
突然,我停下了我的脚步。崩溃一般地看着眼前的景象。这时,我已经立在列车最后的硬座区,许多人都用惊异的目光望着我,我的左前方双人席上坐着一双母子。那位母亲怀中抱着一个婴孩,打扮得很朴素,脸上却有着曾经美丽的痕迹,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怀中的婴儿,这张面孔竟是我无比熟悉的秋秋的脸。
我目光下滑,望向她的手腕,立刻看到她的左手从手腕处齐根地断掉了。
我的头脑立刻生出那种裂开一般地痛。
转回头来,我看到秋秋立在车厢的门与门之间,失魂落魄地望着我。夕阳在她身上打了一道道的酱紫色。她的身影,五色斑斓,我一步步地走近她,却越来越看不清楚,那扇门哗地被一个乘客打开,于是秋秋就象被一团打散的雾气,连同她手中那把带血的刀,彻底地消失了。
我转身看另一个秋秋,她安好地坐在座位上,怀抱着她的女儿,真实地存在着。
我的头中尤如脑汁抽光了一般地痛。时光也仿佛在迅速地被迫拨离。我终于发现夜晚的练功房里,从来只有我和镜中影。站台上,当许老师喊我的时候,我正孤伶伶地望着列车发呆。
几个小时前,我小偷一样地摸进了乘务室,拿走了乘务员的车门钥匙。
三年了,原来从来都没有过秋秋,一直是我一个人。秋秋说,杀死程小舞,杀死陈升,原来都是我自己在说。
望着已经那位成为母亲的秋秋,眼中只有自己的孩子,我竟不知该如何向她打招呼,只能一步一步地退到门边,然后躲藏到车门后去。
门玻璃后,我细细地打量着她,突然那门玻璃上映满了幻影。
我终于清楚的记起,那是在三年前……
三年前,我和秋秋坐着一列火车奔赴戏校,可是那时候车上人多而乱,我们两个女孩被犯罪集团盯上了,那许是个人贩子集团吧,在我上卫生间的时候,几个人把我和秋秋困在了车门狭窄的空间里,人人都有刀,吓唬着我们,准备一到站点就劫持我们下车。我吓得只知道哭泣,秋秋一直拥抱着我,后来她称着列车员来开门的空子,把我推到了车厢里,大喊着:“快跑,快跑。”
我拉着她的手不放,天真地以为可以拉着她一起跑,可是一个人贩子,一下子就把列车的车门硬生生地拉上了,于是我看到秋秋那只美丽的右手齐腕地断掉了,她发出绝望了尖叫,如野兽一般的嚎叫。
而那只血淋淋的断手紧紧地抓着我的手,那一刻的它发出的力量几乎要把我的掌骨捏断。
我清晰地记得那种深入骨髓的剧痛,和那只断手脱离手臂之后血肉模糊的样子,那一刻,我觉得我的头脑,我的整个身体也被一分为二了。
我在疗养院休息了两个多月,直到我又看到了秋秋,笑嘻嘻地立在我的病床前,毫发无伤,这才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后来,我一直和秋秋在一起,形影不离。
我不知道,这驾列车相不相信眼泪?
我趴在门玻璃上看了好一会真实的秋秋,没有了右手的她,平凡的她,竟然没有勇气去叙旧。再见了秋秋,无论是失去手臂的你,还是一直陪在我身边的你,我都要和你道别。
走回卧铺间,我心如鹿撞地打开了门,只见程小舞的床上头朝里地睡了一个女人,我轻轻地走过去,拍了拍她的肩头,她不动,我的心一下收到了嗓子眼,轻推那个女人,不想她的身子一下子转了过来,白眼上翻,吐出了长长的舌头,正是程小舞。
我吓了一跳,却见她顺了眼睛,收回舌头,笑了起来,“月光,你一晚上跑哪去啦。”
我只觉得全身的汗一下子冒了出来,原来一切都是幻觉,那一场血腥的杀害,只是我头脑中的一个冲动,一切都是虚假的,我不是杀人凶手。
我望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物,觉得这一夜,比三年的时光还要长。
列车终于到站了,可是大家都找不到陈升,我的心一下子又悬了起来,后来听许老师说他好像是中途下车了,我混混愕愕地听着,这才放下心来。还好,看来我什么都没有做。
可是,我的记忆还是那么清晰,我记得他在飞出车门外的时候还在对我叫着:“离开她,月光。”同学们都已上了车,时间由不得我胡思乱想,只好随着大家也上了车。
当天晚上,我孤伶伶地坐在后台里,作为一个称职的B角演员,该做的事只有等待,虽然秋秋终于离开了我,可是我还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儿,后来我慢慢地睡着了。
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听到有人唤我,说是找不到演A角的程小舞,要我赶快救场,随即一大群人围上来,帮我上妆,换戏服,扮成了虞姬的样子,然后催着我粉墨登场。
掌着两柄剑舞那虞姬,发现对面的霸王竟也是B角,两人对戏,竟也珠联璧合。
后来演醉酒,我对着镜子贴鬓角,心中突然涌上一种兴奋无比的燥动,镜中的自己,眉飞色舞起来。手儿竟似不是自己的了,拼着命地想把所有的珠环都佩带在自己的头上。
待到登场,京胡一响,我摇摇地走上台去,左右左地摇了三次扇,氤氲地唱起那段四平调:“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那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似嫦娥离月宫,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在广寒宫。”
一曲唱罢,台下叫好声不断。
待卧鱼拈花舞罢,自己已生生地醉了。
“……玉石桥斜倚把栏杆靠,鸳鸯来戏水,金色鲤鱼在水面朝,啊,在水面朝。长空雁,雁儿飞,雁儿飞,哎呀雁儿呀,雁儿并飞腾,闻奴的声音落花荫。这景色撩人欲醉,不觉来到百花亭。……”
高裴二人来敬酒,啐他一个没脸没皮。
后来我婉转身子饮酒,转了个圈子舞饮酒的那一段,转到一半处,正乾坤倒转的时候,突然眼前一片凛冽,只见台下哪里是观众,分明是一张巨大的镜子,镜中是自己那倒转过来的身子,画了杨妃的妆,正作饮酒状。神态是一番陶醉不已。
我吓出了一身的冷汗,只觉得自己恍惚间仿佛回到了练功房里,每每午夜的时候就无法自持地对着巨大的镜子一遍遍地舞起这贵妃醉酒,镜里风情镜外风韵,难分难辨。
心底一惊,口中的杯子一下子落了地,对面镜中的杨妃登时大怒,那表情好似要把我生吞活剥了一般。我把持着自己继续演,却再也看不到观众,眼前似真似幻地立着一张大镜子,镜中凛然立着一个上了妆的自己,一脸严苛地望着戏中的玉环。
很快,我的头又是一疼,连怎么样走完这场戏都记不得了。
唱完贵妃醉酒,我坐在后台上发呆,总觉得有什么不太对劲儿,唱红娘的小姐妹一上场前总是会紧张,约我上洗手间,我随着她去了,推开后台简陋的蹲位的门,我们被吓呆了,小姐妹当时就发出尖叫,然后在我的身边晕倒了。
我惊恐地望着地蹲位里躺倒着的女人,只见她脖子上套了一个绳圈,脸上有一道长长的血口子,因为脖子勒得太紧,所以血口子还在向外冒着鲜血,她伸着长长的舌头,圆睁着一双眼睛,眼瞳仿佛深深地钉在我的脸上。
程小舞。
她死的样子竟和昨晚上一模一样。那双眼睛,充满了怨恨和不甘。
许多人闻声冲了进来,狭小的空间一下子变得更拥挤了,我顿时感到火车上那另人麻木的颠簸仿佛又开始了。我下意识地把手伸到了戏服下的口袋里,手指很快触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我慢慢地摸索着,心也跟着冷了下去。
那是一把钥匙,开列车车门的钥匙。
卫生间的灯光如寒冰,我扭转身子,立刻看到了一侧窗玻璃上自己的影子,那冰冷的瞳让我不敢相信是自己,向下看去,只见她的手中赫然握着一只匕首,刀尖上还滴着血。
我终于明白了,陈升让我离开的,是她。
很快,我听到警车的声音响了起来,望着镜中的自己,竟还是一副冰冷傲慢的样子。我恍惚又看到,深夜的练功房原来只有我一个人起舞,慢慢地,竟成了三个。
听着越来越近的警车声,我的泪水潸然而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