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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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誉王和太子虽不是一母同胞,可从来都是出双入对,阖宫谁不知道二人的情分。绿枝料想身份是要引起怀疑的,但没想到怀疑她的不是太子,竟是誉王。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太子若疑心她,她自有法子应付过去,可是誉王呢,这个素日里最和善的王爷,真正斡旋起来,实在是叫人更伤脑筋。
不过绿枝也心知,这一遭若是安安稳稳跨过去了,往后就算是顺遂了大半。
她很认真地思索起来,煞有其事道:“宿微...似乎有些印象,长得极好,不像是做宫女的,倒更像是官家小姐。”
誉王一听有谱,继续盘问道:“那她是何时进宫的,平日里多是在哪里当差?”
绿枝唔了声,“好多年了吧,她和掌设大人关系好,又生得如此花容月貌,就是闲养着她赏心悦目也没什么不应该,哪里会像我们,四处奔走...”说罢会心一笑,“殿下问她,是不是瞧上了?”
誉王一愣,显然是从未想过自己会被误会,抵拳轻咳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只是这份辩解实在是苍白无力,毕竟堂堂王爷,能屈尊纡贵去打听一个宫女,且她又是如此极致的样貌,不是瞧上了会是什么?
绿枝流露出‘我都懂,我绝对不乱说’的神情,让誉王耳根子都红透了。
很意外,谁能想到向来在万花丛中都从容不迫的誉王殿下,竟会被一个宫女的调笑弄得窘迫起来,绿枝满心以为他这样的人物,沾过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该是情场上的老油子。
不过他这样的反应,对自己会更有利,只要水够浊,事够乱,她再在其中搅弄一番,就不相信誉王会不顾太子的怒火,继续没完没了地纠缠下去。
民间常言: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裳。可她觉得这话实在不适用这世上大多男儿,又有谁能忍受兄弟对自己的女人起了龌龊心思,意图染指呢?
誉王叹了口气,“随你怎么想都行,只不过我要托你做件事,仔细盯着宿微的行踪,然后和我汇报。”
这是要安插眼线啊,绿枝作出很惊愕的样子,喃喃道:“这不好吧,万一被发现了...”又很为难地顿了顿,“何况殿下身边连个侍从都没有,就算奴婢有了信儿,该怎么递到宫外去呢?”
像康王、舒王,哪回进宫不是赫赫扬扬的排场,身后跟着一溜的人服侍,唯有誉王,从来见他都是茕茕孑立的一个人。
誉王沉默了片刻,方道:“你若有消息,就去找尚食大监齐少原。”
司农寺不止统管着外头的民生,就连宫苑里每日吃食都要过司农寺的手,宫里有尚食局,下辖司馔、司酝、司药、司供四司,除了有尚食女官,还有大监坐镇。
早些年前朝时期,是没有这么麻烦的,宫里都有六局二十四司各司其职,但皇帝充分汲取了前朝的教训,怕奴大欺主,沆瀣一气,反过来将上头瞒在鼓里,于是就把分权制衡这招用在了内宫中。
绿枝这才想起来,誉王好像没有那么碌碌无为,手上还管着司农寺来着。绿枝诺诺应了下来,她的手还裹得像个粽子,福身叠手时,场面一度很怪异。
誉王很关切道:“还痛吗?”
绿枝抿了抿唇说不疼,“就是伤口还狰狞着,怕吓到您。”
经过几个回合的‘切磋’,绿枝终于不那么生分了,时常说话都是抬着头,眼亮如星子。
有人曾说,眼睛是极其重要的,因为通过眼睛,你能看到一个人直达心底的秘密,纯澈的,不堪的,看到他的眼睛,你就会大致能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眼前这个小宫女面黄肌瘦,五官但拎出来都算不上丑,可硬凑在一起,总是让人一眼就忘,是扔在人群中你一回头都找不到的那种。
但她也有出彩的地方,譬如这双眼眸,先前还未觉得有什么,但如今细细观摩品呷,发觉竟有一段流光回转。誉王盯着看了一会儿,忽地脱口道:“往后别再老低着头了,就这样挺直腰杆大大方方说话,多好。”
绿枝愕然回望着他,半晌嘴唇翕动了下,艰难地发出一个音节,“是。”
说不上来什么感觉,她这十年低眉顺眼多半都是为了做个边缘人物,不惹人瞩目,但整整十年啊,多漫长的岁月,长到有时候她习惯性地低头伪装,自己都会恍惚住,仿佛她就该是小宫女绿枝。
纵然誉王是向来温雅体贴,纵然他是有事要托付给自己,纵然这话是场面上的虚话,但也不妨碍此刻有一丝丝暖流正缓缓融入她的心扉。
不过一码归一码,些许的小感动丝毫撼动不了她内心的坚定,得想辙儿让誉王别继续掺和宿微跟太子的事情。
既然誉王自己找上门来,让她去监盯着宿微,那可就别怪她心黑了。
*
皇后大多时候是个吃斋念佛的善人,又勤俭多年惯了,所以每当入了深夜,迎临不来御驾,坤宁宫内总是第一个下灯的。
天家气派,是本该点亮一百零八盏宫灯彻夜长燃的,但因主子娘娘说了句‘灯油价贵,不得豪奢’,往后偌大的殿宇只留了寥寥十几盏微光,连带着后宫嫔妃也跟着被迫效仿。
可今夜不一样,坤宁宫灯火通明,恍若白昼,来往进出的宫人们无一不面色凝重,行止小心,生怕触了霉头。
宫人高高托举着描金白瓷茶盏奉上,严服珠冕的太子连忙接了过来,亲手端给了上座的皇后。
皇后母慈,太子恭孝,这是无人不知的,甚至在皇后下令赏了五十廷杖给他心爱的姬妾时,太子也未发一言,全然不顾及往日里的恩爱情分。
但今日,皇后面色阴沉,生生晾了他半盏茶的功夫,还是旁边的窦娘看不过去了,忙从太子已经酸麻的手中接过茶盏,好声好气道:“娘娘,母子之间哪儿有什么仇呀怨呀的,更何况殿下也是识人不清,才着了别人的道...”
说罢又对太子规劝道:“殿下心里别怨,娘娘实在是气狠了,毕竟这么多年,殿下还是头回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那样训斥您,那不止是骂了您,更是等同狠狠打了娘娘一个巴掌。”
事情的起因,还是要绕到那个闫子芳身上去说,当日誉王来寻太子,说及康王想将人调回京中,在司农寺任职,太子和康王是多年的冤家对头,自然不可能让他顺心如意,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插手把闫子芳远远打发到了容州去,彻底断绝了康王想安插自己人的心思。
这事本来到这儿就算完了,毕竟一国储君,想迁调一个外官是多容易的事儿,可康王不干了,把闫子芳千里迢迢拉回来告御状,而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闫子芳的评档,上头白纸黑色写了‘优’评。
闫子芳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在金銮殿上哭,皇帝的脸简直沉得能滴水。这样一来,太子就算浑身上下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一顶‘公私不分、滥用职权’的帽子被牢牢摁在了他头上,再加上康王在旁添油加醋,说什么蓄意打压,这场迁调引发的祸事逐渐就衍生成了结党营私。
等下了朝,太子就被皇帝扣在御书房里,直到戌时三刻才被放出来。一整日滴米未进的太子,出去就看到皇后的人等在那里多时了,只好又硬着头皮辗转又来到了坤宁宫。
面对自己的母后,其实太子心中更多的是惧怕,犹记得他孩提时曾因天寒地冻赖过一次床,就被娘亲从被窝里揪出来,顶着夹雪的西风在窗下整整站足了两个时辰,当时他是那样的冷,单衣薄锦的,听风呼啸而过,在他脸上留下像钝刀子割肉一样的疼。
从那以后,不论娘亲再有多温情的时刻,太子望向她的眼神里总是夹杂着一丝恐惧,再大些后能喜怒不形于色,照旧母慈子孝的,但他的内心深处还是牢牢记得那天的风雪有多冷。
关于这次闫子芳的事情,他自己心中也疑窦丛生,例如他分明记得闫子芳的评档是‘良下’,今日在朝堂对簿时,上头怎么会突然变成了‘优’?
思前想后,也不过是两种可能,其一就是那评档从始至终都是‘优’字,其二就是评档被人恶意簒改过。
他能想到的,皇后当然能想到,正因如此,才会动了这样的勃然大怒。果然皇后终于开了口,深吸口气,先起了长长的前腔,“——你跟誉王交好,本宫管不着,但你凡事该留个心眼,尤其是天家的手足,自古以来就没有几个善始善终的,他们都眼巴巴盯着你的太子之位,日思夜想都恨不得能将你拱下来。可你倒好,一点心术也没有,生生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亏得你还是储君,往日里理政的手段都上哪儿去了?”
在皇后看来,誉王是记在德妃名下,纵使情分不深,但也有千丝万缕的瓜葛,这次伙同康王设下陷阱,闫子芳一事从一开始就是个圈套,就等着太子往里头钻。
可太子却还护着誉王,只见他斟酌再三后道:“那闫子芳风评不佳是实情,以儿臣所见,许是有人暗中改了他的评档,就为了离间儿臣和誉王,也是大有可能的。”
皇后听后,凉凉一笑,“咱们大秦可不是前朝徐国,此等官员迁调的大事章程严明,半点也出不了差错。康王说白了就是个莽夫,手下多是些喊打喊杀的武官,德妃母家不过是个泥瓦匠出身,靠着外戚身份才得了侯府封荫,你若红口白牙的说他能改得了吏部的评档,那我江家门生早就该遍布朝堂了。”
这倒是实情不假,自古官场上文武分家,别看都是为天家做事,但没有几个皇帝会重武轻文的,像这样的太平盛世,武官并没有那么重要,能撑起大半江山的还得是那些拿着笔杆子的文臣。
尤其是皇帝本来就是武将起家,名不正言不顺夺得了这天下,更是对这分明分外忌惮,生怕重蹈覆辙,自己步向恭帝的后尘。所以自他登基以来,先是将从前跟着他的几员大将都圈养在了京城,手上兵权分了又分,再抬出那些老派世家的文官死死压制着,就是怕武将手里有太多实权,哪一日会危及到皇权。
要是非说这评档动不了,那也不能够,像内阁的几位大学士就能评档上动手脚。
可话又说回来,大学士们德高望重,一心尽忠于皇帝,保持中立,按皇后哥哥郑国公的话来说,那就是一群书读多了的老迂腐,费了多少心思都拉拢不动!
皇后压根不相信自己哥哥做不成的事情,康王那个骄功自大的愣头青能做成,所以还有什么可说的,誉王和康王串通一气,那都是明摆的事情。
可恨自己这个儿子,被人卖了还替他数钱,到了这个节骨眼上竟还在为誉王开解,简直蠢到没边儿了。
皇后的宽仁从来不显露于太子面前,她是个不折不扣的严母,呕心沥血多年,只盼着太子能安安稳稳接替那把龙椅,所以当她的孩子犯蠢时,她就该站出来做这个恶人。
皇后拍案道:“誉王也有二十一了吧,这么着,明儿个本宫就回禀陛下,为他指一门好亲事,再过继个宗室子,趁早放到封地藩府上去。”
太子惶然道:“母后,玉都的身子已然没了开枝散叶的指望,不会危及到儿臣,您就让他在京中做个闲王吧!”
皇后心道要不是誉王不能生儿育女,也不会手下留情让他去藩府。她断然说不成,“他这回能害你,下回就能杀你。”
太子是真的慌了神,他心中自然不会相信誉王害他,可母后要是铁了心叫誉王去藩府,等同于斩断自己的左膀右臂。
于是咬了咬牙,下保证道:“您信儿臣一回,闫子芳的事情背后定有黑手,待儿臣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各自的清白。”
皇后见他如此执拗,到底退让了一步,“好,你夸下海口也要保住誉王,那咱们就一月为限。”
从坤宁宫出来,已经交亥了,宫人提着风灯在前头照路,太子觉得脚下都是虚浮的。
待深一步浅一步回到东宫,太子妃掌灯坐在内殿等他,一张脸在灯下映出倒影,把太子吓了好一大跳。
他拍着胸脯惊魂未定道:“这个时辰了不去睡觉,坐在这儿干什么。”
太子妃幽幽道:“我近来听说了一件趣事,堂堂太子殿下,瞧上了个宫女,竟不要脸面,私自出去三番两次的私会....”说到这儿,那张脸便逐渐狰狞起来,“好你个秦观,我在这儿含辛茹苦的怀孩子,吐得要死要活,你倒好,背着我出去偷腥!”
这事是如何透到太子妃面前的暂且不论,光是这样一副兴师问罪的态度,还直呼他的名讳,就够叫太子厌烦得了,他寒声道:“你还知道我是太子?”
太子鲜少会疾言厉色,大多时候再不耐烦,总归不会冲她发脾气,太子妃见他今日如此反常,不禁愣了愣,但很快又直起腰杆,微隆起的小腹,就是她最大的倚仗。
“太子又如何!当初若没有我金家献上万贯家财,你至今不过是个总兵之子,有什么好神气的。”
就是这句话,戳中了太子的难堪处,这些年金家仗着这个,游手好闲只会遛鸟的子弟都有了正经官衔,还私自插手官盐买卖,作威作福没了个边际。
太子忍了许久,想想太子妃和自己到底多年夫妻,有许多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她胡搅蛮缠,可每一次的退让,都叫他觉得难堪至极,仿佛当初秦家接受了金家的钱,就要永远矮上一头。
胸腔怒火中烧,太子想也没想,抬手就给了太子妃一个脆响的巴掌。
“金若蕴,你给我记住,你们金家是行商的,当初你我这门亲事,不过就是个买卖,金家出了钱,但如今也得了不少好处,就连你那字都认不全的弟弟,也领了兵马司副指挥使的差事混吃混喝,朝廷对金家厚待优待,所以我并不欠你什么,你若安安心心当你的太子妃,咱们大可相安无事,可你要是卯足了劲儿跟我闹,当心我废了你!”
太子妃大抵也没想到会挨这一巴掌,一时耳畔嗡嗡作响,好半天才缓过神,脸上知道疼了,便放声恸哭道:“你敢废我?先前你们秦家可立过誓的,你大可废一个瞧瞧!”
这样大的动静,荷风和两个宫女忙从廊下进来,一见太子妃脸上好大的红印,登时个个都吓懵了。
还是荷风最先反应过来,跪下请罪道:“殿下息怒!太子妃其实是担心您一日未归,才在这儿等着您的,不过话赶话撞上了,夫妻一体,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啊。”
可惜太子并不听她多言什么,冷冷回顾了太子妃一眼后,就离开了。
到了第二日午后,太子和誉王私下对晤,将闫子芳的事情从头到尾盘算过了一遍,又重述了自己在皇后面前立下的‘军令状’。
誉王听了,良久没出声,昨儿个朝堂上他也在,亲眼目睹了这场戏是怎么唱完的,那个时候他就知道,这火怕是烧到自己身上来了。
能是谁做的,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德妃母子,但他心里也存了同样的困惑,那就是康王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改了闫子芳的评档。
遥想一开始,康王那张急切的脸还历历在目,闫子芳考评不佳,调不进京来,才将主意打到他身上,这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后来呢,他自然而然地将此事告诉了太子,太子也没放过康王,大手一挥把人弄到容州去了,一切问题的根源,还是出在那个‘优’字上。
五品以上官员的考评,需要将他任上的功过事无巨细地记下来,再交由吏部两位侍郎及尚书查阅,一层又一层,最后还会经过内阁抽检,其中流程繁复如此,思来想去除了那几位大学士,再没有旁人能这样手眼通天了。
誉王想了想道:“皇兄如今正在风口浪尖上,不便出面。不如这样,我这两日得个空去韩大学士府上走一遭,他素来最为公允,内阁若真有了内鬼,必不会坐视不理。”
太子磋叹一声,“现下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他这两日伤了心神,抚额道:“真是多事之秋,也不知是哪个不长脑子的奴才跑去太子妃面前嚼舌根,将微儿的事说了出去。”
誉王垂下眼睫,“宫里一向人多口杂,皇兄还是避避风头,近来少和宿微姑娘见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