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自成蹊》坐隐公子

5、第五章

　　周策没有站起身，表情看起来很冷淡。
　　班里人一下子都尴尬起来，只有周策胆儿这么大敢公然和成蹊顶撞。成蹊也不恼，想来他应该是在较劲，也不催他，气氛一下子在周策和成蹊两个人身上形成了一个怪圈。
　　30秒。成蹊似乎听见了怀表在她耳里的滴答声。
　　只见周策不慌不忙的站起了身子，那气势颇有番不怒自威的派头，他淡淡的扫了一圈教室里的所有人，声音沉稳又冷静，“我是周策。”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成蹊的眼睛，说完就坐了下来。
　　成蹊有些愣，刚那一瞬间，她有种教室成了他主导的错觉，她甚至觉得他刚刚盯着她眼睛介绍自己的时候只是在和她一个人说话。
　　成蹊咳了声打破了教室的宁静后说道，“好了，大家也都介绍完了，现在可以开始写文章了，下课之前交给我就可以了。”

　　班里人开始低头窸窸窣窣的动笔写了起来，成蹊走到门口抱着双臂看着这群孩子，回忆起了自己念高中的时候。
　　她的高中很苦很闷，没有电视剧电影里“那些年追过的女孩”一样有那样的男孩子追求她，她就像班里最默默无闻长在墙角边的杂草兀自生长，偶尔有老师点她发言时她会紧张到结巴。所以刚刚那个叫文智杰的男孩，她多少在他身上看到了些自己过去的影子。
　　至于...周策。成蹊把这个班所有的学生都当成孩子看待，可唯独他，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气场会让她忽略了他也只是个高中生的事实。

　　成蹊还在想着什么的时候，教室门口的唐主任悄声喊了声成蹊打断了她。“小成。”
　　“嘘。”成蹊刚想说话，唐主任摇着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成蹊不要说话打扰到孩子们。成蹊了然，和唐主任走到了走廊外。

　　“唐主任。”成蹊对着唐主任笑了笑。
　　“怎么样，刚来第一天心情如何？”唐主任笑眯眯的，一脸憨厚。
　　成蹊点了点头，“还不错，学生都挺乖的。”成蹊想到周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挑了挑眉。
　　唐主任看出了成蹊的欲言又止，笑着问道，“除了周策对吧。”
　　“我看您好像和周策关系很亲密的样子。”
　　“是啊，我这辈子也没结婚。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我待他和自己亲生的一样。”唐主任叹了口气。
　　原来如此，难怪周策那么桀骜不驯的性子那么听唐主任的话。“我听说他在今天之前一直没有回来上过课。”
　　唐主任抿了抿唇，无奈道：“是啊，他爸爸在他才十岁的时候就去了北京，这么些年也一直没有音信，他心里恨啊，恨他爸爸。这学校就是他爸爸当年一手创办的。”
　　唐主任陷入回忆里，看向了远方。
　　“嗐，这都是陈年旧事了，不提了不提了。多亏了成老师你啊，你一来，整个学校都不一样了，连周策那个混小子都自觉来上课了。老校长昨天还跟我提起你呢，说让我一定好好招呼着你。”唐主任笑得一脸亲和。
　　成蹊只觉受宠若惊，她本身就不是个特经得起夸赞的人，唐主任这些话听在她耳里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看唐主任对成蹊充满希望的样子，她原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又给收了回去。
　　“快下课了，我还得去按铃呢，你也进去吧。”唐主任冲着成蹊笑了笑说罢就转身下楼去按铃了。

　　成蹊刚进教室，就看见她的桌子上已经放了很多学生写好的作文纸。最后一个交上来的是文智杰。
　　成蹊接过文智杰递过来的作文，对他和善的笑了笑算是鼓励。
　　“你们的文章我会在下一次课之前读完，最后我会挑几篇出色的文章念给大家听听。”
　　随着铃声的响起，班上的孩子都站起身向成蹊弯腰敬礼，成蹊点头，微笑的说道，“下课。”

　　拿着作文纸，成蹊回到了办公室，办公室只有一个男老师，校长不在，唐主任也不在。
　　成蹊的办公桌在蒋国盛的旁边。一旁认真备课的蒋国盛看见成蹊进来以后就友好的和成蹊打了声招呼。“你好，我是安塘中学的数学老师。我叫蒋国盛。”
　　成蹊看了眼蒋国盛，这个男人穿着一件很老旧的中山装，身上还有几个颜色不搭的补丁，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头发也有些油腻，看起来给人的第一印象着实不是太好。“你好，我是成蹊，是刚来的支教老师。”
　　蒋国盛听到成蹊的话，想到什么，有些憨厚的笑了笑，“其实我也是来这支教才申请转正的。我在这儿待了快十年了。”
　　十年？成蹊暗自有些佩服了，心下对蒋国盛的尊重突然多了几分。“那您还真是前辈了，我也才刚来第一天，很多地方还需要您多多指教指教呢。”
　　蒋国盛连忙挥手，解释道，“没有没有，你这话把我说得太捧高了点，我这个人啊也没啥，就是心肠软，看到这里的孩子那一脸求知若渴的样子就心软。”他想到什么，突然有些感慨，“你是不知道啊，我要走的时候那些孩子...就一个个的，小心翼翼的上来抱着我说‘蒋老师你别走了好不好啊我们哪里做得不够好我们改，只要你不走’......我舍不得啊，于是这一拖，就在这待了十年了。”蒋国盛说到动情之处还有些许泪花在眼眶里打转，声音有些哽咽。
　　成蹊看着蒋国盛，沉默的点了点头。
　　“当初和我一起来这里的朋友都一个个走了，很多人劝我啊，说，‘你把自己的青春浪费在这里值吗’。”
　　“我其实也没想那么多。我就想着啊，这些孩子需要我，那我就留在这里，等哪天他们不需要我了，我就走了。”蒋国盛一想到那些孩子就笑得一脸灿烂。
　　成蹊听着蒋国盛的话，心里涌上来一股说不清的感受。她自认为自己就是个普通人，也不是什么何等高尚的人物，她也做不到像他这般的无私。那些无私奉献的人物也从来只是在电视和书里看到过，如今有这么真真切切的一个人物就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自己和他比起来实在是渺小了些。
　　“嘿，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我在这里认识了我的妻子，现在也有自己的孩子了。”蒋国盛突然不好意思的脸红了起来，提到自己妻子的时候满眼的温柔。
　　成蹊发自内心的觉得，真好。
　　“真好。祝你们永远幸福。”
　　蒋国盛嘿嘿笑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的打开了抽屉，拿出那本已经翻得很旧还有些泛黄的本子，取出了夹在里面的一张老照片。他摸了摸照片里那个皮肤黝黑笑容朴实的女人，温柔又缱绻的说道：“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很支持我，生大宝的那天下午学校下大暴雨，我没来得及赶回去陪她，她也没怪我一句。”
　　成蹊抿了抿嘴唇，静静的听着他的倾诉。
　　蒋国盛不好意思的看了眼成蹊，收起了回忆，有些拘谨的摸了摸头不好意思的说道：“嗐，你看我这人就是话多，忘了成老师你还要忙呢，我就不打扰你工作了。”
　　成蹊还没太来得及反应过来，看蒋国盛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点点头。“没事的，我理解您，在这个地方待了这么久的确需要找一个人倾诉倾诉。”
　　“我就不打扰你了，我一会还得给初中的孩子们上课呢。”蒋国盛笑笑和成蹊说完就低头写教案了。

　　成蹊转过身来，拿起桌上那一沓作文纸，一篇接着一篇的细细看着。

　　这些孩子的字写得都非常端正，一笔一划横竖撇捺的，看起来还挺舒服。
　　其中有一篇作文倒是特别有趣，看字迹应该是男孩子写的。
　　“哎，其实我这个人吧，胸无大志。我娘说算命的说我将来一辈子娶不到老婆将来还会坐牢，她气得把算命的摊子给掀了非让算命先生改口，可人家算命先生死活不改说什么这就是我的命，把我娘气得差点没喊人把算命的揍一顿。要我说啊，人家算命先生说得可能有点道理吧，不然为啥村里人都嘲笑我说我干啥啥不行，吃饭第一名啊......”
　　成蹊忍俊不禁的笑出了声，这孩子还真是把平时不敢说的话都给写了出来啊。

　　成蹊笑笑摇摇头，拿起下一张。字迹有些娟秀，看起来是个女孩子的字。
　　“今天阿爸又打我了。我真的很怕，我明明没有做错什么啊，弟弟他把我的课本给撕了我气不过才打了他一下，我不知道为什么阿爸要拿棍子狠狠地打我，阿爸说哪怕把我打死了我也是活该的...这一次阿妈也骂我了，说我是个赔钱货说不供我读书了明天就把我给嫁出去，可我只想读书啊，我不想这么早就嫁人。我到底哪里做错了吗......”成蹊拿着红笔的手有些抖，读着这些字字诛心的文字只觉得气愤又心疼，她自己就出生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这个女孩说得这些话她理解，也懂得，却也无可奈何。

　　成蹊细细翻了十几篇读下来，发现这些孩子的文章准确来说并不是文章，倒更像是借着这次机会倾诉自己的心声一样的来信。他们的文笔稚嫩又透着一股不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孩子该有的成熟。成蹊心里一方面很欣慰他们是因为信任自己才写出了他们自己内心的心里话，另一方面也突然有些明白了为什么蒋国盛在这个山区一待就是十年的原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