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1999》绯山

35、群山（全文完结）

　　陈东明最后的判决结果出来了。
　　他要蹲一年的牢。

　　赵艳芬早就哭累了，眼泪流干到已经麻木。□□被气得上火，连续几天酗酒，谁都劝不住。
　　最严重的的是陈家老太爷，本来身体就不好，听到这消息后住进了医院。

　　回去的途中，刘磊没有眼力见，叨逼叨地数落陈东雪和她家人，说你们老陈家怎么一天天净事儿，没有消停的时候，我看这个年都不能过好。
　　陈东雪就像平常那样，左耳听右耳冒，刘磊的话穿而过，片刻不往脑子里去。
　　等到了家里，陈东雪才爆发，要离婚。
　　不出所料，刘磊一顿闹。两人开始动手打架，陈东雪自然打不过刘磊，但她能忍，忍到刘磊不注意，抄起柜子里那个水晶球砸向刘磊。
　　不管刘磊情况如何，陈东雪拿起早就收拾好的行李跑回家。

　　等刘磊找上门来，陈家又是一阵人仰马翻。
　　□□被逼的急了，恨小女儿为什么在这个节骨眼上找事，一巴掌扇过去，让她赶紧别闹，和刘磊回家。
　　陈东雪被打得呆在原地，真正让她呆住的是父亲的话。她眼神像毒蛇，喷着火，愤怒地说，就算是死，都不会回去，回去要被刘磊身体上打骂，人格上侮辱。
　　赵艳芬早就被这场面吓得六神无主，但女儿才是亲的，女婿是外人，这点她分得清清楚楚，她没说话，只是把女儿拉到身后。

　　刘磊还要抢人，这回被陈东旭拦下来。
　　“滚。”
　　刘磊看向这位大舅子，“你什么意思？我找我老婆关你屁事！”
　　陈东旭拿起家里拖地的拖把当做防身武器，“我让你滚，她现在开始不是你老婆，只是我妹妹。我们陈家人都是穷鬼，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大不了再进去一个，有种你试试。”

　　刘磊是个纸老虎，气焰被削没了，走了。临了还冲院门撒气，哐地踢上去，震天响声惹得邻居出来看。

　　陈东雪看到刘磊走后，终于放声笑了起来。
　　那笑声说实话挺恐怖的，吓到了□□老两口，以为女儿被虐出什么精神疾病，赵艳芬抽自己嘴巴，囔囔着说都是自己的错怎么就那么急着把女儿嫁出去。
　　陈东雪笑够了，转身回屋，拿起酒杯给自己倒了一整杯二锅头，然后走出来敬自己爹妈，敬大哥，愣是灌进去这么多烈酒，说我自由了。

　　就这么着，眨眼间已经是十二月，1999年即将走到尽头。

　　站在世纪之交的风口，陈家人没有任何对千禧之年的畅想，他们眼下，只是想熬过去。

　　这个月，轰动全国的大事件也在上演——澳门回归了。
　　远在部队的陈东祺，还没有了解家里发生的事情，大家默契地向他隐瞒陈东明和陈东雪的事情。
　　这天，陈东旭和小弟通电话，小弟在那边兴奋地跳脚，给大哥解释说为什么澳门回归是如此值得庆贺的大事件。
　　陈东旭听着小弟的声音，似乎也被这情绪感染，阴霾的心情好了许多。

　　和小弟通过电话，陈东旭和陈东雪去看守所见陈东明。
　　等待的时候，陈东雪坐在大哥身旁，眼睛扫过后又转回，停留很久，她忽然发现，大哥两侧鬓角已经变白了。
　　还没到三十的人，被生活蹉跎得像是五十岁的老人，最可怜的是，至今还是个光棍。
　　陈东旭注意到陈东雪的目光，问她，“怎么了？”
　　陈东雪回过神，“没事。”

　　又过了几秒后，陈东雪说，“哥我给你带的药你记得吃，今年冬天太冷了，你记得多穿衣服别感冒，感冒了又要咳嗽。”
　　陈东旭愣了下，笑着摸摸妹妹的头，就像小时候那样，“你哥我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甭操心。”

　　陈东明被带出来了，坐在对面。
　　陈东旭先开口，问二弟，“值得吗？”
　　陈东明说，“值不值得也都那样了，但打他们我不后悔。爸妈那边哥你多操心了，我出去后一定加倍孝敬他们。”
　　陈东旭生气了，“还在那里逞能！出来后你能做啥？进去的和普通人能一样？老二，从小到大都是你最不让我省心。”
　　陈东明倒也没回嘴，他想了想，“我决定了，出去后留在安城，这些年学来的手艺够养活我自己了。”
　　陈东旭停顿下，“哥就是那么一说，爹妈用不着你操心，天塌下来有大哥，你想出去闯就出去闯，看看三妹，现在不就很好。”

　　陈东明笑了，“年轻时候不知道天高地厚，所以不顾一切去外面证明自己，但其实见了群山大海，也就那样。”
　　陈东旭还想再说，然而陈东明那边砰地一声挂断了电话，隔着一面隔音玻璃，陈东旭努力地分辨他的口型。
　　陈东明那意思是，回去吧，不用操心我，也不用再费心来看我。

　　这个新年过的很冷清，缺了两个人，就是不完整。
　　好在陈家还有期待。
　　魏露怀孕快五个月了，冬天天气冷，怕魏露一个人在家照顾不好自己，赵艳芬让她来这边住下。
　　春节期间，两个姐妹都回家住下，三个女孩子天天在一起玩耍，一个不像是要当妈的人，一个不像是已经离婚的人，还有一个不像是稳重的姐姐，赵艳芬倒也没说啥，乐得见女儿们开心自在，她还劝□□早点想开，别总是过不去小女儿离婚这个坎。

　　陈东旭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决定。
　　等老二出来后，他决定兄弟俩一起开个修理铺，这么多年，傍身的技术一直在，不管去了哪里都不愁没饭吃。
　　陈东华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她敬大哥一杯酒，说这是为自己当初那番话道歉，大哥永远是我的大哥，我说错话就该罚酒。
　　陈东雪也站了起来，敬大哥一杯酒，说这是为了当初大哥坚定站在自己这边的回礼。
　　魏露见了，也想敬一杯酒，被大家一起拦住，说孕妇别凑热闹，等孩子生下来再喝这酒也不迟。

　　春节联欢晚会如往年一样其乐融融，赵忠祥和倪萍这样熟悉的面孔依旧出现在大家视野里，也许是为了庆祝回归，晚会还邀请了好多港澳台的明星过来。
　　西南部某人家，电视机前的小女孩托腮，左手拿着冰糖葫芦吃，右手指着电视里的章子怡，嘴里大呼小叫，“章子怡好美，我也要像她一样美！”。
　　京城某小区里，兰朵坐在电视机前，看到赵薇出场，连忙给陈东华挂了个电话，唾沫横飞的讲述《还珠格格》怎么怎么好看，还问陈东华，“你是喜欢小燕子还是更喜欢紫薇？”，陈东华想了想，说，“我更期待谢霆锋的表演。”惹得兰朵大呼小叫，说不许和她抢偶像。
　　南方某海滨小城，徐天天拿起手机，久久没有等来陈东明的来信，此人之前隔三差五就发来消息“骚扰”她，可最近连着两个多月没有讯息，这时春晚节目正播放到小品，徐天天的哥哥招呼她快点看电视，“你最喜欢的赵本山、宋丹丹来了，快来看！”

　　千里外的部队，陈东祺结束了一天的训练，正在宿舍复习文化课程，今天学习的内容是步/枪发展史和技术变革，他反复琢磨其机械构造，试图研究出能使技术快速发展的变革点。
　　部队给没回家的人准备了年夜饭，热气腾腾的饺子，陈东祺吃着饺子眼泪就要掉下来，他心想，这饺子真香，啥时候自己也学会，包给爸妈尝尝。

　　陈东明坐在狭小的房间里，周围还有别的狱友，四个人凑了局，空想着打牌，一个说我四个二，两个人一同喊道王炸，另一个人哈哈大笑说，老铁啊，一副牌有几个王，你们咋凭空想出来的。
　　见陈东明坐在旁边没吱声，那人抬腿踹了陈东明一脚，那边那小子，装什么犹豫，大过年大家都不能回家，别在那给哥几个找不痛快。
　　陈东明看他，说大哥，你们打牌技术太好，我就不瞎凑热闹，我就是寻思过年没吃到猪蹄和饺子，心里憋得慌。
　　一说到吃的，几个人也不嘴上打牌了，纷纷回忆往昔峥嵘岁月，自己下馆子吃到了什么什么。

　　安城市中心广场有个灯光活动，五颜六色的灯光变着花样的编织奇形怪状的图案，人们拖家带口来到这边，天寒地冻里，带着手套和棉帽子，有的人披着绿色军大衣，呼出的气遇冷变成白雾，吞云吐雾间，人们把“千禧虫”的忧患抛出脑后，准备迎接新一年的到来。

　　五，四，三，二，一……
　　零点钟声敲响后，千禧年就真的要到来了。
　　从1999到2000，至少在自己可见的余生岁月，都是2字打头的年历了，人们激动万分，一同翘首盼望着下个世纪起始的到来。

　　这年夏天，魏露生了一个小女孩，她是陈家人的掌上明珠。
　　魏露给陈东祺打电话，说让给孩子取个名字。陈东祺沉吟很久，说，让大哥来听电话。
　　陈东旭说，“找我干啥？不和你媳妇多聊几句？”
　　陈东祺说，“大哥，你帮忙给孩子取个名字吧。我信得过你。”

　　二十余年岁月，滚滚红尘扑面而来，像是历史的轮回。
　　陈东旭看着粉扑扑的小女孩，说，“小侄女，你就叫陈明乐了。你是大家的掌上明珠，永远都开心快乐。”

　　待到了秋天，陈东祺请了探亲假，一见到自己的女儿，爱不释手，天天围着女儿转，陈东雪取笑他是个女儿奴。
　　陈东祺笑嘻嘻地气他姐，“我求之不得呢。”
　　恰逢国庆放假，陈东华也回了家，进了门也是直奔小侄女，从背包里掏出来一堆玩具，说是看到哪个都觉得乐乐会喜欢，索性全买了。
　　他们一起去接陈东明。
　　陈东明变得沧桑了，但也更沉稳了，像是一颗蒙尘的璞玉，被山风打磨，被海浪雕刻，终于洗去表面的杂质，露出百分百洁净的内里。

　　兄妹五人第二天去了家附近的西山。
　　西山还是老样子，杨树槐树桑树柳树，各种野草野花，漫山遍野的果子树，几人走走停停，陈东华跑到一颗树下，兴奋地像发现了宝藏，她指着树顶上的鸟窝，“它还在！这么多年了，它还在！”
　　陈东旭和陈东明曾经爬过这棵树，掏了鸟蛋，回家后被赵艳芬一顿打，说毁了人家的巢，兔崽子们真心是造孽。
　　连续几年，兄弟俩都过来看，一直不见那对鸟夫妇的踪影。
　　又一年，陈东祺过来后发现那对鸟夫妇回来了。
　　自此以后，兄妹五人成了这对鸟夫妇的暗中守护者，看到有孩子跃跃欲试就连忙赶跑他们。

　　陈东雪随手摘下一个野果子，“我听说，这果子在南方没有，买的价钱可贵了呢。”
　　陈东旭不解，“这不就是‘菇娘’嘛，有那么稀奇？”
　　陈东明说，“是的，南方没有这个。”

　　“陈东明，说好的给我带土特产，你可倒好，一走就是一年多。”
　　陈东明猝然回头，震惊地看着气喘吁吁走过来的徐天天。
　　兄妹四人看着样子，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默契地没走开，选择当起了沉默的吃瓜群众。

　　徐天天走到陈东明的面前，高兴、愤怒、埋怨、得意、可惜、最后化作微笑，看着他，“小样，你换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你了？怎么着，出来了决定重新做人了，加我一个呗。”
　　陈东明心情大起大落，问她，“你怎么找过来的？”
　　徐天天白了他一眼，“傻/逼，我也认识老张，自然知道你家在哪里喽，就知道呆呆的站着，你怎么不给我们互相介绍介绍？”

　　又是一个黄昏。
　　平房区在落日余晖下，显得孤单，寂寥，像是行将就木的老人，又像是在龃龉独行的青年。
　　西山是寂静的，空旷的，安谧的。
　　群山与西塔河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虽然现在有很多年轻人离开这里，在远方落下脚跟，但群山一视同仁，接纳孩子们的过去，接纳远方归来的游子。

　　再困难的过去都会是过去。
　　未来是充满希望的现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