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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阿斐带她去逛的夜市,不知怎么会那么的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全是围挤在各个小棚方桌,大声喧哗的男男女女。昏沉灯光下,大家的头发晶晶亮,宛如琥珀。

      人们摩肩接踵地频率是如此之高,高到让人忘了这是在三更半夜里,姜小山一度眼花缭乱,想抬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她听到一个老人的声音:“今天的田螺新鲜,傍晚捞的,不知道今个儿是怎么回事,田螺比河底的泥沙还多。”

      上了年纪,还夜里出来讨生活的人们佝偻着背,手脚却麻利,一汤勺舀起金黄色的油水,在锅中飞快地转一圈。

      姜小山和阿斐穿过夹道两侧的棚子。

      烧烤的烟火气比白日旺盛得多,就像一团一团坠落的云。点着灯的小棚子一个接一个,照得棚架都发亮,人从狭窄的铺子与铺子间穿过,仿佛在穿过日光下鲸鱼的骨骼。

      “他们知道夜里的生意好做。”阿斐道。

      姜小山不解道,“我以为夜里都是打架斗殴的。”

      “他们就是做那些人的生意。”

      “那岂不是有时候会亏本。”姜小山有些惊讶,“有些流氓脾气一上来,搞不好把锅碗瓢盆全摔得稀巴烂,对小贩来说,一晚上挣得钱还比不上新换一个炉灶。”

      “没办法的事。”风险与收益并存,江湖上司空见惯的事。阿斐暗自叹气。

      “我十年前来过这里一次。”阿斐一面避开故意撞过来的妖娆烟花女,礼貌拒绝着她们热情奔放的邀请——“不好意思,没有需求”,一面侧头跟姜小山说话,同时单手揽过她肩头,避免其被人流冲走。

      他的嗓音柔和清凉,在燥热,混乱,火光和脏话的夜市里如同雨水溅在莲叶上,晶莹剔透地滚到姜小山的耳中——

      “以前这里是斗兽场,每天都有七八头的,狮子,老虎,豹子送过来,而手无寸铁杀掉它们的人,可获黄金一百二十两。”

      “那一定吸引了很多亡命之徒吧。现在怎么就变成夜宵城了?”姜小山好奇地问,张着她闪着四周灯火的眼,仰头去看阿斐的脸。她喜欢看着他说话,而不是听着声音永远从高处传来,像从山上到山脚下。

      阿斐微微一笑,勾下腰,深怕她听不清似地,凑到她耳根下说话,“因为有一次,猛兽们从铁勾栏里蹿出,横冲直撞,咬伤数十人,触目惊心。当时街道的阴沟里全是人血,路面,野草上都是扯下的肉片和骨头。”

      姜小山的脸明显抖了一下,眼中扬起一片朦胧的恐惧色。她低了低头,拉了拉阿斐的衣角,一连串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是不是也在场?你当时怕不怕?”

      阿斐神色微动,半晌吐出小口浊气,似乎才下定决心来,“小山,勾栏的门锁是我用石子打飞的。简而言之,我是罪魁祸首。”

      “嗯?”姜小山吃惊地望向他。

      阿斐的语气不疾不徐,娓娓道来,“我那时的任务就是摧毁斗兽场。有人从各地虏来良民做表演,说是表演,其实就是送命,供人取乐。按照师门的计划,我应该要先抓幕后人,但我年纪小,又受雨发高烧,我不想失败,被人看轻,只能出此下策——无差别地对付所有人,恶人,还有无辜的看客。”他轻笑自嘲,“也许我有更好的选择,但那一刻,我只是想赢。”

      “我从斗兽场的阁楼里出来时,看到地面,栏杆,旗帜,长椅上全是暗红色的血,碎布头,烂鞋,以及一团一团的头发。其实,也会怕。我知道,我在犯罪。”

      阿斐的话如钉子一般,一字一句地敲到姜小山的心头上,她张了张嘴,“阿斐——”

      “小山。”阿斐第一次打断姜小山,“你问过我是不是好人,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但是请你谅解我,不要抛弃我。我在这个世上,没有朋友了......”

      “拉钩。”姜小山伸出小拇指,“一百年不变。”

      阿斐同样地递出小指头。

      “对了,人贩子都抓完了吗?”姜小山白天就一直想问阿斐。

      “快了,其余的都给官府报信了。我们白日里逮住的三十几人不过是一小拨而已。”

      “官府能抓得一个不剩吗?”

      “难办。”

      姜小山叹了口气,说了阿斐没说的潜台词,“要斩草除根谈何容易。”

      正要继续往前走,阿斐却顿了步子,伸手拽住姜小山,严肃道,“小山,白天没忍心同你说,但现在这个决定,必须你来做。”

      “怎么了?”

      他下巴点了点,示意姜小山看那边正在为小炒摊切葱拍蒜的老男人。

      “怎么了?”姜小山顺着阿斐的目光望过去。

      “你爹。他在这场贩人风波中充当通风报信的哨子。”阿斐提醒道,“如果你不想他坐牢,可以现在告诉他逃跑,立刻。”

      “他不是我爹。”沉默片刻后,姜小山咬着下唇道。

      “我不会调查错。”阿斐斩钉截铁。

      于是姜小山只能走过去,直站在姜杰的正对面,愤怒着一张脸,什么也不说。

      姜杰抬头看了一眼,似乎没认出来,旋即又忙做自己的活了,招呼道,“顾客去那边点菜哟。”

      姜小山不走开,而是一把抢过他手里腥湿的刀柄,把他切好的一叠青葱全部扫到地上!

      姜杰立刻爆怒,揪起姜小山的衣领,“你什么东西啊?哪来的?挑事!?”

      阿斐见势不妙,便立刻上前,搂护住姜小山。

      “误会。”阿斐打圆场道。

      “妈了个巴子的。”姜杰弯腰捡葱,骂骂咧咧地。

      姜小山却很淡定,在姜杰说出这话后,甚至抬头看向阿斐的眼睛,她脸上微微带笑。

      如果阿斐没有眼花,这是种温和的挑衅——“我说了,他才不是我爹”。

      他看到姜小山淡淡地耸了耸肩膀,这种无奈的耸,像鱼缸里鱼被外界惊扰时那一秒抽搐的瞬移。

      阿斐不知道的是,这是姜小山和姜杰的约定。

      姜小山对姜杰说过:你离开家后,你就没有我这个女儿了;姜杰则更嘴硬:妈了个巴子的,你也没有爹了。姜小山,我们两半斤八两,你得意个屁。

      “他自从离家后,就不是我父亲了,我们说好的。”姜小山道,然后揉了揉脸,“他当时分明说,过两三天就回家——等他赌赢这一把后。这话是假的,他没打算回来,他当时为一个漂亮寡妇神魂颠倒。”

      阿斐也有些无措,安慰人不是他的长项,“小山,看在你难过的面子上,我请你吃碗面吧。”

      “小气。”姜小山孩子气道,“去吃鲍鱼,可不可以?”

      他们最终却在一家羊肉粉铺子前的小桌下坐下。

      “我故意讹你的,其实我根本不喜欢鲍鱼。”

      “我也是假意答应的,我也没那么阔绰。”阿斐顺着她,调侃道。

      姜小山苦笑。

      等两碗粉端上来后,阿斐用干净的筷子将自己碗里的羊肉挑给姜小山。

      “不爱吃羊肉吗?”姜小山咬了一口肉问道。

      “我吃素。”阿斐答说。

      姜小山笑了一下,“你以前做和尚的吗?”

      阿斐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不是,是做尼姑。”说罢站起身,走到另一边。

      “不会生气了吧,阿斐。”姜小山忙问道。

      “拿葱。”阿斐晃了晃夹葱的夹子。

      他真的好脾气,开什么玩笑都不生气。

      姜小山想笑,但泪水凝结,绷得她脸上紧紧的。

      现下,皮笑肉不笑,就是她的写照。

      在姜小山咬下第一口面条的时候,一批挂着大刀的,藏青衣裳的人便冲了过来,将她爹,不对——是姜杰,双手反扣在背上。

      姜杰不断喷射口水,身子扭得像被拔毛的公鸡。但是枷锁还是不留情地锁住了他的脖子。

      “还犟呢!”士兵露出一口黄牙,猛地一巴掌把他的脑袋压在他切菜的砧板上。

      也许是被这些他碾压的生物嘲讽到了脸上,姜杰开始歇斯底里地嘶吼起来,用他的脸将他切好的配菜全扫到布满脚印的地面上。

      一派狼籍。

      士兵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还鬼叫不!”

      姜杰昂着头,“叫!我还叫!我叫死你们!我叫不死你们,也叫聋你们!”

      活脱脱的老街混子。

      士兵朝他的膝盖窝猛踹一脚,“还叫不?”

      姜杰痛得冒冷汗,“我不叫了,我的好大哥。”

      姜小山撇过头,“我们走。”

      阿斐任由姜小山胡走,上坡下坡,走过一个接一个的食棚。

      他们有一段路程没说话。

      “我一直觉得你特别猛。”阿斐率先开口。他觉得在这样的场合,一直沉默,简直不像个男人。

      姜小山有些愣,一脸茫然呆滞,“是……看起来可以抡流星锤吗?”

      阿斐笑了一阵道,“不是,是特别漂亮。”

      “好诡异的措辞。”

      “以前我们师兄弟下山历练,要是耍了某一招漂亮的,我们彼此便夸赞对方,说帅太俗,我们只伸出大拇指,夸对方太猛了。这是个褒义词,也可以等于漂亮。”

      姜小山笑了,她想象那一群跟阿斐一样的江湖少年,彼此诚心夸赞彼此“太猛了”的搞笑场面。

      在她的设想里,江湖里长大的孩子应该冷酷一点,薄情一点,不会为外界的任何褒贬而心志摇曳。但经阿斐稍稍一描述,她才发觉原来江湖少年也是少年,搞不好也常常为便秘而困扰。

      阿斐还说起同门中最好的兄弟叫林瞬。

      姜小山记得这名字,记得阿斐是因为被怀疑成杀害林瞬的凶手才被迫下山流亡的。她同样没忘,初见时,阿斐还误以为她是林瞬的妹妹,不过奇怪的是,阿斐再没提过这档事。

      清珏山子弟行动,通常不单打独斗,起码是两人成对。阿斐最喜同林瞬一组,因后者爱干净,脾气好,不做坏事。顶烦恼的事,就是七,八个师兄弟成行下山,大家勾肩搭背,夜里扎在一处休息,血气方刚的少年们简直闹得地覆天翻。他们白日里精神紧绷,夜里一松下气,快乐活泼上身。有的师弟调皮,学半夜鹌鹑叫,自己玩不尽兴,还要拉师兄一起。夜里动物园大合唱。

      阿斐对林瞬说,这些人是不是……他指了指脑子。林瞬不得罪人,但无条件站阿斐,“我们两人搭档,一直是最舒服的。” 庆幸的是他们没闹腾太久,附近邻居便来投诉。

      这些力破千斤顶的精瘦少年立马站起身来,拍拍屁股后的草灰,双手贴在大腿两侧,异常乖巧地说,“对不起!”

      姜小山想到那幅场景,觉得过分可爱了。

      “既然师兄弟这么好,那……你总有一天会回去?”姜小山歪头问道。

      “我会想念他们,或许。”阿斐没有给出正面回应。

      姜小山很好心地反过来劝他,“阿斐,放宽心。你以后还有机会与他们重逢。我相信你。”

      “可你再也见不到姜杰了。贩人是重罪,罪无可赦。”

      “他活该。”姜小山脸色如常,但心里猝不及防地伤感起来。

      她想起那个夜晚,天上的月亮光和夜市的灯火是一模一样的颜色。

      江萍和姜杰大吵特吵,碗一个个的破掉,尖叫声像磨刀石一样在耳边作响。

      姜小山跟姜小珊出来躲难,她跟小珊说,“姐姐,你知道爹做狗肉是为了谁吗?”姜小珊说管他给谁吃的。“他是做给我们吃的。”姜小山有些哀伤,“他拉着我的手,硬把肉碗塞到我手里,还要我给你分一半。他说我们太瘦了,实在太瘦了,跟饿殍一样瘦。”“我没吃啊。”姜小珊硬着喉咙说。“嗯,我也是。”姜小山同样地把碗推掉了。

      姜杰不是称职的父亲,但对她们姐妹也不至于全然无情。

      现在突然想起这桩事,可能是因为那个夜晚并没有月亮,是她心里的一块色彩,悄无声息地飘到了天上。

      “他真的会被砍头,对吗?”姜小山问道,闷闷不乐。

      “大概率。”阿斐抬头看了眼天上的圆月,“今天是十五,十五的月亮圆。” 他柔声安慰道,“姜小山,你抬头看看天,不要再想姜杰了。”

      姜小山顺应地望天,揉了揉眼,难以置信道,“为什么今夜天上的嫦娥是姜杰的脸。”

      阿斐好奇了,问道,“从前是谁的脸?”

      姜小山厚颜无耻道,“我的。”

      阿斐一笑,“还好,庆幸你心里倒也没落差太远。”

      姜小山气到捶他,“……我爹都要死了,你能不能稍微对我嘴下留情一点。”

      阿斐道,“好吧,姜小山。换你夸我一句,我就带你继续逛街。”

      姜小山嘟嘴道,“你以为我这种穷人会那么热爱闲逛吗?”

      阿斐道,“那你要现在一个人回家哭吗?”

      姜小山立刻说,“我从来就没见你这么善解人意又风流倜傥的男子了。好阿斐,带我去走走吧。”她把脸上结块的泪水飞快地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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