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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 36 章(已修) ...


  •   对于阿斐喜欢小孩,姜小山表示理解,虽然在她自己仍是小孩时,她就不喜欢所有同龄的伙伴,甚至包括自己的姐姐。有时,她仿佛是一只被逮捕来的野雀,错跟家禽放养一处,于是在陆地被鸡脚踩来踩去,到水里,又吃不了浮萍,被鸭子认为是娇矜,活该饿死。而飞走也不可能了,她不知道家在哪里。

      姜小山对家的概念生涩又模糊,印象最强烈的一次,不是和江萍,姜小珊一起,而是跟一个叫黄丽丽的女子,肩并肩,走在傍晚的河汀边。河岸边野草极尖极刺,蚊虫多如密云。黄丽丽傍晚就喜欢一个人在这里走一走。其实这很危险,容易被人拖走贩卖,但黄丽丽怕什么呢?她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卖场里了。

      “这荒凉地,你也敢跟我来?”黄丽丽说。

      “去哪……都荒凉。”姜小山含糊其辞。她没法阐释自己待在黄丽丽身边时的安心和依恋。

      “我以前家境很好,是大小姐,穿金戴银,连唱戏的都瞧不起。现在风水轮流转,唱戏的,都觉得我脏。去他大爷的。”

      “你不脏,有些人十几天不洗澡,污垢找得到蛆,他们才脏。”姜小山抱不平。

      “可我要跟这些人睡觉啊!”黄丽丽气急了,攥了一把野草,连根拔起,丢到荷塘里,“恶心透顶。”

      天快下大雨,蜻蜓在荷塘上群聚低飞,荷花焉焉耷耷,没有生气,野草连根浮在荷叶边,像荷叶拉出的排泄物。

      姜小山听不懂她说的“睡觉”是什么意思,但单想想跟那些像煤球一样脏的人并排躺在一张床上,确实好难过。

      “能不能不跟他们睡觉?”姜小山哀求道。

      “没人给我赎身。”黄丽丽也哀怨不已,“这里人都是穷光蛋。”

      正说着,她脚下不慎塌了半步,身子跌到荷塘里。在坠落的瞬间,她本能地抓着姜小山的手臂,却害后者一起滚了进去。

      两人双双陷在塘里,狼狈不已。

      黄丽丽对着路过的农人大喊,“快救我!什么报答都可以!”等人被拽上来后,她就变脸,双手叉腰,勃然大怒道,“什么!?要二十文钱换新衣服?去你大爷的!我这么美,你跟我要钱?”

      姜小山被她这表演逗到打嗝。

      十一岁时的夏天,是有史以来最热的一回,随便哪个人身上都是一股凉席的腥臭味,而且乡下地界,草茂虫旺。有种叫做蓟马虫的,咬人格外狠辣。

      有经验的人广而告之,说别穿黄色的衣裳,蓟马就爱这颜色。

      姜小山听后,脑子一缺,说,“那皇帝岂不是很倒霉?”

      姜小珊听后,白眼一翻,张嘴就骂,还猛拍了拍她的后脑勺,怒道,“皇帝用不着下地插秧的你,咸吃萝卜淡操心!我看你是有病!”

      骂完以后,姜小珊走向田埂,逢人就讲这个笑话,说姜小山想进宫当皇妃。

      姜小山的本意也是讲个笑话,她觉得蓟马又没有智慧,分不清黄色外套的是龙袍还是农民。但姜小珊这么一散播,笑点就集中在了姜小山身上:一个患有臆想的傻瓜。

      后来姜小山习惯姐姐的说话方式,并且能做到心内毫无芥蒂,因为她除了阿飞,就只有姐姐这么一个朋友,两人经历相似,又是名义的姊妹。

      但在姜小山的记忆里,姐姐姜小珊几乎不跟她玩儿。姐姐性格强悍且生命力旺盛,带着一帮小女子兵去田里跟男娃娃干仗,鲜有败绩。她两颊皮肉一紧,脚一起势,奋力抬高,就能直击人面门,踢得对方鼻血飙出一米。

      姜小山见过她和野伢子扭在泥地里,互相厮打的样子。禾苗绿汪汪的,不远处白鸟惊飞。她姜小山一向打不来架,她甚至当姐姐的小喽啰都费劲,于是有心融入却又无限反复地被击垮。说实在的,比起四下撒野,她更喜欢安安静静弹琴念书,但没这个机会,所以她把画册上倚栏看书赏花的小姐剪影贴在自己的床头上。姜小珊看见,又是劈头盖脸一通骂,骂得姜小山羞愧不已,也认为自己是癞/□□想变成白天鹅。

      在林念死后一周,姜家匆匆搬家,且因金银短缺,不得不搬进离平康里只有一街之隔的青笼街。

      姜小山觉得这名字取得最好,青色笼罩,苔藓遍街,适合充当那些在正式开张前鱼贯而出,无所不在,前来吃宵夜的烟火女子的背景。

      那栋矮楼里有许多这样的女子租住,所以江萍立下规矩:夜饭过后,姊妹两不得出门。天塌也不行,死楼里。

      姜小珊听后就尖叫:这里很多老鼠的!如果我们死在这里,会爆发鼠疫的!

      江萍也尖声喊,势要压过姜小珊:那也比得鸡/瘟好!

      姜小山看起来最心平气和,但她会偷偷撬开窗往下看,看着这些浓妆艳抹的女子三五成群,喋喋不休,嚣张热闹地吃饭。她们并不会对路边的男子伸出橄榄枝,只顾跟姐妹大声说笑,跟那些吃着廉价食物的普通人没有什么区别。

      底层的男人聚成一撮,光着膀子,双手或搭或抓在栏杆边,露出隐匿而猥琐的笑容,俯瞰街面,并对多如过江之鲫的,香纱薄肩的特殊女子品头论足,指指摘摘:这个屁股过大,像口煮断头饭的锅,那个龅牙凸嘴,好家伙,也敢出来卖。他们一面狂踩这些艳丽女子,一面可以完全无视自己黄渍黑斑的大板牙和精瘦成排骨,且因劳碌而脊椎变形的身材。

      他们都是挣辛苦钱的劳动人,在街边卖些果子或手工编制的小件,要么就是河工,小厮,瓦匠。他们似乎在这些同属下层的女人身上找回了自信。

      但整条青笼街肮脏泥泞,只有妓/女涂脂抹粉,色彩缤纷,美如梦幻泡影,其余人挤在大排档的人群中,都浑浊如泔水浮泛的肉沫菜屑。

      姜小山十分敏感,通过窗缝,能听见那些男人嗡嗡的说话声,也能放大他们所描述场面:喧嚣热闹,肮脏艳俗的市井浮世绘,人人嚣张又人人自卑,无处可逃。

      姜小山最喜欢里面一个叫黄丽丽的女子。

      黄豆粉摊的老板娘突发心症暴毙,有顾客“哎呦”长叫了一声,退了两三步,表示自己是旁观者之一,并体贴地让出位置给老板和老板儿子伏尸痛哭。其余在位等粉面的客人纷纷避散,钱也懒得要回,他们急于转战其它摊位,解决碌碌饥肠的问题。

      只有黄丽丽静止了一刻,拔下头上新摘的桔梗。桔梗半开,她将它别在了已前往极乐世界的老板娘的鬓边。开张做食物生意的妇女大多风尘仆仆,满面油光,到死也是一幅累到虚脱铁青的脸,但这一枚粉色桔梗,却如佛光普照,将死去妇人的脸庞照得圣洁,光鲜。

      黄丽丽的小姐妹走上前,连忙拽着她走开,还特意多走了几步,挑了远些的铺子吃宵夜。

      “多晦气啊。同情这些人做什么,上次她见我,还朝我吐口水呢!她相公老要来平康里找我,我有什么法子呀?”她的小姐妹愤愤不平,看着黄丽丽闷声吃饭的样子,又忍不住拖着长长的音调,阴阳怪气地说她:你是小鸟精转世吗?怎么吃饭这么一小撮。你简直是吃屎赶不上热的。

      黄丽丽听后,仍旧不紧不慢,满身段的娇矜富贵,用绢子揩一揩嘴角的油渍,瞟了同行一眼,摆出一幅清高却世俗,冷漠却艳丽的神色,朱唇微启道:你是嘴巴长在茅厕里,生怕赶不上热的吗?那我没你厉害。

      小姐妹们相互递了几个眼神,嚼了嚼腮帮,几个白眼横飞出去。

      姜小山觉得这几个小姐妹纯属嫉妒。黄丽丽吃饭是慢,可名媛淑女都是这样的,不是所有人都得是饿虎扑食。

      黄丽丽对姜小山而言,有种奇特的魅力,她就像古法生态缸上一弧美丽的水线,吸引着人在燥热的夏天把脑袋投进去,浸一浸,哪怕这口缸子里有鱼饵,植物根,孑孓,螺蛳等等并不美好的脏东西(当然,这都是姜小山在发现黄丽丽是个杀人犯以前)。

      黄丽丽每次收摊都是早上巳时,这是姜小山慢慢摸索出的规律。到这个时候,姜小山就会借口晒衣服,蹑手蹑脚地跟在黄丽丽的脚跟后。但等她一回头,姜小山就忍不住惊恐地退后半步,想说的话迟迟不敢说出口。

      黄丽丽双手抱胸,在高几阶的位置,伸出九根手指,戳到姜小山跟前,挑眉质问道,“你跟了我这么多次,是想打劫?风/尘/女的辛苦钱,你也抢哦?”

      姜小山连连摆手,又紧张地说不出所以然,等她打着哈欠要走了,才终于小声嘟囔了一句,“我只是想跟你交朋友。”

      黄丽丽却又理解成另一层意思,她扶着把手,倒腰“咯咯”笑了半天,“我可不带外人入行的,你啊,别费这心了。”说完,脚步轻轻,体态婀娜,接着往上走了。

      姜小山却头脑发热,怎么也不想放弃,一直跟着她走到二楼平层。

      黄丽丽不耐烦了,转过头,却突然愣住了,觉得越看,越觉得姜小山跟自己五官相似,便迟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她说话的时候,声音在颤抖。

      姜小山红着脸,飞快地答道,“我叫姜小山。”

      但黄丽丽“哦”了一声,明显失望。“我可不接女客。”她接着说,“还有前头告诉你了,我不带新人,养虎为患,世上多的是白眼狼。”

      姜小山羞愧难当,她觉得从黄丽丽的角度来理解,这两个理由都很符合逻辑。于是她更结结巴巴,近乎崩溃了,“我只是……我没有朋友,所以想认识你。”

      话音刚落,一个光秃秃的西瓜皮从空抛来,砸开了两人的距离。

      阿飞掀开脸上的荷叶盖子,从两米左右远的竹床上爬起来,怒道,“姜小山,你他妈的把我阿飞当什么?”

      姜小山哪里预想过这尊大佛会抱着不知哪来西瓜在这儿纳凉,脑袋更蒙圈了。严格来说,阿飞的确是她的朋友,赶都赶不走。她为了认识黄丽丽,抹杀了阿飞的存在,着实缺德。

      在下楼时,姜小山低眉顺眼地跟阿飞连连道歉,“对不起啦,我就是嘴顺,想把自己说的可怜。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认识她。”

      换个人,肯定觉得姜小山一个良家女孩试图结识平康里女子,指定是脑袋有点问题,但阿飞不会有这类想法,因为他自己就是个神经病,所以他为了帮姜小山,开始每天去平康里接送黄丽丽(所以他们后来更熟)。

      “姜小山这个人很拧巴,没什么朋友。你跟她多说点话,我跟她说话,她不喜欢听。”阿飞道。他不会哄女人,就知道采把路边的野花,早晚一束送给黄丽丽。

      黄丽丽闷闷不乐地踢着石子,板着脸道,“我今天生意不好,你给我多拉点客人。”

      阿飞说,“你不用这么辛苦,我有饭吃,就会分给你。”

      黄丽丽乐了,觑了眼浑身没一件值钱物件的阿飞,鄙视道,“你哪来的钱?”

      阿飞说,“我去讨饭。”

      十五岁的阿飞,锋芒戾气已初露端倪,到哪都是街霸,谁都不敢惹他。他哪里会去讨饭,他那是等着人上供呢。“我有把菜刀,大不了去抢。”阿飞补充道,吊儿郎当的样子。

      黄丽丽却眼睛一亮,“把刀借我用用。”

      “好。”阿飞根本不想她借刀做什么。

      “我拿刀做坏事,你怕不怕?”黄丽丽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阿飞低头,搔了搔鼻头,“噗呲”笑了,“我就没想拿它做好事。”

      不过姜小山猜测,恐怕阿飞也没想过黄丽丽能干出这么惊天动地的事。

      从黄丽丽搬来的第三十天开始,整栋楼里开始充斥腥臭味,比一百张汗液浸泡的凉席裹了咸鱼还臭。有邻里说,天花板上一夜之间出现了许多大坨大坨漫开的黑色污迹。这时,有人就要讲荤话了,说这是“鸡/液”,从下面出来的。

      这时,姜小山已经能跟黄丽丽搭上几句话了,听到风言风语全指摘向她一人,竟比她本人还不好受,“你……还好吗?个别人嘴欠又孬,你不要放在心上。”

      黄丽丽冷笑一声,眼下乌青团,脸色白如缟素,挽着袖子,小臂赫然多出一只金色鲤鱼的标记。

      姜小山眼亮晶晶的,心想,这应是平康里时新的装饰,但她的眼神又极速黯淡下去,暗得像河底的泥。姜小山看到黄丽丽的小臂上有很多圆圆点点的疤痕,八成是蜡烛烫的。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臂,像烫在自己身上。

      黄丽丽其实早就不去平康里了,现在只接些散客,一般是外来旅人。她嫌脏,不让姜小山进门,靠在门边,只身挡住屋内风光。

      姜小山听见屋里头有鱼摆尾的喋喋声,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开始养鱼了吗?”

      黄丽丽淡淡地“嗯”了一声,这才察觉自己的袖口没有放下,便抬手整理。

      “对不起。”姜小山有点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您有客人,我是想给你送点樱桃,我洗过了。”她把篮子递过去。

      黄丽丽接住,她当真是小姐脾气,捏着指腹,攒着眉,拈轻怕重,只挑了一个最饱满,品相最好的丢进嘴里,“剩下的,你自己留着吃。”吃樱桃时,她一直盯着姜小山看,眼中有无穷的怀旧和失落,几乎浓得掐出硕大水珠,但若两人目光交接,黄丽丽又会立刻恢复她懒散不经的表情,满心满眼流露着:你就是个毛没长齐的小丫头片子。

      透过狭窄的缝隙,姜小山看到地上躺着一双男人的脚,脚板都是黄泥,心想是醉鬼。

      但如果门再开大一些,她就能看到这个男人脸色铁青,嘴长得老大,脖上套着绳索,已经没气了。

      姜小山不知黄丽丽杀过多少人。

      黄丽丽把肉切割下来喂给鲤鱼吃,再把剩下的骨头等很难处理的碎块装进桶里,再独自走到河边倾倒时,是当真痛快还是无尽悲哀?她和同伙们到底经历过什么,有这么多的恨?姜小山想不明白,但转念又通:一个被迫沦落风尘的妓/女痛恨嫖/客,需要理由吗?

      黄丽丽的事情曝光后,楼里许多人大为震惊,一阵哀嚎,甚至顶着高烧呕吐,连夜搬走,但没有人比姜小山所受的打击更大,她那段时间病得像一把发黄的葱,看到鱼就吐酸水,仿佛被神明诅咒。自病好后,她对黄丽丽莫名其妙的好感就变成了憎恶,她没由来的失望,痛心疾首,仿佛被无形的大手狂扇耳光,以致于她终日处于愤怒之中。她把替黄丽丽买的去疤药罐像打水漂一样抛到河里,哭得哇哇乱叫。

      之后,姜小山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有关她的任何事情,黄丽丽那些数不清的疮痍疤痕在姜小山的脑海里就像岸边的浮萍,冲到泥里,混成一点诡异的绿,自带消亡的宿命。

      她也不知道真正的道路在哪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0章 第 36 章(已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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