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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微修)番外二:少年游——青鱂鱼 ...


  •   寝庐在山西位置处,总共十八栋,这第十八栋和前十七栋分隔极远,就像这栋老旧的三层长型宿舍楼有传染病一样。

      楼是竹子搭的,塞满了人。是个壮硕的,在走廊起势跑个步,整栋楼都跟着歪一分。双侧都是折型梯,从色泽看,很有年头,配上胡乱的刀痕,很有事故和故事感。

      井皓领徐斐上去,后者一动不动,步子住在原地。

      “快塌了。”徐斐说。

      井皓硬着头皮说,“塌了再盖。”

      “再盖就晚了。”徐斐说。

      井皓搂住他脑袋一把往怀里带,“小子,别怂啊。大家一样住,要塌,也不一定砸你。”

      “为什么他们看上去跟你不太一样?”徐斐冷漠地看着十八号楼里光着膀子,双臂压在阑干上吹哨子的男人们。有的面对面互缠纱布条,倒药酒,有的佝身修脚趾,仰起头来时,力气没控住,连人带椅翻跌,引起哄笑一阵。

      还有一些同徐斐一般年幼的少年们,在走廊里围追堵截一头猪幼崽。猪左躲右闪,飞闪挪移,奈何蹄子一趔趄,不幸被人揪住脑袋,发出惊恐的嚎叫。与此同时,整个十八号楼爆发天雷一般的欢呼雀跃,“抓到咯!抓到咯!晚上烤猪!”

      整栋楼热热闹闹,轰轰烈烈,竟没人正眼看一看井皓。他有点尴尬,也没想好怎么回答徐斐的问题。

      “为什么他们没有你身上的制服?”徐斐继续追问,“他们看上去都像流氓地痞。”

      井皓头有点冒汗,“徐斐,我没骗你。他们真的是我师弟。只是上山太晚,还没教化好。”

      “所以你刚刚上山的时候,也会跟他们一样抓猪玩吗?”徐斐步步追击。

      井皓大汗淋漓,艰难地点点头。撒谎不易。

      “师兄,请说实话。”徐斐冷静道。

      “哎,你这小孩。”井皓叹了口气道,“确定要听?”

      “师兄,请讲。”

      “说来话长……前十七栋住得是一些江湖人士的后代或是民间挖来的天才,而这一栋也民间同期寻来的,他们一样,都极有天赋,但……”他看着猴一样跳上跳下的人们,有些不忍直视,“你也看到了,素质极低。门中只给他们一年的训练时长,一年后不合格,就要滚蛋。你现在看到的这群人,已经没救了,吃不了练功的苦,就等期满下山。”

      “下山?能放下山吗?”徐斐嘲了一声,“万一其中之一成了山匪,流氓,地头蛇,传出去岂不是败坏了你们的名声。”

      “……”井皓有些惊讶,旋即又正色道,“不要胡乱揣测。”

      徐斐在井皓故作严肃的脸上,察觉到一丝不同寻常。

      “这里总共多少人?”徐斐问。

      “二百四十三人。”

      “有多少能经受考验,真正留下来?”徐斐追问。

      “不足半成。”

      “有半成就好。我一定会是留下来的那一个,不会下山给百姓添麻烦。”

      “你家祖上出过大侠?”井皓丢给他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

      “没有,世代都是读书人。”

      “你练过扎马步还是千斤顶?”

      “我们徐家从没锻炼的传统。”

      “臭小子!那你拽什么。”井皓拿指节叩他脑袋,说话间,忽而眉间一冷,另一手竖起两指,生脆地夹断冲面飞来的铁钉。

      徐斐没受惊吓,而是双目牢牢锁住肇事者。

      肇事者二十出头,脸方腮大,下巴隐隐一圈青胡渣。

      “张东。”井皓眼中明显有一圈的怒意,“三百个俯卧撑。立刻。”

      这个叫张东的肇事者乐呵呵地就快步跑来,口中认理识趣道,“好嘞,好嘞,对不起啊,师兄,我在修理凳子呢。”说完,即刻前身一扑,手掌撑地,开始了计数,“一、二、……七……师兄,这位小弟是新来的吗?……十八、十九……师兄,这位小弟多大年纪?”

      “改掉你长舌的毛病。”井皓命令道。

      “好嘞。”张东装的人五人六,“井师兄说啥,我都干,我可不敢不干。师兄,我还记得你怎么揍过我呢,当时所有人都看着,看我吓屙了一大坨屎。”

      井皓脸上闪过极不自然的神色。

      徐斐看到,张东趁井皓没注意时,比了个中指。

      “他是什么人?”徐斐问。

      井皓冷眼说,“没用的人。”

      徐斐看出端倪,又见他敷衍,便伸手拉他衣袖。

      井皓被拉得心软。

      “好好好,说给你听。”

      张东乃昌北人士,大器晚成型,在没被挖掘前,一直在菜场上杀猪卖肉。父母安在,但从小就没管得住他,听到门中要收他一年,立刻替他卷好行囊,郊外相送。不过据说,这个张东的确有点能耐,十四岁干完了一斤高粱酒,擒了把菜刀就冲到鸡场里杀鸡,杀得满脸猩红,脱下来的衣服能拧出半斤鸡血。两百只鸡,一刻钟的功夫。赔得他老张家倾家荡产。

      “讲完了,高兴了吧。”井皓开锁。

      “不高兴。”徐斐道,“我现在都能闻到鸡血味。”

      “只有这最上面一间阁楼还空着,条件是差,但幸好只有你一个人住,不用闻他们的臭脚丫子味。”井皓像亲哥一样安排细致,“阁楼夏天热,我给你在屋顶铺了芦席,你要是还嫌热,就从侧梯爬上去,往芦席上倒凉水。另外,我给你准备的褥子是干净的,我昨天还晒过,不用怕。”

      徐斐点点头,“谢谢,大师兄。”

      井皓还是有些放心不下,“你楼下住的,都很流里流气。他们喜欢作弄新人,但不会太过分,一次两次就没兴趣了,你忍着点就是。”

      徐斐“嗯”了一声,看到桌几上还有二两风干牛肉。

      井皓再次嘱咐道,“张东是巷子里撒泼长大的,爱拜把子,认小弟。你晚饭时,别忘了拎牛肉去拜一拜他。他从此后,就不会找你麻烦。”

      这回,徐斐没点头。

      夜饭时,张东光脚踩着凳,一手以筷敲碗沿,信誓旦旦地对众人撂狠话,“那小子叫徐斐是吧?要是真敢不懂规矩,不来孝敬孝敬我老人家,以后让他兜屁吃!”

      这一等侯到三更。

      徐斐踪影全无。

      张东脸丢光了,想动手掀桌子,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按住。

      “碗碎了,以后还吃奶奶个腿儿的饭呐!”有人狂吼。

      半夜,怒气冲冲的张东带了一帮狐朋狗友上来挑衅。原本打算把徐斐捆在椅背上,脱掉他裤子,看看他卵子有多大,大的话,就去拧一把,小的话,就让他磕头认爹。但计划没落实,这一行人扑了空。三寸见方的阁楼里,黑黢黢一片。只有窗户纸上,绿莹莹地凝着一个字——“死”。众人吓得屁滚尿流,鬼哭狼嚎地朝门挤去。

      只剩张东一个人在背后怒骂,“一群鳖孙!”他冲到前面,一把将窗纸扯下。上面竟是徐斐提前抓好的萤火虫,用了一点蜂蜜,把他们组合排列,黏在了窗纸背面。

      吃了一次闭门羹,总得扳回一局。

      张东绞尽脑汁地想整徐斐,但其他人没这个执念,认为几次三番盯着小孩欺负挺跌份的。

      “是猪不好玩了,还是不好吃了?”张东好友就奇了怪,看着张东整天殚精竭虑,坏心思涌到脑的死样子,有些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是好好想想,过几个月下山,要做什么生意。我打算带我弟武芥去武行,兴许有点赚头。”

      张东啥也没听清,瞟到院子里晾晒的干净衣裳,眼珠转了转,一眯眼道,“你说徐斐是不是就那一件衣裳?”

      “关你个/逼/事。”好友泼冷水,“怎么着,你要给人家缝衣服?”

      但张东的坏水早已在体内经沸腾,“徐斐那小孩是不是还挺要脸的?从来不去大澡堂子里冲澡,小媳妇深怕被人瞧见似的。”

      “小孩我不知道,但我看你是挺不要脸的。”好友怒其不争,“你下山后,要干啥也不用想了,就去当搓澡工,猪脑子里一天天地惦记啥玩意儿呢。管人家拉屎撒尿啊。”

      张东不听,头一昂,噔噔下楼,“等着吧。”

      徐斐看自己晾晒好的衣服烧得只剩下了个领子,并未生气。他光着膀子往外走,小小少年,腹部已经有了肌肉。

      这不是张东想要的反应。他起先打算往衣服上抹痒痒汁,但想万一火候没注意,把徐斐的细皮嫩肉搞得发烂溃脓,继而发臭,也挺心虚,便作罢。他自从被井皓弄得尊严全无后,总有点报复的心态,想看别人丢脸出丑,但火柴棒子举起又放下,最后只烧了徐斐的衣裳,都没烧他裤/裆。

      张东喝住徐斐,“干嘛呢,小伙子,耍流氓!”

      徐斐说,“我就是去耍流氓。”

      张东好奇啊,就一路跟到女浴场。

      “第三扇窗户有洞,但在里头是视觉盲区。”徐斐指挥道。

      “哎呀,妈呀,我怪不好意思的。”张东捂住眼,虽然他在门外,目前啥也看不着,“你小子咋跟我一样好这口呢。我有点喜欢你了,嘿嘿嘿。”说着,慢慢地把指缝张开,眼往窗洞里凑。

      “哎呦!”

      张东捂住眼睛,痛得在地上打滚,眼皮鲜血淋漓。

      于嘉雪脸色铁青地走将出来,“总算逮到了,这几天总觉得有人鬼鬼祟祟。我可警告你,下次,我就直接挖你眼睛了。”

      “师姐好。”徐斐从裤兜里掏出那块茉莉胰皂,“这是你要的,我昨日买好了,但没来及给你。”

      师姐们平日忙,无时下山,便会给银嘱咐一些师弟帮忙采购,这些师弟也可从中赚一点跑腿费。这个机会,是徐斐通过井皓要来的,理由只有一个,想给妹妹徐然买点糕点。

      “这人叫什么名字?”于嘉雪接过东西,斜睨了一眼满地打滚的张东。

      “弓长张,东南东。”徐斐说,“他下次还敢偷窥。”

      于嘉雪一听,立刻弯腰就要取他眼珠子。

      “不敢!不敢了!”张东捂住伤眼,跪地讨饶。比起井皓,他更怕于嘉雪。

      张东有个弱点,就是极其怕脾气大的女人。他七岁偷瓜,被女瓜主拎起来,直直一抛,鼻子眼睛就全在沤了烂菜叶的水里了,自后七天高烧不退,烧得梦里全是着火的小人在跳舞。六岁的张东麻杆瘦,丢他很容易,但哪怕现在壮如野牛,怕凶女人的毛病也没改。

      “他也是来偷看的!”张东怕火力全集中在自个儿身上,于是一回神,就要拖徐斐下马,“就是他跟我说这里有裸/体看的。”

      “什么裸/体!”于嘉雪脸红了,“说什么呢?”

      她嚷了一嗓子,里头的师姐们全出门来,看个究竟了。

      “这都扯上什么了?我们不就忙里偷闲打个牌!”一上了年纪的师姐显然不悦,把带出门外的一张竹牌往地下一摔,“没劲儿!被发现了,还得完蛋!”

      于嘉雪想拦,没拦住。这位师姐踏竹离开,另一位师姐也说算了,不打了。

      “来来来,念念屋顶上什么字?”气急败坏的于嘉雪哄狗一样招呼张东爬起来。

      张东撑着眼皮,艰难道,“女……浴场。”

      “噢,认字的啊。”于嘉雪皮笑肉不笑,又招呼他到门边来,“再看看这什么字儿?”

      张东的舌头有点干,“拆……拆?拆啊,那不没人洗澡……”后头两个字说得极轻,一面说,还一面侧侧身,打了个哆嗦。

      “再看看里头有什么?”

      “一张桌子,四把椅子,还有……牌。”

      原来这是个废弃待拆的女浴场。

      原来四位师姐在这里摸鱼,打竹牌。

      张东悔不当初。

      他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徐斐。

      “现在四缺二,牌怎么打?”于嘉雪怒上眉梢,抬手又要给张东一巴掌。

      张东抱头大喊,“我陪师姐打牌!”

      徐斐也只能无奈顶上。

      “徐斐,你衣裳呢?”于嘉雪摸了两圈牌,才发现这个小孩跟前几天有些不一样。

      “衣服没干。”徐斐说。

      张东松下一口气。

      “你就一件衣服?”

      “嗯,衣裳就一件,裤子有两条。晚上洗,白天就可以穿。”

      “我送你,要多少有多少,缺什么都跟姐说。”于嘉雪交叉搁在桌下的脚蹬了蹬张东,催他接牌,“死人!快点!”

      “来咯!”张东眼都直了。

      张东是市井人,打牌溜得飞起,把把胡。徐斐,十三岁零四个月,从前是大府里的小公子哥,熟读四书五经,至于牌——臭的要命。

      “会打牌?”于嘉雪瞪了他一眼,讽道。

      徐斐无言。其实不会。

      张东数钱,数的乐不可支。

      空外响起鼓声,到了正规弟子的夜训时刻。

      “撤了。”于嘉雪把牌一推,“下次别让我看到你,要是敢说我们几个在这里打牌,你的眼睛珠子,我就摘来钓鱼。”她威胁张东。

      张东连连说,不敢,不会。

      “赢了我的钱,很开心?”于嘉雪杏眼圆瞪。她今天输得厉害,不单是自己这份,还含了徐斐那份。徐斐身无分文,口袋比脸还干净。她不替他出钱,谁替他?

      张东连连说,不会,不敢。

      于嘉雪眼睛一翻,身轻如燕,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赢了钱的张东在回寝庐的路上,高歌猛进,看着徐斐都顺眼不少。

      “谢谢啊。”张东很欠揍,故意撞了撞徐斐的肩。

      徐斐板着脸。

      张东从裤腰里排出八个铜板,挑来拣去,跟收破烂验货似地,拈起那最脏最旧的一枚,抓起徐斐的手,稳稳当当地放在正中心,生怕有偏倚,还微微向左调了调,挤眉弄眼道,“这是我还你衣服的钱,剩下的,都是给我治眼睛的。”

      徐斐却不同意。

      “你跟我谈生意呢?”张东横眉竖眼道。

      “教我打竹牌。”徐斐道,“我这枚铜板也还你。”

      “打竹牌做什么?”张东发笑,“你认为一个铜板可以拜师吗?小屁孩。”

      “我不想打得比你差。”徐斐好胜心很强,“一次可以,不能有第二次。”

      “可你就是没赢,因为你是个小——屁——孩!”张东阴阳怪气,在徐斐身边手舞足蹈,仿佛羊癫疯犯。

      “你知道我为什么从不跟你们一起洗澡吗?”徐斐道,“因为澡堂子有毒。”

      张东有些糊涂,“你是说……谁的脚最臭吧。”

      徐斐轻笑一声,“蠢材,日后怎么死的,到了阎王殿都算不明白。”

      “妈的。”张东伸手抓捏住徐斐脖子,“你个鬼见鬼投胎的!把话甩利落点,行不行?”

      “好。”徐斐道,“交换条件是教我打竹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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