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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修文) ...


  •   姜小山张着朦朦胧胧的眼睛,看阿斐轻松一跃,跳坐到临街的栏杆上,像一只敏捷的白色大鸟。他的手随意摆放,眼睛微微低垂了那么短短一瞬,忽而又偏头看了眼高处的风和光,很浪漫的神情。夏天的夜晚是湛蓝色,阿斐是蓝中闪亮晶莹的白光。

      姜小山想说:楼很高,你要当心。但话到嘴边又咽下——阿斐不是普通人,即便摔下去,一个翻腾,人就能稳稳当当地立在跟前了,像变戏法。哪像她命如草芥,一个麻袋,一个刀,就被拿捏了。

      阿斐背后是万家灯火,以及万家灯火中,男人们流连忘返的通明酒楼,赌坊和青楼。他的身形挺拔而高大,但只有薄薄一层,姜小山觉得他像一面昭显胜利的旗帜,但这旗帜好像随时都要飘走了。

      那群三教九流又见缝插针地拥了过来,姜小山的视线很快被这些高高低低,胖胖瘦瘦的人影切割成碎片。她试图踮脚去看碎片中完整的阿斐。她倒不是花痴,而是这人生地不熟的鬼地方,要是阿斐不见了,姜小山就要大难临头了。她迫切地想跟他说,我们回家吧。

      “斐哥,这个忙,你得帮,算我求你。”说话的人是个眼泡肿大的汉子,明显比阿斐年纪大上很多,却很谦卑地喊他叫做哥。

      阿斐看了他一眼,这眼神说不上冷漠,更谈不上热情。他就像一个清心寡欲还没有味觉的贵公子面对着满桌的佛跳墙。

      “疼吗?”他寒暄般地问了句。

      汉子低头去看自己的手臂,有些难为情地笑了。他的手臂上全是棋盘似的伤疤,“跟人赌输了,被人用竹片划的,当时疼,疼过了,就不疼了。下次,你没在,我就不去赌了,每次都输。”

      阿斐笑笑,“别有下次了,大赌伤身。”

      汉子听后,脸上明显愣住,挂着一幅难以言喻的表情。随后,他操起一大碗酒,咕隆咕隆一饮而尽,然后猛然将其掷在地上,摔了个粉碎。除了手臂,他似乎腰上还有伤,弯个腰,都忍不住龇牙咧嘴,他想要捡起地上的瓷片,失败。有人在期间试图搭手,却被他粗暴地一把推拒。

      “蒋哥!”有人突然惊呼。

      而这个叫蒋哥的大眼泡汉子却将费力捡起来的瓷片怼进了自己的大腿里,然后用力一剜,一块血/淋/淋的肉/块便被他挑了出来。他登时大汗如雨,抬头纹从他的眉毛一直横亘到额缘处,像犁过的苍黄大地。

      “啊!”姜小山见识少,被这一幕吓得惊叫,本能地往阿斐那边靠。

      阿斐一把揽过姜小山的肩头,另一只手把她的脑袋朝自己这一面推,见她恐惧到脸色苍白,心下不忍,便冲楼下吹了声哨子。楼下卖莲花枝的老婆婆颤颤地往上看了一眼。阿斐点头,继而冲她招手,示意她上楼。

      蒋哥继续对阿斐说,“我是他们的老大哥了,应该为他们负点责,毕竟这条错路,也是我带偏的。你曾经也是我带的,但现在我要叫你大哥了。我每说一句求你,我就割一块肉给你。”

      阿斐在十四到十六岁这个年龄区间内,同蒋哥玩得很熟。蒋哥是跑江湖的,人很义气,为了朋友可两肋插刀。

      年幼时,阿斐和林瞬,同江湖另一位不知哪个野鸡门派出来的弟子闹口角矛盾。这个傻逼有意挑衅,说阿斐和林瞬是他脚下泥,胯/下臣。二人均年轻气盛,怒气冲冲,原本约在公共武场一决高下,行程却被掌门提前知道,于是二人还未赴约,就被各自的师父痛骂罚跪在清珏山前辈的雕像下。这两师父平常水火不容,但骂他们的话就跟一个模板似的,说他们不像侠客,像个街上荡来荡去的小流氓,简直有辱门风。后来还是蒋哥带着一帮兄弟,趁着那个挑衅的傻逼下山游历时报复了一通,把他全身扒光,丢进了全是蚊子的野草洞里。

      对于蒋哥,阿斐心内是感激的,但很可惜,这个忙他不会帮,因为他更爱他自己。

      阿斐低头笑了笑,眼中却有茫然的空洞。他看了一眼,那糊糊的一团红色血/肉,上头还粘着长而卷曲的腿毛,像一只什么稚嫩畜生的全尸。他想到姜小山跟他说过的,被姜杰直接丢进热水里吃掉的小狗。蒋哥也要这样了,他要变成无数的小狗。

      卖莲花的老婆婆,满脸惊恐,拎着篮子走得很慢。篮子里还剩四五支含苞待放的重瓣莲。阿斐付钱买了一支,伸手拍开花瓣,将盛放的莲花递给姜小山,轻声道,“对不起,吓到你了。”

      在他们的两人天地里,只有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和清香扑鼻的莲花,但在外界,还有几十双焦灼,慌乱,渴求的眼睛,纷纷递来目光。

      所有人都看向他,哀求道,“斐哥,你帮帮我们吧。”

      阿斐语调轻松,对大汗淋漓,面如菜色的蒋哥说,“你不要弄得这样悲惨,我会为你伤心的,我伤心就容易心软,你没必要如此,因为木已成舟。”

      分明是劝解之语,而众人却好像一致懂了他的言外之意,纷纷悲壮起来,拿起匕首或长刀抵在自己的胳膊或大腿上,“斐哥,看在从前的情分上吧,要是被人抓到,我们就完蛋了。”

      阿斐想推脱,便冲姜小山那边挑了挑眉,“她同意,我就去。我总不能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夜里吧。”

      姜小山却很呆,莲花既香又美,她还没从中清醒过来,就被面前的场面弄得更加不知所措。在她反应过来后,无数的眼睛已经盯住了她,哀求的,悲哀的,绝望的。

      她想:我又不是菩萨。何况我都不知道你们要阿斐帮什么忙。

      “我……”姜小山嘴笨,“是随便啦。只是能不能详细和我说说……”话音刚落,眼前一黑,她被这些人当中的某一个劈了一掌在后脑勺,立刻晕了过去。倒地的时候,莲花花瓣正好杵在她的鼻尖。

      阿斐看着倒在地上的姜小山,眼中有说不出的威严,“我是让你们说服她,不是让你们打晕她。”

      一帮人腿都软了。

      而阿斐却从栏杆上跳下来了,他披在肩上的衣裳稳稳地,没有一丝滑落。他把姜小山扶好,托付给当中一个明显面善且年长的小喽啰。

      “走吧。”阿斐说,“天色不错,适合动手。”

      他说的天色不错的意思是:天上有月,清清冷冷的,且幸好不是象征着美满的圆月。

      是弯月就很好。

      不美好的月亮配不美好的杀人瞬间。

      在蒋哥指着那黑黢黢的,通向地下仓库的铁门说“那里还有货”的时候,阿斐静了一晌。

      他盯着那扇铁门的时候,似乎能感应到仓库内人群绝望的呼救。他将手抚在门上,有着悼念的表象。

      “放火。”阿斐说,很随意地给了个方案。

      蒋哥身形一僵,“斐哥,官府都以为人贩子已经抓得差不多了。现在放火,毁尸灭迹,岂不是欲盖弥彰,坐实了他们还有同伙吗?”

      阿斐眼神淡然,睫毛扫出一片暗影,“正是为此,才要放火。你现在要做的,就是抓住这个‘同伙’。”

      蒋哥没有想通。他说,“同伙,不就是我和我的兄弟们吗?”

      “舍一保一。”阿斐难得耐心的解释,“你做白,剩余人做黑,你们当中必须分化。

      “你的意思是让我主动报官,把兄弟全举报了,自己当好人邀赏?”

      阿斐说,“蒋哥,你变聪明了。你让他们先一步被抓,总比火烧到你眉头强。”

      而“聪明”的蒋哥却抖得厉害,这股颤栗从他受伤后只简单包扎过的伤口传递而来,一直递到他的手掌,他的肩膀,他的嘴唇,他用几乎破碎的声音说:“那……都是我的兄弟啊。”

      阿斐眼神冷峻,无情地看着因心内郁结而抱头缓缓蹲下的蒋哥。

      他将一枚青色的石子踩在脚下,来回碾了三下,在即将第四下时,阿斐将石子轻轻踢开了,“你们都是做这些勾当的,还讲什么兄弟情深。进一个不入流的门派,没有本事,没有功勋,只能为一些主营贩人的黑市卖命,为他们肮脏的交易保驾护航。”

      蒋哥抖得更厉害了,他想站起来,冲着阿斐的鼻梁打上一拳,但心下了然,此刻已浑身乏力的自己,甚至根本都近不了阿斐的身。

      阿斐站得笔挺,他的眼睛困倦似地半阖着——像寺庙里供奉着的神像。

      蒋哥的伤口又裂开了,血从小腿如小溪般流淌。他抬头看天上,希望满天神佛能不计前嫌,拯救他和他的兄弟一次。但哪里会有什么菩萨。

      徐斐根本不可能是菩萨。

      “你妈逼的……”蒋哥愤怒了,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声,“兔崽子。”

      “你们这一笔贩人买卖做的太大了。”阿斐丝毫没有生气,而是如拉家常一般清闲,“常安闹得这样沸沸扬扬,轰轰烈烈,但也只不过是你们小小的据点,你以为江湖的名门正派会一无所知吗。蒋哥,如此缜密,如此恢弘,如此迅速的恶性/事件,怎么可能少得了你们这些江湖败类的扶持。早就有人盯上你们了,你们逃不掉了。”

      阿斐如此言之凿凿,那是因为人贩子同江湖三教九流之属的门派互相勾结的消息,就是由他本人亲口放出去的。很快,那些闻风而动且自诩正义的江湖人士便会开始围剿他们。

      “败类”二字像锤子一样砸得蒋哥脑袋嗡嗡作响,他想骂却又什么都不想说了。

      蒋哥一屁股坐在地上,猛抽了自己十几个耳朵,最后长叹一声道,“徐斐,你当年在清珏山上,没少受过欺负,那时是我们这些败类在背后帮你捅刀的。你现在好了,辉煌了,腾达了,正大光明了,就把我们全忘了,知道甩尾巴了。”

      蒋哥揭底的话并没有刺激到阿斐,后者神色如常。

      阿斐抬头看了一眼皎洁的弯月,他的眼中有一丝脆弱,就像一折即断的花蕊。

      “我记得,蒋哥。”他说,“你对我的好,我忘不了。”

      “你记得,你记得……”蒋哥狂笑起来,“好一个忘不了!明明知道我对你的好,你还这么狠……”

      “正是记得,才要提醒你……”阿斐同情地看了他一眼,“你别无选择。要么背叛兄弟,活你一个,要么,全都死。”

      阿斐看着蒋哥痛苦纠结的样子,觉得很有趣,所以决定再把话讲透明一些,好让蒋哥往生得更加明明白白。

      “林瞬死了,我被掌门怀疑。现在派了许多耳目下山来打探我的人脉圈。”他站起来,一步一步走向蒋哥。

      阿斐的手掌轻柔地抚过蒋哥的头顶,像长辈抚慰小孩,“你们要是被发现了,我不死也得脱成皮。名门弟子和三教九流厮混,传出去,很不像话。你们不消失,火就要烧到我这里来了。”

      “你妈/逼的……。”蒋哥像被雷劈,觉得难以置信,一把甩开阿斐明显带有侮辱性的手,没想过从前一起喝酒的小兄弟原来是如此冷酷无情,非人哉。他蜷缩在地上,静默了许久,试了几次,想要站起来,好不容易,才历经劫难般的,拖着他那条血淋漓的腿立起身子。

      阿斐全程冷眼旁观,对于必死之人,无需怜悯,免得天长地久,良心不安。

      “阿斐。”已知无生还余地的蒋哥心冷身冷,语气弱了下去,无可奈何道,“我还可以这样叫你吧。”

      阿斐颔首,不介意称谓的落差,“现在我就是一个被怀疑杀了林瞬的嫌疑犯,你早不必这么客气。”

      “我这一生没有孩子,又恶贯满盈,迟早会遭报应,但阿斐啊,你就行行好,在我头七的时候上三柱香吧。”

      蒋哥是个大恶棍,但道上混的人,多少讲点江湖义气。他就这么一点优点。他情愿同兄弟一道葬身刀下,也不会苟且偷生。

      阿斐说,“可以,这我很擅长,我爹娘死的都很早。”说完他看戏似的觑了眼憋着口气的蒋哥,揶揄道,“怎么,你还有遗言要交代?”

      蒋哥脸上的凝重,憋闷挥之不去,胀得像茄子紫。他实在按耐不住,说出了他此刻最想说的话,“徐斐,你也会遭报应,你真不是个东西。”

      阿斐不恼,而是轻笑一声,“你说的很对,我已经有报应了。”语气悠悠的,难以言表的淡淡恨意和埋怨。

      他这次下山,一是为了斩断从前一些不太能能搬上台面的交际圈,以免落人口舌,徒增是非,他虽从未参与过蒋哥的行当,但众口铄金,不得不提前堤防。简而言之,蒋哥即便没参加此次的贩人行当,他也没打算给蒋哥一众留太多活口。二则是为了姜小山。但几年未见的姜小山已然不是小时那个以他为天的小女孩了,她甚至为了阿飞那个痞子打掩护。他得承认,他面无表情的淡定下,其实是火山喷发,他愤怒到想杀了阿飞,甚至是姜小山本人。阿飞是什么东西?一个外人而已。也配。

      姜小山在面对姜杰被捕时,表现得大义凛然,刚正不阿,不过是想保护阿飞。她想让面前的阿斐坚信她绝不会跟阿飞统一战线,好为后者争取更多的逃生机会。

      处理完蒋哥后,阿斐在回酒楼的路上,看见一只叼着幼猫的母猫,努力窜上墙壁,尽管失败了好几次,却死不肯放弃口中幼崽,忽然顿了一步,觉得他生来就该活在十八层地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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