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51、长生23

　　月明星稀的夜晚，荒芜的平野之上。

　　沈扶君二人惊恐的目光望着四周末日来临般恐怖景象，如风中浮萍，脆弱的没有一点自保能力。

　　他们看着那银发男子与仙尊死斗无果后愤恨离去，临走前挥了一下右手，被花木深头也不抬的操控一只飞鸟轻易挡开。惨遭波及的远处小山瞬间爆发出一层暗黑色雾气锐芒，光芒吞噬了周围的一切，将那座山峰彻底泯灭成为尘土。

　　蒋天歌麻木的神情注视着这一切，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知晓，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模样。

　　神灵之下，一切众生，皆为凡尘。人类不过是群渺小无助的蝼蚁，纵使是沈扶君这样人人羡慕的长生不死之人，恐怕也抵挡不过对方不经意间的弹指泯灭，死的毫无任何意义。

　　这个时候，蒋天歌只能苍白的用身体挡在沈扶君的面前，奢望在那层看不见的防护罩破灭之时，可以稍微作出一丁点的抵挡，去竭尽自己微弱的力量，保护身边最重要的人。

　　万幸，遭难终于到头，那死神终究还是走了。

　　二人惶惶不安的目光互相看了对方一眼，均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

　　花木深目光远远的眺望着银发男子消失的方向，低头和手腕上的金蛇说了一句，然后侧身看向平坦大地上，互相依靠着站立的两个人。低头思忖片刻，花木深手腕一翻，凝聚出了两节银雕玉琢、清雅脱俗的梅枝。

　　语气平淡，却隐隐显得有些温和的道：“它可以保护你们不受伤害。”

　　蒋天歌和沈扶君对视一眼，抬手恭敬地接下。

　　花木深收回手，深深注视了蒋天歌一眼，那目光仿佛像在诉说着什么，但他却什么也没有提及，只是道：“离开吧。”

　　蒋天歌心中情绪波澜起伏，满是想说的话，最终一切思绪化为了感激，冲着花木深作揖行礼，带着沈扶君匆匆离开了此地。

　　花木深目送二人离开，低头看向爬出手腕的金蛇，金蛇道：“他肯定还会再出现。”

　　花木深心情不佳，沉默着微微颔首。

　　金蛇就道：“上次也是这次也是，那家伙一直在试图唤醒大人的记忆。你……你真的不打算帮助大人回想起前世吗？”

　　花木深沉声道：“天下人亏欠祂太多，让祂知道了，也只是徒增悲伤而已。”

　　金蛇沉默片刻，低声说：“能做得到吗？”

　　曾经经历过的事情不可能忘记，只是暂时想不起而已。这些记忆不会消失，只是缺少一个将他们挖掘出来的契机。

　　而“那家伙”一直在制造这些“契机”。

　　金蛇难过的说：“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那家伙，敢爱敢恨，可以为了最敬爱的人，不计后果的作出一切。可我们，尤其是你……诶。”

　　金蛇长长的叹了口气，苦涩着说：“不管如何，总不能就这么放任不管，我一点都不怀疑，他想要毁灭世界的决心。这才刚从封印里逃出来多少年啊，就做了这么多事情……”

　　说到这里，金蛇忽然有些感慨，他自言自语的说：“老实说，我真的很佩服他。他当年为了拯救神明大人，杀了那么多的人，结果被大人亲手封印在宝石耳环里上千年。现在一出来，立马又开始折腾这些事情，筹划着替大人复仇，还把耳环宝贝一样的随身佩戴……这执念真是有够可怕的。”

　　一如谁都无法否认那个人的残忍一样，金蛇无法不去承认，那家伙对神明大人深深的爱，对大人无与伦比的好。

　　金蛇说：“有时候，我真的不想阻止那家伙，看到人类自食其果，甚至心里还会感到痛快。我相信你应该也是一样。”

　　他知道，经历了那种撕心裂肺的悲伤，冷酷早已刻进了花木深的骨血。过往的遭遇让他难以遏制的厌恶人类，厌恶世界，厌恶所有的一切。可他却还是本能守护着这个神明大人深深热爱着的土地，温柔的照看着所有，从不肆意破坏。

　　这是比爱更加深沉的情感，是排除内心个人情绪，优于一切事物的至高信仰。

　　花木深道：“我会依循祂的意志，做所有祂希望看到的事。”

　　金蛇低声说：“哪怕是听从祂的安排，亲手杀死祂？”

　　花木深沉默不语。

　　金蛇叹了口气道：“罢了，不说了。”

　　他若有所觉地抬起身体，远眺着看向月色下的前方。滁州方向，几道人影飞速赶来，不一会儿就来到了花木深的身边。他们不可置信地望着四周可怕的景象，刺痛着的灵觉不断感受到土地上隐隐残留的恐怖气息，敬畏地看着站立着的深蓝人影，震撼的许久没有言语。

　　云端月猜测着道：“仙尊，是不是‘那人’出现了？”

　　花木深颔首，确认了云端月的猜测，云端月咋舌道：“你们打起来，气势这么恐怖？我在城主府里吓一大跳，险些以为附近的灵气被抽空，还以为雷劫要来了呢！不，九天雷劫都没有这么吓人！”

　　他探头四处望了望，有些遗憾的道：“……他走了？诶，看来我们来晚一步。”

　　说完，云端月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花木深的神情，询问道：“仙尊有没有看到沈医师？我没在城主府里看到他们，想来可能是离开了……”

　　他自觉展露出如此威能的花木深，没道理会察觉不到自己的那点小动作。所以用这种方法暗示花木深，看他是否知晓沈扶君二人的行踪，询问他们情况是否安好。

　　花木深十分配合的道：“我送他们离开了。”

　　云端月顿时松了口气，笑着道：“那就好。”

　　说完目光有些闪烁，不是很确定花木深此时是个什么想法，将来又是否会询问他缘由，为什么能做到让蒋天歌起死回生，还让他返老还童，重归青春。

　　他仔细观察着花木深的神色，见对方目光平静，毫无波澜，略微松了口气。他想，在见多识广、能力通天的花木深眼中看来，自己的这点本领，或许完全不值一提。说不定，对方早就看穿了他的能力，对此毫不在意。

　　于是云端月迅速放松了略显紧绷的神经，嘻嘻哈哈地围着花木深转，不停拍着马屁：“仙尊，你可真是太厉害了！嚯，看看那座山！山顶都没了！不愧是您，我太佩服了！”

　　众人就在这因为敬畏所以略显压抑的沉默气氛中，在无边无际恐怖灵气不断蔓延的原野下，在云端月语气轻快乐呵的马屁声中，披星戴月，回到了滁州。

　　天色虽晚，但刚刚发生了那么多事，甚至连那位展露出极端恐怖力量的“神秘人”都出现了，柳含烟等人责任心大过一切，根本不可能安心入睡。

　　他们连夜通知了城主叶昭云，并告知他城外发生的事情。得知滁州城南城门外的森林因为两位仙尊斗法，于瞬息间被泯灭得什么都不剩，这位刚刚遭受巨大心理打击的城主苍白着脸，立即进入了身为百姓父母官的状态。忙而不乱地组织起手下人手，打探情况的打探情况，进入守备的进入守备，严谨理性的模样，就连他身边的师爷都没察觉出来，城主不久前到底遭遇了些什么打击。

　　柳含烟利用云端月研究出来的传信纸鹤，第一时间将此事告知给了师门，亲身经历过“疫鬼”诞生，又亲眼目睹了森林现状的她，再也没法不去重视“梦境之主”的存在。这或许不久后就会成为整个修真界共同需要面对的大事，十分严肃，绝对不容小看。

　　同时，洛时松等人也不得不深感庆幸，毕竟当初听说滁州城内有不死者出现，他们并没有十成的把握觉得，“梦境之主”一定会与此事有关系，纵使有关系，对方大概率也不太可能会恰好出现在滁州。谁知事情就是这么凑巧，上次襄城一别，这次滁州又让他们给遇见了。若非云端月多上了点心，请来了花木深前来坐镇，恐怕这次，别说是柳含烟等人对上对方九死一生，滁州估计也会就此从地图上彻底消失了。

　　谁让那片原野的面积，一望无垠，丝毫不比一座滁州城要来的小。

　　趁着众人忙碌的间隙，云端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陌无霜。

　　对方追寻害死自己弟弟的凶手“梦境之主”来到了这里，这次云端月他们能够顺着“不死人”线索将目标锁定滁州，最大的功劳还是多亏了陌无霜提供的消息。

　　如今凶手终于出现，云端月自然第一时间想起了他，不会让他等到事后察觉到城主等人的动静了，才后知后觉，明白自己竟然已经和凶手擦肩而过，却什么具体情况都不知晓。

　　只是此刻夜色已深，云端月不确定陌无霜是否已经歇下。他打算去陌无霜在滁州城买的府邸外远远看上一眼，倘若陌无霜已经睡了，他就明天一早再来拜访。

　　微风习习吹来，云端月放轻脚步走在府邸的屋檐上方。他并没有刻意隐瞒自身的存在，但看到下方巡逻仆役走来走去，却根本捕捉不到他的身影，有那么一瞬间，云端月莫名其妙觉得自己的行为似乎有点像贼。他根本料想不到自己这么明显的气息为什么都没人察觉，琢磨着要不要干脆下去和仆人们打一声招呼，询问他们主人是否已经睡下，云端月耳朵微微一动，顺着捕捉到的声音寻声往远处看去，看见整座府邸最大的一个院子里，池塘里正发出一声非常轻微，但足够明显的“扑通”声。

　　什么东西掉进去了？

　　云端月在夜色中，借着池塘反射的粼粼银白月光，看见池塘边，站着一个身穿紫袍金边衣裳的高挑身影。那一身熟悉的锦衣华服，可不就是他的“陌大哥”么。云端月心中一喜，从屋檐上轻盈的顺着微风飞向别院，落地后，用不会惊吓到人的脚步声，提醒仿佛正出神思考着什么的陌无霜，并顺利引起了对方的注意。

　　陌无霜没想到云端月此时会来，他诧异的笑了笑，开口打了声招呼，以为云端月是想就刚才的事找他说道说道，便询问说：“蒋先生情况怎么样了？沈医师心情可还平静？”

　　云端月满脑子想着“梦境之主”的事情，思考该怎么告诉陌无霜比较好，此时听到陌无霜提起这个，解释说：“他们都挺好，仙尊出手帮助了他们，现在他们已经离开滁州了。”

　　陌无霜惊讶道：“离开？”他思量片刻，似乎理解到了什么，点了点头：“是了，有叶城主在，先行一步离开倒也没错。只可惜那孩子，怕是得不到沈医师的医术救治了。”不管怎么说，沈扶君的医术是十分好的，在许多城池中都留有美谈，这点陌无霜多有耳闻。

　　云端月想了想道：“……让沈医师离开，也有我们的一部分责任在，况且师姐说过会帮忙拯救那孩子，所以不管如何，我们都会尽力想办法的。”

　　陌无霜不由笑道：“凌霄宗果然与我了解到的修仙门派有着云泥之别。”

　　他转头看向面前的池塘，池内饲养着的珍贵锦鲤众多，各个色泽艳丽，体态优美，灵动可爱。随便拿出一条，价值恐怕都能抵得上半座府邸。陌无霜将手里最后剩下的一些饲料，通通洒向池面。看着里面鱼群纷纷蜂拥而上，将营养十足的食物分食而尽。陌无霜道：“今晚一事，我忽生感慨，于上位者而言，凡人或许就如同这池中之鱼。”

　　再怎么珍贵美丽，对岸上的人而言，说到底也不过是生杀予夺的玩意而已。

　　云端月哑然失笑：“怎么忽然这么悲观。”

　　是因为通过沈扶君的事情，察觉到自身于“凶手”而言，力量差距过于庞大，所以心生无奈了吗？

　　陌无霜无所谓地笑了笑。他的话，半是真心实意，半是随口感慨。话题虽然沉重，却不会让自己太过感伤。在云端月眼中看来，陌无霜一直是一个做事非常积极的人。

　　“的确，我们何尝不是被‘困’于这片土地上，抵达不了云端之上呢？差别不大。”云端月嘻嘻哈哈的笑着道：“就算是条池中鱼，也能过得很快乐呀。”

　　陌无霜便随意就着这个话题引申了说：“以前这一池鱼，其实不属于我。”

　　云端月道：“陌哥总是很喜欢这些有情调的事物。”

　　琴棋书画，礼乐射御，陌无霜均有涉足。他不像一般的商人，浑身上下铜臭味十足，重金钱轻教养，相反，除开他是商人的这个身份外，他偶尔更像是一位大艺术家。喜欢欣赏美的事物，会兴趣十足的与云端月讨论一幅书画的美妙之处，会花一下午的时间认真学习乐器、倾听流水的声音，会偶尔兴致来了吟诗一首，然后非常积极的与云端月分享。再加上他见多识广，非常喜爱读书，与云端月在这一点上是一拍即合，因此每每见到陌无霜，云端月脸上总是笑吟吟的，和他很有话说。

　　陌无霜点了点头，没有谦虚云端月的这个评价，继续说道：“它们曾属于一位爱鱼成痴的官员，因为一次机缘巧合，我与对方相识，借着那次机会，我拓展了养鱼的爱好。每当路过柒泉城时，都会顺路拜访。”

　　云端月仔细倾听，偶尔加以评价。

　　陌无霜道：“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看到他池中多了一条外观非常奇异，通体墨黑的乌鱼，此鱼牙齿尖锐细密，专吃肉食，机敏聪慧，能听懂人言，因此甚得我那位朋友喜爱。他时常会投喂些猪牛羊的肉块下去给他，将它养的异常肥大，甚至有些凶残。”

　　云端月提问道：“这鱼是和别的鱼一块儿养的吗？”

　　陌无霜笑了笑：“环境条件事宜鱼类生长的池塘很难修建，专门为了乌鱼准备一座，怕是有些困难。”

　　云端月道：“那池塘里的其他鱼，可不是遭殃了？”

　　陌无霜点头确认了云端月的说法：“所以，我过去看见的时候，许多其他珍贵的鱼类均被吃得遍体鳞伤，我那朋友心如刀割，损失惨重。”

　　“即便如此，他也还是要养？”云端月诧异道。

　　“他舍不得放弃他眼中最钟爱的那条鱼。”陌无霜说：“但是其他鱼类的死去，又让他难以忍受。”

　　云端月啧啧说道：“这可真是……”

　　他看着眼前池塘里的鱼群，蹲下身，将手指轻轻点进了水面，那鱼就仿佛嗅到了什么绝世美味的珍馐一般，纷纷围了过来，用柔软小巧的嘴巴，轻轻触碰着云端月的指尖，吐着小巧的泡泡。簇拥而上的画面奇异而又梦幻，让一旁站着的陌无霜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云端月果然是一直都受到各类生物的喜爱。

　　云端月低头和鱼群玩了一会儿，抬头对陌无霜继续问道：“所以，他拜托你收养了他照顾着的这些鱼，自己专门养乌鱼去了？”

　　陌无霜停顿了数秒，开口道：“他并没有拜托我。”

　　云端月诧异的看了一眼面前凑到他身边的鱼群，疑惑道：“那是怎么……”

　　不是拜托收养的话，一个爱鱼成痴的人，他养的鱼，怎么会跑到陌无霜家的院子里。

　　陌无霜又不是那种喜欢强取豪夺的人。

　　陌无霜重复道：“我刚才说，‘我最后一次见到他的时候’。”

　　云端月脸色瞬时一变，已然猜测到了点什么。

　　陌无霜叹息着道：“太不可思议了，我没想到，他竟然会用以投身池塘的方法，去填饱乌鱼的肚子，停止乌鱼继续吃其他鱼肉的想法，消除内心不断失去其他鱼的悲伤与自责，换来池塘中其他鱼类的存活机会。”

　　陌无霜看着云端月道：“我完全无法理解，人怎么可以为了一条鱼，而选择牺牲自己呢？”

　　云端月哑然许久，低头看着在水里头“咕噜咕噜”吐着泡泡，不断对他低声诉说着喜爱之情的美丽锦鲤们，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回答。

　　他万万没想到好好的一出爱鱼故事，到最后竟然会演变成一个惊悚剧情。

　　云端月表情有些尴尬的道：“或许……是因为，他太喜欢了吧？”

　　陌无霜对此表示异议：“一池鱼，时隔数年便会更替一批，何必为了独独一条特殊的鱼，舍弃自己的性命？”

　　云端月以己度人的想了想，低头看着水里灵动可爱的鱼，耳朵里听着鱼群们“喜欢喜欢”的诉说声，就仿佛看见了一群可爱的孩子，有些不是很好意思的说：“嗯……按照大众的想法来看，人或许是大于鱼的。可是在爱鱼的人眼中，他养的鱼就是他的一切，是他最珍贵的宝贝，所以他舍不得看见鱼死去，那没准比他自己死去还要让他痛苦。因此……他选择了死亡？”

　　陌无霜表情并不是很好看，丹凤眼斜斜挂下，不自觉展露出来的疏离漠然对云端月轻声道：

　　“我不知道什么乌鱼白鱼，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而我不希望看到我的朋友死去。”

　　云端月点了点头，说：“我理解你。”

　　“……”

　　陌无霜听后便笑了，他缓缓扯动着线条姣好的血色嘴唇，露出一个非常满意温柔的笑容。

　　他说：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