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月待晓》许开

1、英雄1

　　云端月靠坐在墙前，支起左腿，单手托腮枕着脑袋，呼吸平稳，睡得安逸。

　　忽然，一阵细小的，轻微而又压抑的哭泣声，从无尽黑暗的深处飘荡而来，声音越来越近。

　　云端月蹙起眉头，纤长的睫毛轻微颤动。

　　下一刻，“砰！砰！砰！”，三声巨响，夹带着一股无法言说的愤怒，横冲直撞地钻入了他的耳蜗。

　　云端月察觉不对，飞快睁开眼，明亮黑眸注视眼前场景，眼中诧异一闪而过。

　　前方，一名身着粗劣麻布短衣的高大壮汉，口中发出咆哮般的怒吼。厚实的手掌紧握一把木椅，持斧砍木一般，挥舞的赫赫生风。狰狞又扭曲的神情中带着一股狠劲，抓牢木椅，不顾一切地重力砸向面前破旧的木门。

　　那木头门薄薄的两片，不知经历过多少岁月，既漏风又漏光。腐朽破烂的模样，脆弱的仿佛风吹就倒。此时面对来势汹汹的木椅撞钟般的狠砸，却无知无觉地屹立原地纹丝不动，看得围在门前的数人既茫然又绝望。

　　壮汉呼吸粗重，在此之前已然不知重复过多少次这样的尝试行为，一把椅子被他打的歪歪斜斜，几乎快要破裂散架，但面对一张破门依旧无可奈何。

　　“这到底是什么门！为什么就是不开！！”

　　壮汉血气上涌，脸上脖子都泛着薄红，粗长的青筋明显的凸起着，瞪大眼睛，愤怒地一把将木椅砸向地面。椅子应声散成无数根木棍，弹射起来四分五裂飞了一地。不少还砸在了周围人的腿上，力道不轻，引得大家皱眉躲避，但无人会在这个时候开口埋怨。

　　失去了趁手的武器，壮汉抬起腿狠狠踢向木门。却好像踢上了世界上最坚硬的城墙，除了徒劳发泄心中的火气以外，没有任何的作用。

　　自方才起便一直站在旁边哭泣着的女人紧了紧怀中的婴儿，蜡黄消瘦的脸上，流露出无助可怜的目光。她死死盯着远处的木门，浑身上下萦绕着不安的气息。眼角余光捕捉到墙边忽然出现的云端月的存在，远远注视了数秒后，不知得出了什么结论，又失望的挪开。

　　云端月缓缓从地面站起，只觉眼前的一切处处透露着古怪。他唤动着周身灵力，试图查看方圆一里内的情况，寻找师兄弟们的下落，谁知，竟丝毫感知不到灵力的存在，更无法操控灵力去做他想做的事。

　　就好像，他忽然变成了凡人一样。

　　这是怎么回事？

　　云端月蹙了蹙眉，然后定了定心神，没有让自己过于慌乱。他走上前，面对众人的注目，说了句“我来看看”，伸出纤长白皙的手掌，按上了粗糙不平的木门。

　　在旁人的眼中看来，云端月面容长得极好。莹白的肌肤宛若无瑕明玉，乌黑的眼睛如夜幕下的星辰，明亮璀璨。五官精致，气质绝佳，一身丝质华服衬得他模样越发俊美，虽年纪尚小，但挺拔的身段已隐隐能出将来飒爽英姿的雏形，站在人群中，是说不出的瑰丽美好。

　　于是，急躁不安的情绪被人们下意识的克制，没人出口阻拦面前这位矜贵的小少爷。那愤怒到好像下一秒就要爆发的壮汉也退后一步给云端月让出位置，一对充满敬畏却又隐含小看的目光，偷偷评价着云端月的行为。

　　——连他都无可奈何的东西，凭一个细胳膊细腿的公子哥，又能怎么推动呢？

　　果然，云端月手臂撑住木门稍一使劲，木门仿佛只是被温柔抚摸了一把，连丁点的声音都没发出，还不如小孩儿拿手拍门来得声势浩大。

　　云端月在众人有些遗憾嫌弃的目光中收回了手，思索的眼神打量了一眼木门，然后耸了耸肩，表示放弃。

　　壮汉瓮声瓮气的对云端月说：“您在一旁歇息，这种粗活让我来做就好。”

　　云端月笑着看了他一眼，道：“不必了。”

　　壮汉嘴唇一张，似乎想要再讲点什么，云端月又道：“这不是门。”

　　此言一出，周围瞬间静谧无声，然后触底反弹，响起了更多的言语。

　　“这不是门是什么？”

　　“它分明就是啊……”

　　云端月转过身，对众人解释道：“这只是个看起来像门的‘事物’而已，和眼前的房屋是一体的，不过在我们眼里看起来像是个木门。”

　　云端月心里清楚，纵使他失去了一身法力，他的肉身素质也绝对不是一般凡人可以比拟的。就这样的能力也无法奈何区区一扇木门，说明这根本不是木门。

　　所以，不管是推门还是推墙，效果都是一样的。重点不是他们眼前看到的东西，而是那个能够将他们困在这里的“未知存在”。

　　云端月放目打量了一眼四周环境，昏暗带着一股潮湿气息的古老房屋，隐约可见到些散倒一地的檀香、红烛、巨大铜炉。像是一个破败已久了的寺庙，处处透着阴森与古怪。从高处半破屋顶上斜射进来的阳光，映照着空气中起伏着的细碎灰尘，打在众人迷糊而又烦躁的脸上，没有人理解他的意思。

　　阻止了壮汉打算继续徒劳挣扎的行为，云端月对众人询问道：“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为什么我们会被困在这里？”

　　都说先敬罗衫后敬人，衣着气度若是叫人高看几分，那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是带有巨大分量的。众人听到云端月的询问后，没有急着追问他“门不是门”的说法，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的，将事情一一道来。

　　云端月仔细听过之后，发现过程说来其实也简单。

　　如同他的情况一样，在场总共六人，每个人都是突然出现在的这里，没有征兆也没有缘由。唯一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是在睡梦中来到的此地，并且同样都要前往目的地襄城。

　　据他们说，最先来到这里的是一名老人，其次是书生一人、壮汉一人、母子二人以及一名商人。

　　云端月思考众人之所以会来到这里的原因，听到一半，开口打断道：“等等，这样的话，算上我应该是七人才对。”

　　众人听到这句话，纷纷面有土色，胆小的甚至露出不堪回首反胃呕吐的神情，女人抱着婴儿哭的更加压抑了。

　　壮汉解释道：“那书生死了。”

　　云端月皱起了眉，下意识先捂住了鼻尖，然后询问道：“尸体在哪儿？为何而死？”他怎么丝毫血腥味都没有发现？

　　老人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尸体不在这儿，消失不见了。”

　　“不见了？”云端月不解道。

　　“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就没了……”一群人小声嘀咕。

　　站在一旁的商人看一群大字不识一个的村民们和云端月沟通半天，也想不到要提重点，便走上前来，举止大方地朝云端月行了个礼，对云端月道：“请问，您可是传说中的‘仙士’？”

　　仙士，修仙者，可呼风唤雨，御剑飞行。在凡人眼中，与他们日夜叩拜的满天神佛是一个意思。

　　迎着四周倏然亮起来的几双眼眸，云端月回忆了一下“仙士”的意思，想起云海下的凡人似乎便是这么称呼他们的，于是便点了点头，认了这个称呼。

　　“对，我是。”

　　呼啦啦，一群人登时觉得得救，面带喜色地弯膝跪地。

　　云端月还是头一回出宗门历练，第一次见到这种阵仗，愣了一愣，然后理解过来情况，忙躲了开来，对众人说：“诶！这是干什么？我可不需要你们拜，快起来！”

　　商人是众人之中，看起来最淡定的一个。他大约是见多识广，能够仅靠外表便分辨出达官贵人与神仙修士的区别，听到云端月承认，又行了一次礼，然后对云端月请求道：“不知仙士能否助我们离开此地？”

　　“我自然会尽力帮助你们。”云端月说完又补充道：“你叫我云少侠就好。”仙士仙士，听起来和先逝一样，他年纪轻轻，可不想英年早逝。

　　他观察了一下眼前的商人，见对方虽然浑身上下无一丝灵力，衣服却穿得异常华贵，几乎比修仙者们都要夺目出彩。雪白色丝绸衣袍针织细密，做工精致，一看就是上等品。衣摆尾端用银线缝制出一朵朵优雅大方的凤翎，仔细端详后越发觉得像是件艺术珍藏。藏蓝色的里衣衬得那美如冠玉的面庞越发白皙，一张红唇鲜红似血，薄薄的仿佛有些无情。一双丹凤眼斜往上翘，面无表情看人的时候，显得十分冰冷妖异。

　　出乎意料的是，有着这样面容与气质的男人，与云端月说起话的时候，细长的眉毛与轻挑的嘴角温婉弯起，语气淡雅，亲近和气。他听到云端月的回答，微微一笑，从善如流地颔首道：“云少侠。”

　　云端月听后很是称心。他自小便梦想着行侠仗义走天涯，沉醉于画本中武林英雄们的勇敢历险事迹，期待有朝一日也能如那豪杰一样，用脚步丈量江山大地，结识各路志同道合的伙伴。此时忽然在名称上实现了梦想，心情有些忘乎所以，笑着说：“不知先生怎么称呼？”

　　“在下姓陌，名无霜。”

　　“陌哥。”云端月笑嘻嘻的叫了一句。

　　陌无霜听到这个称呼，眼底浮现了一抹笑意。他对云端月解释道：“我是在云少侠之前第六个来的，六人到齐之后，屋内出现了一些变化。”

　　“哦？”云端月探究道：“什么变化？”

　　“请随我来。”陌无霜做了个请的手势，抬步走到了前面。云端月随后跟上，与他一同走入了大堂后侧的里屋。一群人见状，也不管那什么门不门的了，连忙缀在救命菩萨身后，深怕被落下。

　　云端月迈过低低的门槛，目光看向远处的里屋。说是里屋，却比大堂还要宽敞。这里昏暗无光，四周无任何光源。借着后方大堂穿来的些许微亮，可以看到，在众人的正前方，有六尊巨大雕像。这些雕像面容安详，呈闭目状，或躺或坐，姿势各异。每一座都被雕刻的栩栩如生，宛若真人，似乎下一秒就会睁开眼睛动起来。

　　云端月看后头皮发麻，朝身旁的陌无霜问道：“我来之前，‘他’就是这样的了？”

　　陌无霜目光深深，看出眼前少年眼底的惊异，对他道：“并不是，直到半刻钟前，第二座石像还是那书生的模样。我排第六。”

　　因为那书生的死去，众人知晓留在这里继续参加“考验”就是找死，又转而去寻找其他离开的办法，回到大堂试图砸门离开。谁知，没过多久，云端月又被送到了这里，再次补满了六人。

　　于是陌无霜便把云端月带到了里屋，期望他能带大家找到离开的办法。

　　“但现在，不知为何，书生的石像不见了，你的石像坐他原先的位置。”陌无霜上前，抚摸了一把雕刻着自己模样的石像。石像巨大，顶部直逼屋檐，厚重冰冷的手感告诉他，这石像绝不可能是中看不中用的摆饰。不论是大小还是重量，都做不到无声无息的出现再消失，不是那种能够随意挪动还不发出一点声响的虚幻存在。

　　但此时，诡异无常的事情还真就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无情的告诉所有人，现实究竟有多不讲道理。

　　云端月目光从与他如出一辙的雕像上挪开，看向了石像面前的案台。案台共计有六张，分别对应各个石像。桌面上各自摆放着一个如琉璃般剔透怜人的白玉瓷瓶，瓶身上下等宽，中央印有世间罕见的樱粉色花朵标记，呈签筒状，内部随意靠着四根竹签。

　　对应着前方通常只有寺庙中的神佛才会如此巨大的石像，莫名给人一种祷告祈愿看运气的联想。

　　云端月询问道：“这是做什么的？”

　　陌无霜抬掌，示意云端月上去一碰瓶身便知。

　　云端月艺高人胆大，即便是如此情景，也依旧保持镇定，坦然走到案台面前，一把握住了那细腻温润的白玉瓶。

　　刹那间，包裹在瓶身上的讯息飞速钻入云端月的脑中，告诉了他所有事情的前因后果。

　　这里是一个“考场”。

　　每个人都要面对由自身而成的“神明”，靠判决决定生死。

　　签筒中共有四根签，其中三根为生，一根为死。抽中生签可让困于石像中的“自身”还得自由，抽中死签，则注定石像陨灭，本人也命丧当场。

　　至于考题……

　　云端月脑海中回荡着大大的“善、恶”二字，莫名觉得眼下局面越发变得诡异起来。

　　陌无霜见云端月盯着签筒沉默不言，在一旁解释道：“方才那书生，是我们所有人中，最快理解到情况的人。他性子独，带着股傲气，看不上我们所有人，也没和我们说过什么话，直接抽了根签。谁知，那第一根签，便是个死签。”

　　于是，所有人亲眼目睹了一场吓破人肝胆的血腥现场。与书生有着同样面容的石像忽然开裂，裂口处，书生身上竟也同样出现了一模一样的伤痕。紧接着便是巨像坍塌，书生骨肉分离，鲜血喷散。石像稀稀落落化成了数之不尽的破烂石块，巨大的脑袋咕噜咕噜掉到了墙边上，烟尘漫天。与它有着同样处境的书生更是死的不能再死，活生生的被暴力拆成了无数大小不一的肉块，惨叫声都没来得及发出几句，身体便瘫成一团散落在地上，根本认不出完整的人形。

　　屋里的人见状早就被吓得魂飞魄散，大呼小叫四散着跑出了里屋，压根没敢回头。唯有那个被吓腿软的女人哭泣的跪倒在地面，浑身发抖想动动不了，亲眼目睹书生的尸体在石像停止崩塌后骤然消失不见，诡异的景象让她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尖叫声再次引来了众人，大家才知晓，书生尸体没了。

　　这下，谁都不敢再自作聪明随便碰那签筒了，他们来到了大堂，试图去开那木门。即使木门不管是推还是踢，都纹丝不动，也没人再愿意回头看那盈润优美的签筒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