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棣之華》使君无患百忧解

5、第 5 章

　　三日复三日过去，太平手持朱砂笔，端坐在几前画符，再贴在一个个纸侍身上，然后把它们搬到窗边，等吸收足够天地日月菁华，便可以拿去祖父李世民的凌烟阁，替换他那些行将就木的旧纸侍。

　　话说近千年来她闲着无事，便托母后威逼利诱，拜在大唐国师李淳风门下学习术法，虽离得道的境界甚远，但也研究出一些鬼玩意，例如广受生前茶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地府皇家联谊会成员欢迎的「纸侍」，纸侍虽不及秦皇陶俑兵禁得起刀枪戳刺，但一般简单应对、粗重工作都难不倒它们。上回乾隆就大手笔订购五百只男女老少不同相貌的纸侍，分派在他苏州街扮作居民从事买卖，看来热闹的很，让太平狠赚一笔，不过李世民的生意基本上没钱可领，顶多换来几句溢美之词。

　　这几天，长平没来拜访，朱棣也无甚异状，赵家兄弟更不知跑去哪里。太平本想潜心研习术数，但每每在提笔画符之际，彷佛听到楼梯传来脚步声，又好像窗外传来马嘶，整天神经兮兮不知紧张什么。想了半天，结论就是近几百年日子太安逸了，没人敢找她麻烦，她也懒得找人麻烦，所以遇到一点变故就惶惶不安。不过她公主府的保安稀松平常，少数几个陶俑兵、木偶婢是武后从干陵拨给她作样子的，只要有心，任谁都可以来去。

　　突然「叮」的一声，太平立即瞟向摇动不休的风铃，正忐忑间，那不速之客已经踩着马靴踏上阶梯，举头正好对上太平未施脂粉的素脸。

　　「果然是你。」

　　太平皱着眉头起身，眼见朱棣的马靴在阶梯印下一个个灰黑的脚印，总算他还懂得脱靴，才踏上女儿家的香闺。

　　「不欢迎我吗？」

　　太平谨慎的打量来人，猜测他的来意，不忘垫着脚尖将散发咸鱼臭的马靴踢的老远，方道：「请坐。」

　　朱棣双手抱胸，张望四周半晌，最后大马金刀坐到榻上，悠然道：「我昨天骑马骑得屁股疼，不方便跪坐地上，将就坐这，妳不介意吧？」

　　太平当然介意，因为那是她的睡榻，于是从角落搬出一张藤折椅，打开搁在他旁边，然后自回矮几前坐下。

　　「妳家附近环境不错，没我那里潮湿，否则翻风下雨，我昔日行军落下的旧伤便隐隐作痛，跟天象预报似的。」

　　藤椅张开在他旁边，朱棣却又不想坐了，揉着腰起身，真有那么点风湿酸痛的样子，然后晃到矮几旁老实不客气坐下，抓把瓜子在掌心嗑着。

　　「敢问阁下今日造访，所为何事？」上回朱棣刻意在赵光义面前送回的披帛，已被她一把三味真火毁尸灭迹，免得「睹物思人」，心生怨愤；这回他再度造访，不知有何古怪。

　　「没什么事，不过有些话不方便在赵家老二面前说，想与妳单独谈谈。」

　　「有话请讲。」

　　「唉，走得累了，先让我喘口气再说吧！」

　　看来除了打仗抄家，这位皇帝装疯卖傻的功力也是一流。太平暗自腹诽，几乎掐断银甲。嗑完一把瓜子，朱棣改拿了两颗炒核桃在手里把玩，一副要吃不吃的样子。太平于是拉开抽屉拿了支小金槌，朱棣顺手将核桃搁在她面前，等她剖开。

　　「咚！」

　　把核桃当作朱棣的头壳敲开后，太平搁下金槌，熟练的以长指甲撬开外壳捻出果肉，朱棣随即摊开手心，让太平将核桃肉置其上。

　　「妳常剥核桃给人吃？」

　　「我常剥给我母后吃。」

　　太平「啪」一声将金槌收回抽屉，摆明不想再作这奴婢差事，朱棣一口吃下整把核桃肉，太平恨不得他呛得错喉，马上滚回他大明镇燕王府，然而天不从人愿，眼看他吃的好好，太平只得没话找话讲。

　　「前日我送的十名纸侍，你收到了吧？」赔本生意，就当作是补偿他走了一个女婢的损失。

　　「收到了，手脚挺麻利，比那些怨气冲天的女鬼好多了。」

　　欺压人家这么多年，现在才嫌人家女鬼怨气冲天？真是得了便宜又卖乖。太平内心冷哼，嘴上客气道：「纸侍每五年要重换一次控符，平时最好置于冥月照射之处，以吸收动能。」

　　「知道了。」朱棣无所谓的道。吃完核桃，他打个呵欠，撑着颈，索性半躺在地上，生就一副死赖不走的模样。

　　「阁下歇够了吧？有气力说话了吗？」

　　「还没，先让我睡一下，睡醒再告诉妳。」说着便真闭上双眼假寝。

　　这股牛皮劲似曾相识，倒与他亲祖父大唐文皇帝李世民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她自己理亏在先，总不能河东狮吼赶人，索性也摆出打坐姿势，闭目相应不理，看看究竟是谁有耐性。

　　「啪！」

　　终于还是朱棣先忍不住，掏出一份像奏章的东西抛到矮几上，太平闻声睁眼，盯着面前的锦折，蹙眉道：「这是什么？」

　　「行程表。」

　　「行程表？」

　　「妳打开看看。」

　　太平依言摊开以红丝锦精心裱装的折子，顺口将标题几个大字念出。

　　「朝鲜平安道围猎驰马十日游？」什么鬼玩意？

　　「念下去。」

　　说念就念，把她当成御前侍讲学士吗？太平目光闪烁不定，朱棣大概看出她想什么，遂换了种口气道：「唉，其实是昨天到忽必烈的马场跑马，那里风沙大，吹得我眼水直流，今早起来两眼昏花，睁都睁不开……」

　　太平懒得跟他胡言乱语浪费时间，便没好气的折子内容念了出来：「朝鲜太宗光孝大王弟李芳远顿首，大明成祖文皇帝朱棣足下：皇天苍苍，后土茫茫，人生倏乎而灭，魂离朽骨，鬼存玄冥，幽幽兮不可测，渺渺兮不可为，兄六百余年别来无恙……」

　　这封邀请函以端正的汉字楷书写就，太平毫无窒碍的一字一句读过，话说这个李芳远是朱棣尚为燕王时结交的老友，当时他跟随朝鲜贡马使团，上南京拜会皇帝朱元璋途中，在北平为朱棣所款待，两人意气相投，奈何从此天涯永隔。信里啰啰嗦嗦叙旧一阵，无非就是想请朱棣去朝鲜玩，正文之后还分别列出每日行程，包括在平安道郊外的跑马比赛、射箭、打猎、营火同乐晚会等节目，最后一天则回到京畿，于大王陵寝参观暨告别午宴，可说丰富紧凑。

　　「上个月交接后，我闲着无聊，写了一封信给芳远，前天他辗转托判官回了这请帖给我，让我很是感动。」朱棣解释道。

　　你老人家感动关我什么事？太平放下锦折，随口问道：「这位朝鲜大王也是功过难论，于地府等待守选吗？」

　　「芳远他起兵逼宫，杀弟夺位囚父，总共杀的人大概比我少一点。」朱棣懒懒应道，完全不把李芳远的所作所为当一回事。

　　「一丘之貉……」

　　「嗯？」

　　睡猫终于睁眼成了老虎，灼灼目光斜睨而上，太平没心思和他争辩，将锦折迭好推回给他，问道：「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想不想陪我去朝鲜？我记得唐朝那时候叫什么……高丽？新罗？百济？」

　　朱棣连提了三个国名，太平颔首道：「都是，北是高句丽，东南是新罗，西南是百济。」

　　朝鲜自古号称小明朝，太平怎么不知？两百多年前，她曾和李唐皇族众人组织旅行团，缴纳如天文数字的手续费后，去了一趟号称小唐朝的京都游玩，虽然京都的面积只有长安四分之一，但父皇母后看来依然感慨万千，连平常最多话的李隆基也沉默了，毕竟从他之后，大唐国运如江河日下，再也难拾昔日荣景。

　　「怎不让长平陪你，或者找你父皇也好，反正你们都见过。」不过朱元璋不比他和蔼好说话的父亲李治，若要他参加这种同乐活动，恐怕人人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还能「乐」些什么？

　　「妳倒好，惹得长平不理我，连我父皇邀宴她都不去，祁镇祁钰说她上山练剑了，妳说我不找妳该找谁？」朱棣气得牙痒痒，貌似十分不满，彷佛认为他的好孙女给太平教坏，才甘冒大不讳忤逆他。

　　长平和太平相处日久，多少感染了一些大唐女子作派，从英宗那里听闻哭声震天的人殉惨剧，再想起当年父亲崇祯杀害一干后妃公主殉国的旧事，心灰意懒下，干脆提剑上山散心，看来得好一段时间才会回来。

　　朱棣随手摊开折子，翻到最后两页浮贴报名表之处。原来地府判官十分贴心，已经为这趟朝鲜十日游计算好花费（含税）所需，就等着收钱入袋。

　　「手续费、服务费、马儿草料费、两国地府海关税，连同上下交相贼附加费……每人须四百二十八万两银整。」朱棣一五一十算道。

　　「这么多？」太平不由得惊道，照地府规矩，一千铜钱折合一贯，一贯钱即一两银，四百二十八万两就是四百二十八万贯，虽然是阴司钱，也不可谓少。

　　「是啊，我干三十年分会长捞的油水，送礼打赏，大概十天玩一玩就光了。」朱棣半真半假的哀叹道，帝王分会底下的周转互助会，会首便是历届会长，累积会钱可至千万两，否则一干名君怎会甘心接下分会长这累死人不偿命的职。

　　太平无言以对，回头起身，将桌上一只三彩马转了九十度，露出下面的暗格，取出一迭冥飞钱，数了数，尽数搁在朱棣面前。

　　「这里有五百万贯，算是我日前得罪阁下的陪礼，祝你玩得称心愉快！」意思就是银货两讫，以后别装腔作势的乘机要挟，送客。

　　朱棣双目微瞇，看看她，然后看看那迭飞钱，骤然出手捉住太平的脚踝，扯的她跌落他身边。

　　「告诉妳，那几十个女鬼我根本不放在眼里，明天我就把她们全放了，称妳的心。」朱棣在她耳际低声道，惹得她从头到脚一阵鸡皮疙瘩。

　　「放开我。」太平没有挣扎，她知道有些男人喜欢这一套，但她不喜欢。

　　两人距离咫尺可闻，朱棣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别想用钱打发我。」

　　太平怎会给吓倒，冷哼一声，正欲抽回纸钱，朱棣转按住她手，道：「正好，两人同行，冥府手续费八折。七天后我在大唐园东门等妳，否则就到妳府上找人，不见不散。」

　　接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抽走几上大迭冥飞钱，太平还来不及和他说清楚，他皇帝万岁爷便套上靴子大踏步离开，追之莫及。

　　事情前后就是如此，太平也弄不清自己究竟算答应了没？翌日她循例拜会母亲的时候，顺口提及此事，武后的响应却出乎意料的积极。

　　「去啊，怎么不去，自从妳拜入李国师门下，母后还以为妳明心见性，真想作道姑了。」

　　「母后……」

　　「不想去也没关系，姓朱的敢拿妳怎样？母后找他爹理论。」

　　武后仍不改昔日霸气，一边和女儿同榻说话，一边亲手剥了几颗杏仁，兴致盎然的逗着架上的红嘴绿鹦鹉，太平瞥了那只趾高气昂的鸟一眼，百无聊赖的拾起牠食盘旁的玉签在指间把玩。

　　「那赵家老二不是跟妳好了很多年，他不着恼？」

　　「好什么？我跟他只是朋友。」太平无片刻迟疑道，论起玩双陆樗蒲骰戏，赵光义的确是个好对手，实力旗鼓相当，而且从不拖欠赌债，但太平就是不喜他心机过于深沈，生前当皇帝时的作风也让她看不惯。

　　「赵家老二是朋友……那老大呢？母后知道妳喜欢晓带兵打仗的大将军，赵家天下虽不及我李家辽阔，也是他一手一脚打回来的，和妳高祖、太宗爷爷一样，是出将入相的英雄。」

　　「上官婉儿沾过，我不想要。」

　　太平赌气似的将玉签一戳，那红嘴绿鹦哥顿时呱呱乱叫，漫天翠羽飘飞。若说安乐任性妄为，太平尚能容忍，上官婉儿就像一团棉里针，明知居心险恶，她温婉如絮的外表总能迷惑别人，让她轻易的周旋在许多男人之间，包括太平的兄长们。

　　「男人当了皇帝，女人呼之则来、挥之则去，哪个尝过追求心仪女子的滋味？妳越是显得高不可攀，他偏要攀妳这朵花不可，赵家老大如此心思，妳的哥哥们也同样，天下乌鸦一般黑，怨不得人。」

　　武后淡淡道，太平知母亲意指什么，上官婉儿最拿手的就是欲迎还拒的把戏，当年不只沾她兄长、侄儿，还沾她丈夫的兄弟──甚至是她的情人。她一丝一毫的撩拨这位公主的耐性，偏偏每以故作优雅的姿态出现，与她虚心求教、讨论诗文，表现的像亲姊妹一般。

　　尽管偏袒太平，武后还是疼惜上官婉儿的，只见她取过玉签，轻轻搔弄鹦哥的羽冠，那鹦鹉立即舒服的闭起眼，毛翼鼓松，安静下来。

　　「反正他天水赵氏无甚过人，朱元璋白手兴家，祖籍好像是凤阳吧……？」

　　见太平依旧沉默无语，武后了无痕迹的转个话题，太平耐着性子听母亲细数朱明家世，最后不知不觉说到自己身上。

　　「不管怎样，既然跟人家去高丽，就别丢大唐的脸，母后这就为妳准备车驾，包管让妳风风光光出门。」

　　讲得和嫁女儿一样……太平不知不觉冷汗涔涔，武后的兴致一但开头，可不是简单容易收拾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