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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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灌木里头草虫叫唤,二人走在小路上闲谈。
说的都是作业写了多少、复习复没复进去、新开的包子铺好吃之类的,临近街口,刮过凉风,顾念的思绪不由得飘远——明日除夕,夜间一过就是新年。
背诵于心滚瓜烂熟,子鼠丑牛寅虎卯兔,明夜翻过去就是龙年,朱砂前辈闲谈提过几句,年前年后一向由妖接管,神族通常只由几位神官下界。
“今年为何安静些?”顾念后知后觉,来人间的只有那狐妖,还是个生面孔。从他记事起,除夕前总有小妖顶着铃铛绕着顾家转悠。
而小妖们总爱抛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进院门,多是满坛子香米酥糖之类的,对年关禁足在家的小童来说,很是鲜活,常在家中跟着顾朱二人做些点心一起嚼着吃了。
旁人过着这年,乏味得很,就像雪夜偶尔有人顺着网线念叨的:“今年过年更无聊了哝。”
不过好说歹说,醉年街这镇上市集,是要比小村落热闹些,他手中的纸灯笼在地上洒了一片红光,年兽在云中踱步,这灯笼好似有趣的活物,顾念如是想。
待这二人到了醉年街口,眼前的古街确实是古香古色了,只是...
夜晚没人营业的景区售票口一角,挂着几串电子音乐灯笼,噼里啪啦响着时下最潮流的“天边飘来一朵玫瑰花,我送心上人她回了家”dj金曲,给两个高三小年轻一顿震撼。
红光绿光交错阴森,不远处寥寥几个人。
陈然闭上眼绷着嘴,原地转了三圈,盖棺定了论:“咱跑吧,来早了给鬼打墙了,怎么跟居委会大爷大娘宣传的不一样啊,我看这街,是条一直在重修路上激流勇进的破败街。”
“不会是只打个古街名头吧?”他三步往售票口窜了个来回,正色对发小道,“要不咱回去?这外头看着,活像通地府的!”
顾念揉揉眉心,推着他往前,道:“十字街口,总有没建设那么完善的,多走两步往中央去,不会死人的!”
“万一呢!”陈然在电线杆子下站住腿,想起话头,找补,“你家难得把你放出来,要是你出了事儿,老顾不得把我献祭了——”
倒是顾虑有因,顾念小时候跑丢了一回,好不容易寻回顾家,由顾白老同志当即拍板先陈然一步搬去了城里。
二人后来过年也还是回乡过,但顾念只要回了老顾家,便会在年关被一道极为精巧的锁扣在家中,陈然在门外点炮仗、挖狗洞、炸牛粪等声东击西的招数用遍了无法撼动这道铁令,怪得很。
顾念想了想,冷哼一声,煞有其事抬起了灯笼,飘到死党身后,幽幽道:“今夜,有恶鬼妖魔。”
陈然面上错愕,侧目,看着顾念眼里坚定得很,妥妥信了。
陈然十岁那年顾念九岁,小时候也是皮,成天想着玩儿,两个人都回了县,又是一日放炮仗试图干扰顾白老爷子。
老人拄着拐蹲在不远处的田地里絮絮叨叨不知道跟个蟾蜍说些什么,陈然将顾家那别有历史的老旧木门挖了个大洞,瞄准时机正欲搭把手把顾念拽出来。
他用尽气力不料顾念忽然卡在半路,正预备扒拉几瓢土出来,发觉顾念正指着他身后,居然还在发抖,陈然咽了一口水,顿声:“怎...怎么了?老顾回来了?”
“...”顾念却跟个闷葫芦上身闭着嘴,猛地低头,反手把陈然拉住往顾家院里拽——“哎!阿念!啊!”干脆利落一套操作,陈然人是滚着进院的,脑袋磕上了凳子角落,他揉揉脑门,正欲说话。
“别出去了。”顾念抓着他一把躲在门角,小声知会,“外面有鬼。”
“唔!真那么吓人?”陈然半信半疑,他打小只知道顾念能看见妖那些,自己却没怎么见过,也好奇是怎样的可怖能把顾念吓得发抖。
怕什么来什么,只见一缕青烟从刚挖开的大洞渗进,门外别着的那锁嘎巴断开,那青烟里出了只白骨细爪,绕着洞四处摸索——
“啊啊啊啊啊啊!!!”
俩小孩再也沉不住气了,惊慌大叫,气沉丹田这么一吼不仅把顾白吓回了头,还把鬼爪吓散了关节四处乱窜。
后来,后来朱砂前辈不知从何处出来的,一手就将鬼骨拧成了团,三下五除二用铁锹铲起,踢出了门,隐入了遥远的天边...
他俩坐在院里一边吃着番薯糖水一边吸溜鼻子,一块挨顾爷爷的骂,一向护着他俩的朱砂前辈也不帮腔,于是苦苦听了三小时说教。
回忆戛然而止,陈然自此对顾念说有鬼便深信不疑,他走了会憋不住话,回头:“阿念,你说今晚若是出了变故,我的眼睛会看到他们吗?就跟那时候那只骨头爪子一样?”
常人看不见妖,准确来说,一般情况下是神魔妖鬼都见不着,除非是道行匪浅或是旁的因。
“在凡人面前现形,自有雷罚。”顾念心里有些不安稳,兴许算是直觉,“所以,今夜若有异动,保全你自己的性命要紧,靠你早些跑回去寻人来救我。”
他说这话神色肃穆,陈然觉着自己后脑勺伸出了一道长尺,散着责任的光辉,遂连着点了两回头。
“啪嗒!”不知谁家门前的树积了厚重的雪,枝干被压断了,顾念听见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他当即将陈然拉到眼前推了几步,故作轻松道:“罢了罢了,念起鬼故事怎么这么起劲,走你的,去晚了,连小孩子吃的糖果子都没了,千里迢迢喝风来。”
他催促同伴步伐快些,继而瞥过积雪落下之处,一团雪色兔妖缩在树下。
顾念觉着,里面有东西静静扫了他一眼,今夜还有别的妖,带着铃铛到处奔走,莫非是妖界出什么事了?
幼时,顾白老同志将那柄琉璃铃铛同一只锦囊一齐交与他,叮嘱道:“年大人亲手做的,你可要自己带身上戴好!”
琉璃就也长那样,值得一提的是,锦囊的卖相不好。针脚不细,颜色倒是好看,喜庆的大红,内里有个缝死了的夹层,他那时揉了揉,应该是装着些圆滚滚的软块状物。
那时他凑近一嗅,有股甜甜的香味,好像里面装着的好似过年时吃过的浸泡在白酒里的蜜饯。那香味倒有些熟悉,好像在哪嗅到过,时常萦绕周身。
五六岁最是别扭扮俏的年纪,顾家小童觉得随身带个锦囊揣个铃铛也太秀气了,陈然说这身像书里大户人家学别人看牛的童子,邻家旁的几个孩子却说像画上的小姑娘。
“像姑娘怎的,姑娘心思细做事谨慎,长得又俊俏!上房揭瓦还晓得顾着点自己不让人操心!”顾白敲着拐教育他,小童犟嘴:“谁家姑娘成日放炮仗捅马峰啊...”
“是啊,是谁啊?”朱砂笑着反问他,轻飘飘地拂下身,别了朵桃花枝在小童耳畔,“好像是顾家和陈家的两个小孩子哝。”
朱砂前辈周身香香的,好闻的书卷气,而顾念明知是在调笑他,也不愿反驳,摸了下那花,嘟囔:“唔...那好吧。”
于是在爷爷看不见自己的时候,他便将锦囊铃铛取下包好放在树下埋好,再出门。
七岁的时候不听老人言的报应来了,眼下追忆,似乎是被妖还是魔给拐了一趟,又不知怎么给救回来了的,期间到底发生的种种,顾念全然记不得了。
昏迷醒来后,由长者们的只言片语听点儿,救自己的是那位年大人,现代一点来说就是妖界的管理人。
总之,性命是失而复得。
顾白用了多年来最狰狞的表情,痛斥了小童埋锦囊的小九九,且要求将琉璃锦囊两件永久随身带着:“臭小子年纪不大不听劝!多及时啊!恰好赶上恶妖众魔抓着你下油锅当口!”
“得亏兔族跟着他。”朱砂坐在椅子上,也不劝,一边摇头一边唏嘘道,“你都不知道,兔族把你带回来,你浑身脏的,跟恶妖把你埋坑里用土炖了一阵似的,哎呀,脸上手上又有小树苗又有蟾蜍腿儿,还有我也认不出来的秽土粘稠物,哎呀呀——”
“...我错了。”这下见识到了后果,顾年听话了,真的去哪都带着,同时再也不跟着放炮仗炸那些不干净的牛犊产出瞎折腾了,只隔着五步看陈然放。
也是从那时起,长者们开始同他讲解关于世分几界各族之事。
此刻那锦囊也在棉服口袋里乖乖揣着,长大了性情也逐渐沉了下来,顾念由衷想:我可真是个乖小孩。眼下他刚过了小年的生辰,是个成年人了,十几年间过得算太平。
不见血也不见刀,很是令人觉出些安稳,也有心烦的时候——譬如除夕往前,不管是在城里还是乡里,他总能听见“铃铃铃”响个不停的妖铃声。
醉年街此时倾巢而动努力办事,但声响太大,偶尔漫天金灿灿的符纸,排场也过大,实际有时候只是大妖一时兴起为了尝尝人间点心,打发小妖去买罢了。
就像坏了的表盘,一个坏了听着还有趣,一箩筐坏了,就吵得有些不礼貌了。
也算了,考虑到年大人是个年兽,年纪大了,似乎还是神族,排场大就大吧,对人也挺好的,老中花蝴蝶就随人家花去吧。
得闲想想,那位年大人成日花天酒地的,而且针脚实在是太丑了。
妖铃齐响,他俩走进醉年街,越是近人群,有编制的小妖越是多。
树上飞的地下跑的,过路的见了他都道一声大人晚上好,今年怎的出门啦,难得一见,非常想念,不唠了咱先忙去了,您注意自己的人身安全哈——
奇了怪了,妖界业务在年前怎么一年比一年忙,人间还是没什么年味。但安全是要注意,正因为年期妖怪办事多,其他族群善恶混杂。
有了那年鬼骨一遭,年年除夕前后禁足,留在院子里听朱砂讲讲妖典,偶尔学学身手功夫,要求不高,保住自己就成。
但近日那诡异的梦境,那让他快些离去的身影,顾念想着,或许是需要自己做些打算。
如有天助,顾白今日与朱砂前辈忽然决定出门一趟,说有要事要办,顾念面上平静,实则心中好奇泛滥,临走前朱砂悄悄透露出他们此行是往妖界一趟。
在连环追问下,还打探出了此行耗时有些长久。
顾念今日能出门,想来也算是趁长辈之虚,他自己也心虚,自家小猫也不在身边,熟悉的妖也不在,强行宽慰:“出来一下下而已。”
冬日里黑得早,二人逐渐混入人群中,路灯一时间都亮起,想是到点了视野亮堂不少。
街没翻修也有些年头了,名字叫街,其实包括的地方蛮大,二人在其中一条宽敞些的街中,周边也不是很热闹,想要人更多,得往正街去。
年一过就是念高三下学期,顾念本来打算留在城里复习,但朱砂前辈电话里很是希望他回来。
这街他从前常来,不断翻修也可以说是不断补救,变化有些大。
从街口开始,店面建筑一眼可见刻意仿古的,房梁上都挂着灯笼,街两边儿全是店铺,能闻见陈年酒香味儿。
面上看来倒是张灯结彩的喜庆氛围,除了那几阵铃铛声依旧徘徊在顾念耳边,妖照旧过年,人意料中少了。
店家里的米糕香甜,店面的小贩推着餐车在石板路溜达,食物和着香油在锅里滋滋炸熟,但单看多数店铺房梁上高挂的是人造灯笼,顾念没有感觉到年。
这里和以前不一样,只有清冷,和积雪一样的,还有纯纯凑热闹看两眼的人,他拎了拎手上:“还是我的纸灯笼好看。”
“得了吧,谁大过年举白灯笼!”陈然吐槽,拉着他绕开几棵乡县拆迁队也无可奈何的枯树,指着某一家挂上的灯笼给顾念看,“你瞧,这样一看过年还是得回来过,街破,但是有些东西好像还挺好看的,对不对?”
顺着陈然的手臂指向看去,巧了,那也是盏纸灯笼,挂在这店房梁上。黄纸糊的灯笼面儿,透着的光是暖色,木质的灯笼顶悠悠地转动。
这店是卖书法对联的。
也是有了些感触,陈然琢磨:“万一今后连卖这手写春联的都没了,原来过年的热闹都没了,以后小孩多没意思,谁还闹着跟爹妈往街上逛。”
点上那红烛挂灯笼,街坊小巷兜兜转转,拿着糖葫芦、蜜枣、豆沙糕、杏仁酥跑遍街巷,是从前的年。
说起来,顾念与双亲关系不差,过年在顾家院子里过也算愉快,窗外爆竹声响跟顾家人齐可能有点儿隔阂——爹妈没回,顾家热闹非凡,爹妈都在,那饭桌就显得拘谨,两位一直相敬如宾。
顾念忽然觉出些蹊跷,但那可是爹妈,谁往心里去,横竖他不敢,只给了陈然后背一巴掌,要他别顾着说忘了走。
这条街卖小吃为主要营生,有些人面无表情、深色冷漠,实际上只是在做选择题,正为吃什么而纠结。尽管鲜虾馄饨有极高的诱惑力,二人还是忍痛转向牛肉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