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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七) ...

  •   龚工盯着那只汤碗,下意识想要拒绝。
      然,就在他开口的一瞬。一缕扑鼻的香气钻进他的鼻子。那香味很怪,淡淡的,甜甜的,甫进入鼻腔,便像将液氮投入水中一样,搅得龚工心里一阵剧烈的沸腾!
      渴,
      他忽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不禁狠狠咽下一口唾沫。喉咙里,每一寸气管都骤然干涸了似的,黏膜紧紧贴在一处,稍稍蠕动便觉得生疼。随着香味的不断进驻,龚工的心里逐渐升起一阵难以言喻的渴望,他直勾勾地盯着那碗汤,胸口痒痒的,似有一只爪子时不时的挠动着肋骨。
      “要喝汤吗?”黑袍怪人察觉了龚工的异样,语气愈发诱惑。他从锅里舀起一勺汤,勾引似的从龚工的鼻子下面晃过,再斜斜倾倒进碗里。龚工忍不住追着那勺子狠狠嗅着,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的颤抖“想……想喝……”
      “好啊……”怪人把碗伸过来,却在龚工去接的时候手微微向后一缩。
      “你……”龚工不满地瞪着他。
      怪人嘿嘿笑了两声,“想喝汤,可以。不过……我要你拿手里的水魄来换。”
      龚工愣愣地看向手里依旧放着光明的圆球,
      水魄?
      “就是那个,”怪人又舀起一勺汤,表情夸张的闻了闻,怪笑着,“把它给我,你想喝多少汤,都可以……”
      汤……
      提到汤,龚工被转移的注意力瞬间又被拉回到怪人手中。身体里的痒意越来越强,即使手指隔着衣服狠狠碾磨皮肉,也只是隔靴搔弄,不得其法。龚工实在忍受不住这样的折磨,牙齿猛地咬住下嘴唇,握着水魄的手向前送了送。
      怪人也在这时把汤碗递过来,另一只枯树皮般的手掌张开,“一手交汤一手交货。”
      就在他快要得手的当口,一只纤细白皙的手腕自旁边蓦地伸出,一下包住了龚工握着水魄的手。
      “闭上眼睛。”清脆的声音贴着耳廓,濡湿酥麻的热风吹得龚工一个激灵,“你?”
      “闭上眼睛。” 那声音用不容抗拒的语气重复。
      龚工闭上了眼睛。
      “听着,不要去管那香味,集中精神想着你手中的水魄。”
      “唔……”龚工努力在一片黑暗与身体深处不断叫嚣的渴望中构建水魄的形状、样子与光芒。
      渐渐的,一小团白光随着他思绪的拓展出现在他的眼前。他没有睁眼,视线却仿佛可以洞穿紧闭的眼皮,看到一切。
      笼罩在桥四周的黑暗如凝固般在他的眼前停滞,透过黑暗的缝隙,他可以感到那桥下的湖水,以及湖里每一滴水珠的轨迹。它们不同于龚工平常清洗时接触到的水流,而是像无数凝聚的,松散的沙子,飞快的在宽阔的河道里穿梭。龚工的“视线”轻轻一碰,就碎裂出更加细小的,十几滴“水珠”,从龚工的眼前溜走。与此同时,龚工的脑子里似乎也多了些什么,都是些不连贯的片段。那些片段肆意在他脑海里释放出各种各样的“情绪”,有悲伤、有愤怒、有思念、有懊恼,也有快乐。
      “这……”龚工痛苦的扶住自己的脑袋。此时,那里宛若失控一般,各种情绪糅杂在一块儿,叫他的大脑简直不知该如何做出反应。
      “引导。”清脆的声音再次传来,如醍醐灌顶,“就像你在烟囱上操纵水柱送你爸妈下去一样,试着去引导它们。”
      龚工一怔。他按照声音的提示去尝试,不一会儿,那股在他身体里运行的气流再度出现,随着他的意念缓缓围住那些情绪,全数控制,无法再泄露出一分一毫。情绪在气流中循环往复,渐渐又凝聚成新的“水滴”的模样,龚工催动气流,小心地将它们都移出自己的脑海。他发现当他做完这一切之后,鼻子里汤的味道竟又变了。这一次,它不再显得那么勾人,反而,带了一点让人清醒的,苦涩的味道。
      “孟婆汤乃孟婆取忘川里,由人的八苦所汇集的水所熬制。初闻芬芳扑鼻,饮一口可断前尘。”
      龚工睁开眼睛,去看身后那清脆声音的主人。只见那是一个穿着耦合色绣红花的纱裙,头发很长的女人。龚工注视着她裙摆上随风微微摆动的红花,妖艳的花瓣丝丝缕缕呈散射状灿烂的舒展,是彼岸花。
      “其实,”女人径自动手舀了一碗汤,凑在鼻子下闻了闻,冷笑道,“所谓的忘尽前尘,也不过是把死者身上的因果剥离出来,将它们打散,重新汇进忘川,形成新的八苦再次返还给死者罢了。这,就是所谓的轮回。”
      “涅——槃——”孟婆嘶哑又阴沉的声音宛如生锈的齿轮在相互摩擦。龚工被这可怕的声音打破了思绪。他匆匆转回眼睛,就看见她身上那件古怪的黑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褪到了地上,露出下面鹤发鸡皮的苍老容颜。孟婆恨得咬牙切齿,一双灰蒙蒙的瞳孔愤怒地瞪着长发女人。龚工方才依稀听见,孟婆称她涅槃。
      “为什么来坏我好事!”孟婆气势汹汹地质问。她冲面前的炉子与汤锅挥了挥手,眨眼间,它们就都不见了。
      涅槃笑起来。就像被风拨动的银铃,叫人心神荡漾。她随手把仅存在掌中的那碗孟婆汤塞进龚工手里,摇摇头,温声道,“你想骗走水魄,借助它的力量脱离这里。已经过了这么久,你还是不肯算了吗?”
      “不可能!”孟婆面露狰狞地大声吼道,“他还活着!只要他还活着!我就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我要去找他!找到他!亲手把他的心挖出来,把他的皮剥下来,把他的魂魄彻底毁灭,叫他永世不得超生!”
      涅槃叹了口气,很无奈的举起一只手示意她不要激动。“孟婆,”她依旧是温吞的声调,言辞间却多了几分警告的意味,“你应该很清楚,就算你骗到水魄,你也没有办法去催动。”
      “我可以……”孟婆听到这话,竟又发出嘿嘿的怪笑。她将目光转向龚工,又向下移到水魄的位置,眼里射出叫人心惊肉跳的恶毒光芒,“有人告诉我,只要我以孟婆汤里的八苦,在这小子尚未觉醒的时候完全麻痹他的神识,就可以操纵他使用水魄,还我自由!”话音甫落,她的笑声陡然拔高,嘴里忽对着龚工念念有词。
      无辜的龚工还没有闹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就与孟婆对上眼。只不过几秒钟的功夫,他便觉得手里托着的碗一沉!像是突然有人狠狠向下压着似的,碗里的汤晃荡着,因为失去平衡而溅起了小小的水花。那水花缺并不回落,而是沿着碗边蛇一样的异军突起,化作细细的水柱,循着龚工的鼻子缠了上来!
      龚工本能觉得这水柱不会是什么十全大补的玩意儿。他也算反应快,立刻偏过头,手不动,整个身子呈弓形往后稍稍让开几分,堪堪避开水柱。然而,自碗里“升”起的水柱并不止这一条。迫不得已,龚工只好尽量屏住呼吸,竭力调转身子的同时冲涅槃投去了求救的讯号。
      涅槃即刻伸手过去,却还是慢了一步。一条水柱已游弋着钻进了他的鼻孔。孟婆的笑声更加刺耳,龚工瞪大眼睛,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他手上的水魄竟如感知到他的危机一般,乍然从手上脱离悬浮在半空中。龚工整个身体都沐浴在水魄温和的光辉下面,感觉自己仿佛泡入一泓温水,暖暖的。刚刚入侵的水柱也在这股暖流的蒸腾下化作无形的烟气散去。他觉得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顷刻间,他的呼吸似乎与水魄相连,又似乎被水魄拉进了另外一个缥缈的时空。时间、空间、重力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无限广阔的虚无中,唯有自己才是一切的主宰。
      “他,开始觉醒了。”涅槃看着龚工的身体逐渐被水魄吸收,又看看满脸不甘愿的孟婆。轻轻碰了碰她,“好了,你想要脱身,其实还有别的办法。”
      “当真?”孟婆当即眼神一亮,继而又戒备地盯着涅槃,“你骗我……如果有办法,你为什么不早点讲出来。”
      “因为他,”涅槃指指完全融入水魄的龚工,“他不苏醒,一切都只是空谈。那个告诉你如何操纵水魄的人……”她停住了话头,对着孟婆神秘一笑。
      孟婆愣了半晌,蓦地醒悟过来,“他和你,你们!”
      “嘘……”涅槃的食指微微搭在丰润的下唇边上,作出一个噤声的动作。
      孟婆的脸色变了几变。少顷,她那满是褶皱的老脸抖动着,密布老人斑的双颊忽然挤作一团,像极了一朵令人作呕的菊花。她开始大笑,笑得歇斯底里,仿佛被飓风连根拔起的枯木撞击着整个黑暗的空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同一时间的病房里。
      祝融单手托腮注视着床上昏睡的龚工,用脚百无聊赖的在地上打着拍子。
      夏蝉坐在一旁,还是安静的看着手中的书。
      距离龚工突然昏迷,已过了半个小时。这段时间,祝融就一直如现在这般盯着龚工,企图从他的昏睡中看出点儿什么。但无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龚工都和睡着了的人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平常冰山似的神情因为睡眠融化,变得十分安详。
      “阿蝉,”祝融想了又想,还是觉得可疑,“你那本书……到底是怎么回事?龚工真的没事吗?为什么我觉得你今天神神秘秘的?”
      夏蝉从书中抬起头,看看龚工,脸上仍然挂着淡淡的微笑,“他没事,”她说,“至于这本书……”她伸手将书很随意地送到祝融面前,“你可以自己检查。”
      “我不是……”祝融觉得有些不自在,“我知道你打小就神,也不是要怀疑你,可是龚工突然就这样,我……我是不放心他……”
      “我知道。”夏蝉把书轻轻放在祝融的膝盖上,“其实这本书本来也是带来给你们的。”她温柔的拍拍祝融的肩膀。恰在此时,床上的龚工忽然眉头一皱,仿佛十分痛苦似的发出一声低沉的闷哼。祝融立刻关切的凑过去,“龚工?”
      夏蝉也站起来仔细的观察着龚工的脸色。看了半晌,她突然一本正经的对祝融开口道,“哥,亲他一下。”
      “啊???”祝融吓了一跳,几乎触电似的转头瞪着夏蝉,“你说啥?”
      “亲他。”夏蝉加强语气又说了一遍,“他现在正试着挣脱自己的意识,但一个人的意识实在太过广大,稍有不慎就会迷失。你们回来的时候是不是从九头鸟那里拿了什么?”
      “你怎么知道……”
      “待会儿解释,现在快点亲他。你体内有能与他产生共鸣的痴心蛊。只有你亲他,用亲密的接触刺激蛊虫活动,才能引他找到正确的方向!”
      “你确定?我读书少你不要骗我……”
      夏蝉抿着嘴唇盯着祝融。
      祝融和她对视了三秒,被她眼里满满的正经打败。
      嘛,就当人工呼吸……
      他深吸一口气,一手捏开龚工的嘴,一手抬着他的下巴,猛地低下头去!

      龚工在水魄里不知飘了多久。他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又好像只是游离在迷糊与清醒的边缘浑浑噩噩。就在他心急自己不知还要再飘多久,又怎么也挣扎不得的时候,他的胸口突然传来一阵火烧火燎的灼痛!宛如心脏被虫用力蛰了一下。奇怪的是,疼痛过后,他倒反而恢复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
      有一个声音在他脑袋里反复强调:那里——在那里——在那里——
      那里……
      龚工努力睁开眼睛去看那个方位。他咬着牙,强烈的意志支撑他附和那个声音向着“那里”不断使劲。
      蓦地,一股巨大的吸力猛地向下扯住了他的身体!久违的重力重新上线。龚工只觉得身子骤然一沉,仿佛极短暂的坠落过后,他的眼球在眼皮底下飞快的游走,随后刷地一声睁开眼睛!
      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祝融那张放大了无数倍的脸,和唇上那柔软陌生的触感……
      “啪!”
      “啊!!!”祝融原地自转两圈半,接着捂着通红的半边脸颊“碰”一声跌了个四仰八叉。
      龚工的唇,
      初触碰,温、软。片刻,就觉触电似的酥麻。再片刻,均匀温热的气息扑面,掺着独属于他的味道,就像封存发酵多年的甜酒,品着品着,便叫人欲罢不能……
      龚工坐在床上,板着脸,眼见被他打倒的祝融躺在地上一脸迷幻,更是心头火起!碍着一边偷笑的夏蝉,他竭力忍住现在就跳下床狠狠踹他一顿的冲动,闭上眼,深吸口气,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干什么……”
      祝融撑着身体坐起来,告状似的去指夏蝉,“是她说利用痴心蛊引你回来,叫我亲的。”
      龚工脸色更黑:“就算她让你亲,那你为什么要伸舌头。”
      “噗嗤……”夏蝉到底没憋住,惊讶地看着祝融。
      龚工听到听到夏蝉的闷笑,再也忍不住怒气,随手把身后的枕头用力甩过去!
      祝融没躲,被枕头砸了个结实后干脆双手抱着枕头,把脸深深埋进去困兽似的大吼了一声:“啊——这该死的蛊!”
      发泄完了的龚工一愣。旋即想起这事儿的始作俑者正是自己的爸妈,又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但被亲被占便宜的毕竟是他,心里多少还是憋着一股别扭,于是也不说话,只低头狠狠用袖子反复擦自己的嘴巴。
      他俩都不说话,夏蝉也不好开口。病房里两男一女相对沉默。直到值班医生开门,才算打破了叫人无语的僵局。
      “那个……”值班医生才踏进一步就发觉气氛不对,下意识想退回去却发现房里三人的目光已在一瞬间锁定了自己,只得讪笑着站在门口,试探地问道,“我是来看看龚先生怎么样了……啊……已经醒了是吧……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嗯……是这样……门诊那边又来了几个要住院的,我们的病房现在比较紧张。要是龚先生没感到有什么不舒服,要不待会儿做个检查就……呃……”
      “我知道了。”龚工掀开被子下床,稍稍活动了一下身体,“我没事,病房随时可以腾出来,费用你跟我爸妈那边的一起算,预付金不够了随时通知我。我这里收拾一下就回我爸妈病房,大概二十分钟就可以安排别人入住了。”
      “好,好。”医生如蒙大赦,连连说了几声好后就顺势退出去,还不忘反手带上了门。
      龚工又低头看看祝融,“别坐地上装死了,先去我爸妈那边吧。”
      祝融丢开枕头,利索地爬起来。他右边脸上的红痕已清晰的形成了一个巴掌的形状,不过他对此还一无所知,只是摸着木木的脸颊,幽怨地眼神在龚工和夏蝉之间来回巡梭。夏蝉急忙背过身去,肩膀可疑地一抖一抖的。
      龚工也忍不住向上扯了扯嘴角,“好了。”他伸手想拍拍祝融的肩膀,(祝融很夸张的向后跳出一米多远)又尴尬的收回来改成摸摸自己的额头,“我……”
      “我明白。”祝融赶在他前头堵住了他即将脱口的道歉,“我没怪你。就是保险起见,省得……”他的脸可疑的红了红,声音也转为低得不能再低的嘟囔,“又控制不住。”
      龚工脸色不大自然的回头干咳:“走吧。”
      三人走出病房,因为龚工是突然昏厥,医生临时给他安排的病房离他爸妈的那间并不远,只隔了一条过道。然而,当龚工拧开他爸妈那间病房的门把手时,却发现他爸妈的病床旁边围满了人。他讶异的把门推开到最大,疑惑地看着里面唯一坐着的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和他身边站着的四五个穿黑色西装,神情冷漠的保镖。
      “你们是……”
      老人的目光在龚工、祝融和夏蝉身上来回巡梭。他站起来。离他最近的一个保镖连忙躬身搀扶,并给他递上了手杖。
      “老夫姓周。”老人拄着手杖向前走了两步,“最近家里出了点意外,黄建华推荐我来找一位姓祝的大师。”
      “黄总?”祝融皱了皱眉头。黄建华是他的上一个主顾,就是被他的呕吐刺激得发了狂的那个女鬼的父亲。他记得当时黄建华还对他的失误暴跳如雷来着,怎么还会向别人推荐他?
      “你就是祝大师?”老人有些怀疑的打量着祝融。在他的印象里,仿佛满脸高冷的龚工更符合大师这一称谓。不过他很快就收敛了所有的情绪,冲祝融微微颔首后又继续说道,“黄建华说您法术高超,能沟通阴阳,驱散亡灵。”
      “呃……”祝融想起自己最后把黄建华女儿打得魂飞魄散的场景,心虚的干笑两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还……还好……”
      “所以今天,我想请祝大师也能帮我一个忙。”老人很严肃的说着,又拄了拄拐杖。一个保镖立刻上前两步,躬身从衣服里掏出一个密封的档案袋,双手托举,恭敬地递过去。老人点了点头,又冲祝融的方向示意了一下。保镖又立刻利落的转身,将文件袋送到了祝融的面前。
      “这里是我女儿的资料和一张面额一百万支票的定金。她一周前出了意外,因为事情比较复杂和离奇,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我是生意人,时间宝贵,祝大师可以回去先看看,如果有疑问,随时通过院长联系我。”
      “啊?”祝融瞪着档案袋,觉得自己有点反应不过来,“嗯,周先生,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了黄总的某些意思。因为,因为近期我也遇到了一些意外……”他瞟了龚工一眼,龚工正对老人口中描述的,祝融的工作范畴感到惊讶,恰好他看过来,也挑着眉毛回敬了一眼。祝融苦笑着又摸了摸鼻子,“不瞒您说,我现在的状态恐怕无法成功让您女儿带着美好的感情经历去往生……”
      周先生听了祝融的婉转拒绝,似乎也不意外。他抖动着胡子,露出了一个类似于笑的表情,缓缓摇头,“不,其实黄建华跟我说得非常清楚。但我并不需要我的女儿带着什么美好的感情经历往生。她死的实在太过于蹊跷,让我不能接受。作为父亲,我只想知道她生前到底遭遇了什么。而那些所谓的香火鼎盛的寺庙、道观,以及一些号称神力通天的大师,我也都曾经求助过很多。但他们不是装模作样的酒囊饭袋,就是自吹神功无敌的骗子,压根摸不到我女儿的一根头发丝。所以,在听了黄建华的诉说后,我才来找你。祝大师,你是一个能真真正正看到鬼的高人,我希望你能够帮助我,再见我女儿一面,搞清楚她的死因,了却我这么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老父亲的心愿。”
      说到最后,他竟然哽咽起来,“我女儿……是我太太嫁给我的时候带来的。她很可爱,很讨人喜欢。自从她来到我家以后,我的生意就一直蒸蒸日上,谈成了很多生意也赚了很多的钱。我相信那都是她带给我的时运,她是个真真正正的福星。从小到大,只要是她想要的,她喜欢的,我都会第一时间全部捧到她的面前供她挑选。可谁想到,她才刚刚过完18岁的生日……才刚刚过完……就会惨遭意外死去……还死的那么诡异……我……我……咳咳咳……”
      周先生弯下腰,捂着胸口气喘吁吁的咳嗽,声音里全是痛苦,“对不起……我太激动……咳……咳咳咳……”下一秒,两个保镖司空见惯似的簇拥上来,默契的给他拿药倒水和拍打背部。
      “您……节哀……”祝融不大忍心看到一个年近耄耋老人如此凄楚,咬咬唇,还是伸手拿起了那封档案。一直保持90度鞠躬等待他的保镖这才直起身子,一言不发回到了队列。
      祝融掂了掂手上的档案,又不动声色的瞟了眼跟进来的夏蝉。夏蝉一脸高深莫测的平视着前方,只鼻尖轻轻向下点了两点。祝融笑笑,又转而对老人说,“周先生,我先说好。我做的那些可都是满足已逝的女孩恋爱梦想,让她们心满意足往生的勾当。破案侦查这方面我从来没有过接触,所以我并不能保证一定找到你所要的“真相”。如果失败了,钱我可以退给您。您,可不能怨我。”
      “那是自然。”周先生见他肯应下了,眼底飞快的掠过一抹晦涩的光芒。不过,他很快就低头掏出口袋里的手帕。假装拭泪的样子,“我相信祝大师,大师放心,周某绝不会让大师白辛苦一场。只要大师能让我女儿的事情真相大白,解了我心头的这桩疑惑,就是倾家荡产……”
      “好。”祝融点头,“等我看完这些资料,我会再联系你。周先生,你可以回去了。”
      “拜托。”周先生礼貌的扶着拐杖向祝融致意,随后率先走出病房。几个保镖也无声无息跟上,护着他走了。
      随着房门咔嗒一声合上。祝融长长吁了口气,他拿着档案袋靠在床头柜上,对一边的龚工和夏蝉说,“你们怎么看?”
      “你的职业。”龚工突然开口,“是和女鬼谈恋爱?”
      祝融耸耸肩膀,一副“就是这样”的无赖样子,“喂喂喂,收起你那鄙视的眼神。我这是安抚少女脆弱的灵魂,让她们带着对爱情的憧憬和美好回忆踏入轮回,免得下一世托生的时候带着心理阴影,因为害怕男人而错过新的美好的爱情。我这是做好事,是积德,是……”
      龚工面无表情的与他对视。半分钟过后,祝融没顶住败下阵来,“咳……当然啦,也顺便赚点生活费。”
      龚工垂下眼睛自言自语,“难怪你会说我影响了你的工作。”
      祝融一听这个立刻来了精神,昂着头滔滔不绝的谴责道,“就是啊!你知不知道你那个什么痴心蛊有多坑爹?我一对那些需要我安抚的女鬼说情话,就忍不住狂吐。上一次,就那个黄建华,他女儿因为我吐出来受到了刺激,直接化作厉鬼,厉鬼啊大哥!害我没办法,只好强行把她的魂魄打散,彻底清除了她!你说说,老这么下去,我的日子该怎么过……”
      “我也没有办法。”龚工对祝融的谴责加卖惨不为所动,“我爸妈不醒过来,这痴心蛊就没办法解,我也很头疼。”说着,他又看向躺在床上的爸爸和妈妈,“对了,你刚才提到轮回,我想起一件事。”
      “啊?”他突然转了话题,让祝融一时有些衔接不上,“什么?”
      “就是你说过的,小时候车祸以后的那个梦。”龚工仔细观察着祝融听到“梦”这个字后慢慢凝固的脸色,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在我昏迷的时候,也梦到自己去了那里。”
      “什么?你也!”祝融吃了一惊,他异常激动冲过去抱住龚工的肩膀,“你确定?”
      “嗯。”龚工冷静的把祝融的手“摘”下来,又把他推远了些,才笃定地眯着眼睛回忆道,“我看到了你跟我描述过的那条路,周围很黑,除了脚下的沙石就是无尽的黑暗;我也看到了那座桥,被雾气笼罩,桥头有大篆书写的“奈何”。桥上有个穿黑袍的人在煮汤,我看到她脱下了袍子后的模样,她是孟婆;还有,我也见到了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子。长长的头发,还有耦合色纱裙上鲜艳的彼岸花,都对上了。我还知道了她的名字,孟婆叫她——涅槃。”
      “涅槃……涅槃……”祝融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这名字,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里听过。”
      龚工没有去打扰他,而是转身端起水盆,打算去给爸妈打点热水来擦身。孰料,他还没有走到门口,就听见祝融在背后大叫道,“等等!”
      龚工脚步一顿。
      不明所以的回头。却听见祝融喃喃地吟出了一首诗:“擎天催折九江流,火凤涅槃梧桐愁。有蟜补天传世纪,鲲敛残躯化鹏游……涅槃……”
      “祝融?”龚工觉得他好像有点魔障了,不禁担忧的开口叫他,“你还好吗?”
      祝融兀自沉思,没有理他。
      约摸过了一分钟左右,祝融忽然抬头,目光灼灼地盯着夏蝉,“阿蝉,”他问道,“你听过这首诗吗?”
      夏蝉卷着自己的头发想了想,点头,“听过。这也是一首刻在龟甲片上的诗文,它讲述的是一个很久远的神话故事。这个故事的名字叫做《补天》。”
      “补天,女娲补天?”龚工神色一动,“祝融,你的意思是,我们都曾经去过的那条小路,那个世界,与这首诗,也就是补天这个神话相关?”
      “我不知道……”祝融迷茫的摇摇头。他也不敢肯定,这首诗就像凭空从他的脑袋里蹦出来的。
      “擎天催折九江流,火凤涅槃梧桐愁。有蟜补天传世纪,鲲敛残躯化鹏游。”龚工也跟着念了一遍。继而托着下巴思考道,“擎天摧折九江流,我想指的是共工怒触不周山,导致天塌地陷,江河处处泛滥。火凤涅槃……”
      “是指祝融。”夏蝉接道,“啊……不是我哥,是火神祝融。传说火神祝融的原身就是一只全身燃着明黄色火焰的凤鸟。”
      “火凤涅槃……”龚工的眼神更加深邃了,“按理说,与共工的争斗是以祝融胜利而告终的。既然他赢了,为什么又会涅槃?嗯……这个先缓一缓,下一句,有蟜补天传世纪。有蟜氏,正是对女娲的另一种称谓。那这一句对应的就是女娲补天,让人类延续了他们的世纪。鲲敛残躯化鹏游。鲲……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这个鲲,是庄子在《逍遥游》中描绘的一种大鱼。有人曾提出一种说法,猜这个鲲其实就是蓝鲸,世界上体积最大的鲸鱼。而鹏,在《逍遥游》中也正是由鲲所化……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大,不知其背千里也……这首诗先后出现共工、祝融、女娲、鲲鹏,又叫做《补天》,听起来仿佛是在描述女娲补天的因由……”
      “女娲补天的因由?”祝融不解,“女娲补天的故事我们小学就学过啊?共工与祝融大战败落,心有不甘,是故怒触不周山……这首诗说得也大概就是这个意思,不是吗?”
      “嗯,”龚工点头,“确实,从字面上看来的确是这样。但就像我刚才没有想通的,火神祝融既然赢了共工,为何又要涅槃?还有最后一句里的鲲鹏,鲲敛残躯化鹏游。听字面上虽然是说鲲化作了鹏鸟,然鲲,为什么会敛残躯?难道是因为鲲遇到什么变故受了重伤,不得已才化作鹏鸟逃生?而且这一句还接续在女娲补天的后面,真是……耐人寻味。”
      “唔,你这么一说……”祝融也觉得好像是有点不对劲,“难道这首诗里还真的藏着什么秘密?祝融、共工,祝融、共工,祝融、龚工……龚工……共工……水神……哎?”他忽然抬起头来瞪着龚工,“那颗珠子!”
      “什么?”龚工一愣。
      “珠子!”祝融激动的比划着,“你在九头鸟那里拿来的,能冒出水柱帮你把爸妈送下烟囱的那个……”
      “水魄。”龚工恍然,伸手去掏衣袋,“我放在口袋里,在奈何桥上它还帮我……”他的手突然僵在空空如也的衣袋里。没有,原本被放在那里的水魄,不见了!
      龚工联想到奈何桥上那个最后包裹着自己的水魄。是那个时候……
      “怎么了?”祝融问他。
      龚工冲他摇摇头,“在奈何桥上,孟婆想要骗我用水魄……哦,就是那颗珠子和她换汤。涅槃阻止了她,然后孟婆就想操纵孟婆汤来逼我就范。水魄……水魄护住了我。我好像被吸收进一个十分奇妙的时空之中,飘飘荡荡,找不到道路和方向。直到你催动了痴心蛊,我才……后面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现在,那个水魄不见了?”祝融觑着他的脸色,猜测。
      龚工把手从衣袋里拿出来,空空如也手心对着他,“嗯。我原来就放在这里的。”
      祝融突然想到什么,蓦地扭头看向一边的夏蝉。他目光炯炯,倒把猝不及防的夏蝉吓了一跳。
      “阿蝉。”他顶着夏蝉不安的目光一字一顿,“你之前不是问过我,我和龚工有没有从九头鸟那里带东西回来?你……知道龚工和水魄的事情吧?”
      夏蝉差点没把鬓边一缕发丝扯断。她愣了愣,有些哀怨的松开指间的头发,这才点头坦然地回答,“嗯,我知道。但我不知道那会是水魄。”她奇怪地看了龚工一眼,“水魄……这也太巧了……”
      “巧?”祝融追问,“什么意思?”
      龚工也投来专注的目光。
      “水魄是传说中共工怒触不周山之后留下的精魄。”夏蝉蹙着眉头给他们解答,“掌握水魄就可以控制这天下所有能称之为水的液体。九头鸟怎么会有这个,而且还偏偏让龚工找到,与之产生共鸣,甚至可以驱使。难道……”她颇复杂的看了看龚工,又看了看祝融,咬着嘴唇,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祝融急得不行,“难道什么呀?”
      夏蝉没理他,她一本正经地问龚工道,“龚工,你来自苗族,对吧?你……在你们部族生活的时候,确定没有学过类似于操纵的术法么?”
      “没有。”龚工异常认真的否认,“严格的来说我其实并没有在我们部族长期生活过。我出生在这个城市,爸爸妈妈只有每年暑假的时候才带我回去住上个一两周。而那一两周,部族里的生活和普通的生活也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暇时聚在一起聊天,也大多是谈论收成和八卦。要不是有一次看武侠片我妈和我爸为了电视剧里一个女演员下蛊的手法争论起来,我甚至不知道原来他们竟然会下蛊。”
      “……”夏蝉默默沉吟了一会儿,“这样。”
      她定定地看着龚工,咬着嘴唇思虑了半天,终于还是一字一句缓缓道,“如果你真的没有接触过任何术法,却能驱使水魄。那,龚工,你很可能就是共工。”
      “龚工?”祝融听不懂了,“什么龚工?他不就是龚工么?”
      “是共工。”夏蝉重重咬字,“上古时期掌管着四海八荒之水的水神——共工。”
      “哈?”祝融眉峰一扬,表情虽然夸张,但眼睛里却闪过几丝异样的光芒。
      “荒谬。”倒是龚工自己不信,“那只是传说里的神祗。”
      “九头鸟也是传说里的生物啊……”祝融插嘴,“可昨晚我们不也见过了?”
      “那不一样。”龚工认真的边摇头边分析着,“九头鸟可能是上古时期真实出现过的生物,由于环境以及气候的各种原因,导致族群大量死亡直至灭绝。就像白垩纪的恐龙那样,虽然未曾有人亲眼目睹,但难保会有那么一两支幸运的存活下来,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一直传承到今天。但神,就太荒谬了。在科学上来说,根本就不存在神。神不过是远古的人们为了面临天灾和艰难的环境而幻想出来的“更高等”的人罢了。”
      “那你怎么解释你能操纵水魄?”夏蝉一针见血的问道,“你利用水魄救了你的爸妈,又依靠水魄逃出了奈何桥,不是么?如果这个世界确实存在奇能异术,那么有神,又有什么奇怪?”
      “这……”龚工登时语塞。他想了想,还欲争辩道,“奇能异术,更可能是我们还未探索到的科学领域……”
      “那你就把神当作是掌握你所说的,未探索到科学领域技术的科学家好了。”夏蝉干脆的接口道,“而你,很可能就是那些“科学家”的其中一员。看过《贞子》么?”她耸耸肩膀,“小说里的贞子就是来自另一个空间纬度的“病毒”,试图大量繁衍自己。神,大概也是那样的。他们的虽然掌握着比当时人类更先进的技术,到他们的生命也是有限的。他们慢慢消亡于时间,却预先留下了回来的方法。这个方法就是通过转世……”
      “要是这么解释,”龚工也不禁深深思考起其中的可能性,“那说不定……真的存在过神。”
      “而你很可能就是共工。”祝融也说道,“试一试吧。既然水魄消失了,说不定它唤醒了你什么被封存的能力也说不定。”
      “嗯……”龚工将信将疑的把目光转向床头柜上的一只水杯,回忆着之前在烟囱上自己控制水流的感觉。水杯里的水在几近正午的阳光下透射出明亮的光影,那么清澈与平静。龚工凝神想象着那水的触感,想象那冰凉潮湿的气息……渐渐的,他仿佛真的感觉到一股凉丝丝的水流,顺着他的神经在他的意识中无声无息地溢出来。他皱了皱眉头,接着想象自己要搅动这水流,把它变成一个漩涡。
      下一秒,祝融和夏蝉惊奇的发现,水杯里的水开始缓缓的顺着顺时针的方向流动起来。一开始,那转速很慢,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水流在运动,到后来它越转越快,越转越快……急速运动地水流在杯底形成了一条不断旋转的龙卷风似的漩涡!漩涡释放的巨大离心力让玻璃杯壁咔啦咔啦,发出不堪承受的悲鸣。张牙舞爪的裂缝沿杯壁绽开,逐步分出无数枝杈,直至嘭地一声爆裂!
      祝融连忙向外跳开并挡着夏蝉,手背被飞溅的玻璃碴割开一道,流出殷红的鲜血!而神奇的是,即使失去了杯子的支撑,那旋转着的水流却依然没有丝毫垮塌的迹象,仍旧保持着上宽下窄圆柱体的形状,做疯狂的加速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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