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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公祭日 ...

  •   ——一只鬼能活到破执,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阿执迎风强睁开眼睛,视野中掠过一片暗影。

      一只振翅的高山兀鹫尖啸着擦过头顶,将一股燥热的风和几根绒毛拍在他脸上。

      此刻,他正悬身万仞高空,任凭一方苍茫的天地灌进视野。

      烈风逡巡,激荡起腾腾的浊雾与尘土。黄云滚滚堆叠,如乱流飞卷,不知疲倦地撞向礁石一般岿然的山海。无尽峥嵘之间,莽原纵横、江河捭阖,其中渺如尘埃的芸芸生灵,皆被笼罩在阴霾之下。

      猝然一道闪电撕裂长空。苍云翻涌,他又一次望见了那座山——

      屹立在遥远的天际线上、透出诡艳光芒的磅礴云山,犹如一座拔地擎天的焚炉。炉膛中汇聚紫电青雷,各色光舌纠缠撕咬,轰鸣震天,似将破炉倾泻。

      阿执攥紧拳头,向那座山飞奔。

      雷电的虎斗愈发激烈,扫荡出摧枯拉朽的杀气,仿佛天地间的怒意与威压,一股脑儿都朝着那一处发泄。

      炉膛终于承受不住,在沉默中爆发——惊天动地的迸裂声中,万颗火球喷薄,像盛夏的暴雨坠入长空,云间裸露的山岩,霎时熔成粘稠的红浆。

      而他则是火雨中的蚍蜉,无处可逃,眼睁睁地看着身体一寸一寸化作灰烬。痛感极尽所能地撕裂他,嘲弄着他的破执失败。

      意识殆尽之际,似乎是幻觉,眼前出现一个逆光的身影。

      胸腔剧烈起伏,他抬起已然失去知觉的手,试图抓住那道虚影——

      “你是谁?——”

      渺远的钟声,盖过一切声嘶力竭。仿佛一股清流冲开混沌,以悲悯的力量,平息一切恐惧与痛苦……

      “敲钟喽,泊龙观开观喽!——”汉子粗犷的嗓门盖过钟声,硬生生地将他拽出梦魇。

      剧烈的摇晃中,阿执陡然睁眼,大口大口地喘息,像个死里逃生的溺水者。

      身子底下硬邦邦的、铺着毛毡和羊皮的车板,代替了梦魇里灼热的虚空,给他一种踏实的感觉。

      他撑着铺满毛毡的车板,缓慢坐直身体,一件陌生的旧棉袄从身上滑落。

      身下是一辆马拉板车,车板的一半坐着土生土长的安多汉子和他的一双年幼儿女,另一半挤着他和一只羊羔。后者摆了一副慵懒的卧姿,脑袋很不客气地搁在他胸口,见他动身,倨傲地咩叫一声,算是打了招呼。略略抬眼,便是北境的安多雪原澄澈透亮的蓝天。

      他伸手过去,轻轻在它脑袋上拍了拍。

      这辆车的前后,排列着许多牛车和马车,泱泱的牛群和羊群挤在车辆之间,甚至悬崖峭壁之上,在不同腔调的牧民们的吆喝口哨声里徐行。拖家带口,沿着冰河与盘山小路,向同一个地方走去。远处,雪山绵亘的轮廓犹如蛰伏沉眠的巨兽,雪水在它们柔软的肚腹和臂弯汇成河流。山腰传来遥渺的钟声。

      今天,九州新历三十二年元月廿五,道宗公祭。泊龙观循例举办祭祀大典,吸引香客无数。

      古时神魔之说随旧历一并湮灭,新历伊始,人修兴盛,道宗崛起。

      与旧历尊奉神说的教会不同,道宗积极入世,崇尚术法武学,以除祟灭妖、安定地方为宗旨。并于新历之初,掀起轰轰烈烈的伐妖之战,在民间有极大的影响力。

      因此,道宗为纪念伐妖烈士而设立的公祭日,也是九州全民的祀日。

      前方有羊群横插队伍,雪路陷入短暂的拥堵。安多汉子侧了侧头,从厚重的羊皮围脖里探出鼻子和嘴唇,烟囱似的呼呼冒着白气,眼睛瞥向那个蜷坐在车角的年轻人。

      早春料峭,雪山尤其寒冷,此人却只裹了一件毡绒斗篷,宽大的兜帽几乎遮住他整张脸,生怕被人瞧见似的。

      雪山上的牧工们为了生计,经常捎带货物和行客。天南海北、三教九流、庙堂江湖,他们或许目不识丁,却深谙阅人处世。因此赶车人知道,像这种打扮的人,都不是一般人。要么是富贵客,要么是亡命徒,左右招惹不得。

      几个时辰的山路,那年轻人都一言不发,甚至连口鼻呼出的白气都看不见。有好几次,他甚至以为对方已然冻毙了。

      “怎么停下了?”年轻人忽然说道。

      汉子吓了一跳,嘘了口气说,“畜生闹的。”

      等了半天,对方没有回应,他忍不住问:“小兄弟,哪里人?”

      “……”

      “没有别的意思,”汉子连忙解释,“……我看你这套衣裳,肯定挨不到太阳下山。咱这山上风老虎厉害,一夜能冻死一头熊!这样吧,我车上这件旧袄,你先将就穿着。回头下山记得搭我的车,再还我便是了……”

      他觉得自己这番话既讲情义,又拉了生意,暗自欣喜。

      年轻人往下拉了拉帽檐,答:“好。”

      汉子明白这桩事成了,憨笑道:“公子远道而来,是求签许愿,还是奠故人?”

      年轻人摇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泊龙观祭典素有‘玄妙’之称,特来见识一番。”

      “妙,着实是妙!”前者颇引以为豪地道,“整个九州,除了泊龙观,见不着这等奇事——每逢公祭,圣山经年不化的积雪会融化,冬眠的鸟兽会苏醒,围聚在泊龙观的四周!”

      说罢感慨:“人们都说,这是先烈们的英魂受到感召,齐聚泊龙观,使得圣山提前春暖。”

      二十八年前,伐妖之战中最惨烈一役——圣山血战,正是发生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九州各大宗门全军尽墨,血流遍野。

      “好在战乱都过去了。如今九州是风调雨顺、天下安泰,咱们老百姓的好日子长着呢!”赶车汉子说完,轻声哼起了歌。

      泊龙观是域外雪山宗门之首,坐落于一处山谷。三重院落随山势重重增高,色彩材质与山崖浑然一体。朝阳从云海中一跃而出,沐浴在光芒里的房舍从上缘泛起一道金黄色的细边,仿佛一位无形的鎏金匠正浇下浓浓的熔金。

      篝火映照下,四处观门大开。香客们接踵进入大门。道人们迎来送往,秩序井然。驱邪的经幡从大门一路挂到内院。

      阿执将兜帽往下扯了扯,混在人流中走进道观。

      祭祀法会设在头一进院落,也是泊龙观最大的院落,可容纳上百香众,设有香台、钟楼、讲经台与祭天法坛。这里平时空旷寥落,然而每逢公祭,便拥挤得落不下脚。

      进了门,沿一串岩石台阶向上,数十步便至祭坛。圆盘式的祭坛修在倾斜的山坡上,约一人多高,像一座巨大的日晷,晷面泛射着太阳的暖光。人们拾阶而上时,总会被祭台中央立着的一根圆木吸引去注意力。

      大略目测,圆木高约十余丈,有成人的腰那么粗。木柱上皆盘着两条交颈黑蟒,黑金鳞甲泛着寒光,铜铃般的蛇目半眯着,十分慑人。腾腾的妖气,正在木柱四周流转盘旋。

      阿执与蛇目对视。四周人来人往,白日隐入云层。不知何故,他蓦地生出一股心悸之感。

      遂移开目光,忽见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横冲过来,和他撞了个满怀。

      定睛一看,是个抱薪的道童子。少年约摸十三四岁,着一件与身量不符的道袍,扶着冠子迭声道歉,“对不住对不住……”

      “陈小八,磨蹭什么呢?!”一个年长道士从背后赶来,踢了他一脚,低声斥道:“再让我看见你偷懒,就给我收拾铺盖滚蛋!……去看着锅炉!快点!”

      少年低头应了一声,不敢耽搁,匆忙地消失在人群中。

      “……”

      阿执低下目光,弯腰,从脚边拾起一本书。显然是那小道士掉的。书封已经卷起了毛边,不知被谁踩了一脚,鞋印碾在“内门道经”四个小楷上。

      翻过封面,却见着另一张封面,印着另外四个字——“世说百妖”。

      自新历以后,世人视妖为宿敌,但凡与妖有关的书籍,或介绍妖族的外貌习性,或介绍先人伐妖的事迹,唯独不得美化妖族、贬低道宗。否则,一律被视作禁书,销毁不贷。

      许多民间画本,便因此销声匿迹。即便侥幸保存下来,也须时时藏掖着。

      阿执凝视对方的背影,思索片刻,把书收入怀中。

      “铛——咚咚——

      小钟和皮鼓铿锵齐奏,高亢的丝竹声穿透高墙,惊飞了树梢和瓦沿上养神的黄嘴蓝鹊,唯余枝条一颤一颤地抖下细雪。

      祭典开幕。各式各样的棉鞋皮靴,匝匝躁动起来。

      远离人群的地方,陈小八低着头,来到最后一重院落。锅炉房的木门已被冻得变形,歪斜着卡在门槽里,无论他如何使劲,皆纹丝不动。

      今日值守的原本不只有他,可同门不知去哪里偷憩,师兄弟们更不会为他这点小事错过祭祀露脸的机会。他望着这道门,陷入苦恼。

      忽地,身后响起细微的脚步声。回头,就看见一个披鸦青色斗篷的人缓步行来,整张脸隐在兜帽的阴影中。

      陈小八没好气道:“观中私院,不对外客开放。施主请回吧!”

      男子却未停步,径直行来。

      “我来找你。”

      陈小八瞥他一眼。“我不认识你。”

      “现下认识了。”男子从怀中摸出一本书,在他面前晃了晃。

      陈小八定睛一看,双手立即摸了一遍上身,面色惨白——私藏禁书,是道统中人的大忌。一旦犯禁,轻则驱逐,重则丢命。

      “进去再说……”他强作镇定地转身,继续和门较劲,心里却翻江倒海,出神的工夫,门不知怎么就开了。

      男子先一步进屋。小八紧跟着进去,将门砰地一关,不管不顾地去抢,却被对方挡了回去。“卑鄙!小人!”他破口大骂,“你偷我东西!……还给我!……”

      “还不是时候。”

      阿执摇头。

      陈小八瞪他:“什么意思?你到底想干嘛?”

      阿执抬手,指向最高处的院落里那座极高的楼阁,眼底划过光芒。

      “想借你的光,看看好风景。”

      …………

      一片祈祷声里,泊龙观长老们按照卦位立在祭坛四周,口中念念有词。日光聚焦,祭坛上闪烁起复杂的纹路,一直曼延到人们的脚下。

      坛下一片寂静——那是圣山血战中牺牲烈士的姓名。

      以妖灵血肉,祭奠烈士的英魂——这个寓意深刻的仪式,再辅以老观主“国行公祭,祀我殇胞”的慷慨悲词,将气氛与情绪推向高潮。

      一股缅怀的哀伤,在空气里漫延。

      钟声再次宕起,磅礴浑厚,像涟漪扩散。老观主祝祷的目光正对向藏经阁。那是泊龙观最高的一重院落,环抱一座古朴的四层阁楼。楼脚飞檐之下,悬挂一枚匾额,镌刻“藏经阁”三个烫金大字。最顶层,一群灰雀飞掠头顶,绕着楼阁盘旋。

      下一瞬,他张大了嘴,眼珠几乎瞪出眼眶。

      冷冽的山风刮过祭坛,挟来异样的气味。藏经阁冒出的黑烟,像堆叠的菌盖一样疯长,直插云霄。黑红色火爪疯狂挥舞,吞并了紧挨着的一排寝房,势如燎原。

      一层灰烬挂上人们的肩头。

      短暂的死寂后,人群突然爆发一声惊呼:“走水了!……”“藏经阁走水了!……”

      一言惊起千层声浪。坛下顿时沸腾。“寝房也走水了!……”“火往这边来了!……”“快走快走!……”

      香客们纷纷逃向四门,维持秩序的道士们被人流裹挟,晕头转向地大叫:

      “诸位郎君娘子稍安勿躁!火情未明,大家尽快有序撤离!——”

      长杖嗒嗒戳响地面,老观主被人搀扶着走下高台,嘶声呼唤,“泊龙观弟子听令!”

      “务必救出经卷!勇者重赏!——”

      泊龙观建筑多为木质结构,山坡恰巧刮起大风。风助火势,迅速吞并了诸多楼宇,在祭坛附近筑起一道火墙,彻底切断了祭坛和内院。

      外头的人进不去,里面的人出不来。

      烟尘迎风扑面。火场里,哭号声、叫骂声、倒坍声……众声入耳,狠狠鞭笞人的心神,犹如幽冥炼狱,就连至凶至恶之徒也不免胆寒心惊。

      陈小八扶着冠子,在人潮中东倒西歪。脑海里没有别的,只有那本书。他看向熊熊燃烧的藏经阁,心里忽然有一丝侥幸的欣慰。

      那个人,应该出不来了吧……

      泊龙观火势最盛时,另外两样灾难也随之降临。

      圣山山坡冰隙密集,地底空腔众多。在泼天烈焰的炙烤下,冻土裂隙逐渐增大,道观的地基开始分崩离析,沦陷于裂开的深壑之中。

      陈小八颤栗着跌坐在地,便再爬不起来了——视野里的地面,犹如他此时的胸脯,急促起伏着。

      “我得活……不能死……”他一边挣扎爬行,一边在心中默念。随即,以祭坛为中心方圆一里内,地面迅速凹陷,变成一个巨大的簸箕,祭坛就兜在簸箕最深处,附近的楼阁像是被推倒的积木,墙、门窗、梁柱、也都被兜了进去。

      紧接着,“簸箕”从中对折,折痕则是一条越变越宽的裂隙。建筑残骸连同无数烧焦的尸体,被挤压在缝隙里,不断跌落渊薮。

      与此同时,温度的急剧变化引发了雪崩。山坡腾起雪雾,伴随轰隆的声音,巨云一般的积雪弥漫开来。

      磅礴的雪潮冲入沟壑,裹挟着被烧得黢黑的木料砖瓦,万钧重量倾轧而过。

      陈小八大脑早已空白,手脚不听使唤,被铺天盖地的雪推下深渊。几个撞击后,他跌进沟底,口鼻中灌满雪沫,窒息让他渐渐失去意识。

      最后一丝意识崩溃之际,他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

      “这老匹夫……就差一点点……”

      一铲混着雪的泥土拍在他脸上,刺骨的冷几乎压断脊柱。

      眼皮沉得睁不开,黑暗像一头狰狞巨兽,瞬间吞没了他。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公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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