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念莫语》南冥之鱼

159、第53章 空白（七）

　　莫语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医生的眼睛里看到怜悯，不确定那一刻的自己是否还活在人间，灵魂是否已经与身体剥离。她站在那个位置，看着医生离开，再看着盖着白布的床移动到自己的面前。
　　她看不到顾奶奶的脸，没有人帮她把那白布掀开，而她自己则是不敢。她不知道护士对自己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签下的那份文件上面写的“心脏病复发”是什么，“抢救无效”是什么。她只是机械地做着那些人让她做的事，机械地跟在他们后面，到了太平间的门口。
　　等她想跟着走进去的时候，门口守着的人拦住了她，告诉她这里不能随便进。为什么不能随便进？她的奶奶就在前面，就在刚刚被推进的移动床上，她为什么不能进？
　　莫语不明白，也不想明白，她执拗地抓着守门人的手，问他为什么不让进，为什么要拆散她和奶奶。她看着那床里自己越来越远，心里也越来越着急，要看不到了，不行，怎么能行！莫语低头咬住了那个人的手腕，让他放自己进去。
　　似乎是见惯了这样生离死别的场面，那位守门的人没有真正对莫语动武，只有拦住她不让进的姿势。在手腕被莫语咬出血之后，他仍是保持着原先的动作。
　　等到莫语咬着的力度开始减小之后，他知道是时候了。“节哀。”这是他对莫语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便不再拦着，放开了手。
　　冷静下来的莫语，再次抬起头，望着那张移动床消失的方向。已经看不到任何影子了，无论是那白布，还是推着的人。里面一片死寂，外加无尽的刺骨的寒意。
　　莫语缓缓地跪下来，双膝跪地，把头磕在了地上，再没有抬起来。她保持着这个动作，一动不动，宛如一尊与地脉相连的石塑。唯一还能证明她活着的，是她脸上怎么也止不住的泪水。她的哭泣是无声的。
　　等到守门人再次到门口的时候，看到的便是仍保持着之前那个姿势的莫语。他抬起手表看了看时间，已经有半个多小时了。走到莫语跟前，最后的恻隐之心让他开口对莫语说道：“你进去吧，见她最后一面，走到底就是。不要待太久，里面温度很低。”
　　反应过来他话里意思的莫语慢慢地站了起来，站直身体后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之后拖着缓慢的步伐走进了那刺骨的冰凉中。她一直朝前走着，走过一排排的白布，路过一盏盏微弱的灯，一直走到底。
　　站定，莫语盯着面前的白布，就那么盯着。她还是不敢掀开它，不敢看这下面盖着的人如今是什么样。她不愿意相信，她几个小时前见到的人，和现在在这里躺着的人，会是同一个人。
　　可是啊，刚刚那个人说了，这是最后一面。这是最后见到顾奶奶的机会了，最后的。莫语往前走了一步，伸出快要被冻僵的手，从最上面开始，缓缓地往下拉。顾奶奶的面容，慢慢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原来，灵魂脱离了之后，身体会变成这样吗？原来，这就是人死去之后，会有的样子吗？原来，没有她没有所听到的那么恐怖吗？顾奶奶仍是顾奶奶，她只是闭上眼，睡着了而已。
　　饶是这么告诉自己，饶是想东想西分散注意力，莫语的泪水还是忍不住再次决堤。她唤不醒顾奶奶了。她再也见不到顾奶奶的笑了，再也听不到顾奶奶叫自己的名字，听不到她训自己，听不到她带着岁月智慧的话语。什么都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莫语泪眼婆娑地看着她，认真地看着她。她要努力记下她的样子，努力把她眼角的皱纹刻进自己的脑海中。还有她嘴角的痣，连着她眉毛的形状，一并刻进生命里。这是世界上最后爱她的人了，是最后一个了。她要记住，努力记住……
　　她好像看到顾奶奶对着自己笑了，好像听到她对自己说：你这个周六怎么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又不跟人家挤公交？你傻呀！你让着人家，人家难道还会让着你吗？不要是老是往后退，往前走啊，挤也要走！……
　　莫语其实是有起床气的，所以在寝室起来的时候，她一般都不会主动跟人搭话。等上完厕所、刷完牙之后，整个人才算是彻底的醒过来，起床气也会消失的差不多。
　　她有很多次醒来的时候，需要花时间想一想，自己是在家里，还是在寝室。而这一次醒来的时候，面前是完全陌生的场景，死寂一样的白色。可是她没有花时间来清醒，也没有花时间照顾起床气，几乎是在睁眼的第一秒，她便想起了顾奶奶。
　　下床，走到门口，她看到了之前在见过的那个守门人。那人见到她，主动解释道：“你在里面待太久了，晕倒了，所以我把你带到这里来了。”莫语点了点头，表示明白。
　　那人似乎犹豫了一会，才又继续道：“你该去料理后事了，我也要去忙了。”说罢便转身走了。
　　莫语呆愣地站了一会儿，想了所谓的后事，不由得苦笑着摇了摇头。她之前没有做过这种事，也没有经历过，而那真正有资格料理这事的人，此刻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不过也无所谓了，她现在就是那有资格的人，也是最该担起责任的人。她会送好顾奶奶最后一程。
　　不知道在哪里读到过这样的语句：没有伞的孩子要努力奔跑。她现在就是没有伞的孩子了，所以，要自己为自己撑起一片天。
　　她回到病房收拾好了顾奶奶的东西，收拾好之后又去太平间问了一下具体的火化的日期，她要带着顾奶奶回家。等做完这一切，结算好一切的费用，莫语这才离开了医院。她到顾奶奶家的时候，是早上六点，太阳刚好升起来的时候。
　　她进到里屋的第一件事情，是开始打扫卫生。里里外外，上上下下，一个角落都不放过。她把顾奶奶所有的衣服都收了起来，折的整整齐齐的，再一一摆放在衣柜里。她给顾奶奶的花浇了水，给菜园拔了杂草。至于那些已经成熟了的水果，她没有摘下来，她任由它们熟到一定程度，自然脱落，然后回归到大地中，进入新的一轮循环。
　　她打扫了整整一天，之后便躺在花架下的躺椅上，看着一一颗比一颗耀眼的星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新升起的星星，也许是那颗最亮的也说不定。她就这么躺着，一直到天明。
　　天亮以后，她随便找了一家早餐铺子，买了几个包子，塞进嘴里，之后便坐上公交车，去一个活着的人都不想造访的地方，墓园。她要去找一个安顿顾奶奶的地方，要让奶奶有个容身之所。
　　莫语跑了将近一天的时间，最后才敲定了一处。等披星戴月回到家的时候，她又躺回了之前那个位置，又是这么到天明。
　　第二天，她回了医院，取了顾奶奶的骨灰，带着她回了家。到下午的时候，才抱着骨灰，去了墓园。那天晚上，她是在墓园度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