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星同归》有缘人

11、道心原无悔

　　洞府门无声地在他身后闭合，似要与外面的世界彻底断绝。眼前是漆黑的一片，本来对修真之人影响也不大。然而灵识放出去只是团团的黑雾，而且这黑雾还不停向自己逼近过来

　　饶是扶南也觉得十分胆颤。若他此刻还能内视，必然会发现九转紫参在他丹田内瑟瑟发抖，举了一片参叶在头上，希望能不被注意到。而一贯在他身上张牙舞爪的幽暗草，只恨不能钻进他丹田去，在他袖内来回地蜷缩。

　　扶南在身上摸了又摸，总算摸到一块月光石，在黑暗中像漾开了一缕柔和的月光。他托在手里叹气道：“娇娇侄女，黑成这样你也不怕？早听说你老受欺负，想来又是底下人偷懒，不懂得照应。喏，这月光石，师叔就送给你罢——”

　　月光石从他手里跌落下去，因为荧光中他分明看到了无数向他攀升过来的鲜红的弯枝，铺天盖地，就像无数条择肥而噬的血蟒。顶端垂下来那条尤其粗壮，直径快赶上他的手臂了。

　　扶南揉了揉眼睛，心想一定是自己看错了，但是一进洞府，那阴冷的感觉拂之不去，此刻更无端觉得毛骨悚然。他俯下身去捡月光石，却在一团明光的地面，惊见顶上直投下来的狰狞黑影。

　　无论任何的法术都不管用，扶南觉得自己在一瞬间像被实施了禁灵术，眼睁睁看着无数的红色藤蔓向他笼罩下来。被刺入的感觉，竟然是无比的迷蒙。

　　眼前是迷蒙的白雾，袅袅在绿色渐深的林间升起。有飞来的红雀，在他口边滴下芳香的桃花蜜，冰凉而甜美，落入口中，微微的甜，微微的苦，无边的冷。仿佛百转千回的人生，一口已然道尽了各种滋味。

　　那蜜一点一滴流入他肺腑，渗入他丹田，那寒冷也便流入他体内，怎么也消蚀不去。他想甩开这冰寒的感觉，然而风在轻柔地挽留，桃瓣一片片落在他身上，就连林间的绿萝，也羞答答递过来绿色的藤曼，仿佛递过来一双纤细而灵巧的手，按在他手心，像印在他心里。

　　仿佛碰倒了一树的梨花，纷纷扬扬的玉色，迷离鲜魅的红蕊。落花般似有若无的轻触，杨柳般留恋不去的缠绵。似蝴蝶你进我退，似鸣蝉久吮春露。他仿佛小草在春日里长大，小树在惊蛰中萌芽，无比张惶失措，又无比新鲜迷离。

　　眼前打开了一个崭新的世界，姹紫嫣红芬芳氤氲。纵然明知这鲜妍明媚下只怕是断墙残垣，但已经置身这香浮花月夜，又如何割舍这手边的舞动娇娆？

　　一夜春雨骤，卷落花无数。窥得广寒月宫开，冷笛吹落西风叶。然后，一夜梨花委地，漫天雨雪泠泠。他似落入无边冰河中，被重重霜雪压过了呼吸。丹田里九转紫参，一夜长大，又一夜萎靡枯萎，直至化为虚无。

　　修真之人神魂俱灭，为何他偏偏就被勾魂在奈何桥？眼前大雾茫茫，惨淡淡只余苍白。而身边有人不停地啜泣，声音还别样的熟悉，一直在自言自语，喃喃道：“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纤细柔软的手一遍遍抚摩他的手掌，不似刚才那般冰寒了，渐渐有了春的暖意。咦，为什么他会觉得这双手应该是冰冷的呢？

　　想不通也不明白，只知道那双手一再变幻法诀，还有暖暖的气流一直试图往他身体里灌，先是通过唇部，然后通过经脉，最后索性直接从丹田。然而经脉都已经僵化，丹田更是一片荒芜，所有的一切，只不过是徒劳而已。

　　他的意识也渐渐飘忽，感觉一点一滴滚落过来的水珠，似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渐渐终于落到尾声。由是归去，梦里依稀梨花香冷。一别千年，轮回台前重识否？

　　但是今晚的梦长而奇异。耳畔似是祭司祷告时的古巫语，又多了晦涩难懂的转折，开始说得十分僵硬，后来语调般流利了，像泉水一般叮叮咚咚，催开了冻封的重重寒冰。

　　连猜带蒙，他大概听懂了这段话，每个字都似曾相识，组成句子却十分艰涩。第一句听懂了，她呼唤的竟然是大荒，后面几句听来就恍若天书了。她竟然要求这方天地依最初之约定，于无声中变幻喧哗，于苍白中变幻绚烂，于死中求生，于无中求有，于虚无中化存在，于尽头处求新途。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痴人说梦罢。

　　但是徐徐的风，吹开了茫茫大雾，出现了他脚下的路。一双手牢牢拉着他，一点一点把他往回拽。后面的巫语响成了一片支离破碎的尖锐呐喊，仿佛是天地同时震动。最后有个声音在问，她迟疑了一下，给出的答复他听懂了，是绝不后悔。

　　然后那个声音纳闷地问：从亘古到如今，强者之路，都是索取。只听说积少成多，没听说化整为零？而且，强求从来结苦果，焉知别人不怨？

　　对话嘎然而止，那双手不见了，他的世界有了颜色，却变成一团熊熊火焰，烧得他简直是痛不欲生。

　　七天七夜之后，扶南从自己洞府醒来，看到的就还是原来的熟悉世界了。面对的是怒火中烧的枢阳子，与表情各异的招瑶四子。屠璋跪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他下意识觉得不对，招个手诀想拉他起来，发现自己手掌变大了不少，筋骨分明。但是丹田空空如也，经脉中一丝真气也无。变得无比沉重的身躯，提醒他：如今已是个凡人了。

　　数百年清修化为虚无，心在一刹那仿佛沉到深渊，百般滋味难以形容。而枢阳子越说越怒，逼着屠璋将屠娇娇赶出招瑶，说宁可招瑶峰全峰战死，也不要这样罔顾伦理、吸取阳元的妖孽。屠璋跪在地上大哭，说女儿已言，只待此战之后，必然永不回招瑶。

　　峰下呐喊声声，顶上飞兽蔽天，都在告诉他这是个注定不眠之夜。枢阳子气愤难言，简直是在吼：“你这丫头根本是穷凶极恶，冥顽不灵。这是你的师弟，她的师叔！嘿，我也不是不谅解她，巫降嘛，难免神智错乱什么的。但是，五峰俱在，众目睽睽，掌门问她是否后悔，她竟然说问心无愧。我不稀罕她出什么战，她让我这张老脸在天枢派抬不起头来，你明白吗？你让我招瑶峰，今后如何在天枢派立足？”

　　屠璋满面伤痛，喃喃道：“师兄息怒，丹阳在此以道心发誓，不再认这个女儿。师兄你看，她在外面，我在这里……她若战死，也就一了百了，全了招瑶峰的颜面，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