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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蜉蝣若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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层层叠叠的云,灰蒙蒙的,一层压着一层,逼仄过来,让人觉得天就像一个倒扣的锅,随时要倾覆下来一样。
远远近近的山,光秃秃的,一座连着一座,散落开来,就像被人漫不经心撒了一地,白花花地扎人的眼。
幸好头晕目眩,天地旋转中,倒反而不觉得这景色荒凉凄冷。呼呼的风无处不在,冰寒刺骨,令她几乎缩成了一团,让旁边佯装扶她的丫鬟眼睛都快藏不住这鄙夷之色了。她倒是无所谓,照例将这院子又用脚度量了一遍,虽然晕,总比躺在床上那种活死人的感觉好多了。
是了,这四时如冬的气候,这荒无人烟的地域,这五进的石头小院,这盛气凌人的叫“丹虹”的丫鬟,对她来说都充满了新鲜感。当然,更新鲜的还有芳邻……
“快看快看,屠娇娇又来逛园子了,这次她是想勾谁?”一个非常兴奋的年轻女音,虽然压低了音量,还是落在了她耳里。
“呀,她怎么还有脸出来?要我是她,气海破了,丹田不存,就该认命做个普通人,横竖她有个好爹,还能弄到个练气四阶的丫鬟服侍她!”这把声音酸了些,好像在陈年醋缸里浸了几十年。
还有个声音笑得颤个不停:“哎呀我来看看我们这位招瑶山第一美人……虽然这身体颤巍巍的,倒还是照样神气,不知道明日五山会剑,还有人能帮她站稳这弟子之位吗?”
立时有个声音格格笑道:“这事只怕难了,没有了阳爻子替她撑腰,也没搭上青宇公子这条上天的梯子,我看只能是破罐子破摔。只可惜当年的招瑶三子,娶了屠家这种妖艳败家货色,生得这种水性杨花的女儿,只能是年轻轻白了头。这不,还要豁出这张脸孔,叫上大伙去荼山顶给她找补灵草。唉,草即便得了,人命不知道要填进去几条。”
几天逛下来,她不仅适应了“屠娇娇”这个名字,更适应了这位屠姑娘的骄人“事迹”。在她听来,其实也不算什么,最多只能算优胜劣汰。
首先,这姑娘容貌长得像爹,大约(应该?)是个美人,反正左邻右舍对屠璋这个爹是没话说的,直夸他脸帅条顺,美资玉质,只可惜眼瘸了,找了个坏女人,然后这坏女人跑了,给他留下了一个球,就是屠娇娇本尊。
妻子已经够跌份了,女儿也没有给他省心。屠娇娇人如其名,打小就娇滴滴病怯怯,若不是她老爹是木灵根,早不知挂了几回了。即便如此,小丫头没满一岁时,几乎闭气过去了,屠璋给她灌了自己半生修为,才堪堪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女儿救回来了,自己不但白了头,进阶的希望也几乎是断送了。丹阳子本是招瑶三子中最可能冲击金丹的人,结果修为差点筑基都留不住。好在他师兄便是招瑶山掌峰枢阳子,待他一向亲厚,才让他父女还得以栖身招瑶山。
小丫头从小被他娇惯着长大,用无数灵材硬捧到练气八阶,眼看闯过九阶圆满就能到筑基。屠璋那是心怀大慰,以为自己终于可以松口气了。
结果屠娇提出来,她看上了枢阳子的亲传弟子阳爻子,希望老爹可以成全她。
阳爻子是招瑶山的招牌,不知道多少女弟子心中的男神,只可惜他一贯醉心修炼,没将情爱放在眼里,自然也没将屠娇娇看将进去。说起屠娇娇这位女子,那也是真英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天天蹲守这阳爻子,已经成了招瑶山的一大笑话了。
屠璋被逼得没法,只好再向师兄哭诉。枢阳子是拿师弟当儿子养的,再则觉得这徒弟冷心冷性,也许正缺个女人开解下,压着阳爻子应了下来。
本来屠娇娇虽然成为招瑶山公敌,还是有人恨有人羡的。奈何这姑娘竟然天生志向高远,这山望着那山高,转眼就有了新的目标。
话说这方天地号称大荒,分东西南北,此地乃是北经之极,天枢派号称在此极驻守几千年。天枢有五峰,曰之阳华、大尧、历石、风伯、招瑶,对应的是金、水、土、火、木。这招瑶山陪在五峰之末,是五峰中最弱的存在,擅长木系,以治疗、养生为主,虽然战斗力弱了一点,倒也是五峰中不可或缺的存在。
但大荒北经,另有霸主。近年来,在天枢派不远处,崛起了一个大门派,名字十分响当当,叫少昊派。天枢有五峰,人家也有五峰,曰之紫阳、常羲、浴月、乘风、苍梧。端听这名字,就已经瑞气千条了。招瑶山有阳爻子,人家也有门面招牌,人称琅邪子。据说那也是英俊潇洒,卓然不群,而且人家待人那是春风拂面,不像阳爻子犹如万里冰封。
要说屠娇娇这姑娘,还是有点爱峰之心的,她倒没看上这琅邪子,她看上了北荒之主,北霄宫的少宫主,人称青宇公子。
要说这朝秦暮楚,古而有之,又没有成亲,当然是各得其所。只是这姑娘志得意满,也知道老爹必然不答应,竟直接越过屠璋并枢阳子,禀明了天枢掌门。当时厅堂之上,五峰执掌俱在,皆听了个仔细。掌门心想北霄宫倒也是良偶,暗下十分雀跃,便去问青宇公子,婚事如何安排。结果青宇公子哈哈大笑,道:“若以举派聘之,也不是不能在白玉殿作个司茶端水。”
天枢掌门面子里子皆落了个干净,当下就要将丹阳子逐出招瑶峰。语音未落,却听人来禀,屠娇娇跳下了招瑶山天枢禁峰。
禁峰之中,鬼神莫测。等到屠璋千辛万苦将女儿寻到,不但丹田破裂,人也已经是入气多出气少了,只是吊了一口气罢了。枢阳子没有明说,私下里却替师弟叹息,说也就是一两日的事。只怕屠璋难以接受,便说如果有千年份的补灵草,或能有救。其实这补灵草在北荒早已绝迹,即便有,还能有千年份?
结果大约是祸害遗千年,这屠姑娘硬是命硬,草还没到,她人已经醒了过来。开始只说头晕,后来竟然能在院中走两步。不管四周眼光犹如冷风霜剑,她照样岿然不动,每天准点出来逛园子,还非常乖觉,愣是不出门。任凭四下里唾沫四溅,她兀自笑得一脸怡然。
不过她脸皮再厚也没有用了,天枢子已经说了,明日五峰会剑,若不能得外门前十,便必须离开主峰。凭她,最多也只能到山下别庄,做个粗使丫鬟。
不知有谁高呼了声:“回来了,他们回来了!”
屠娇娇抬眼望去,只见沉沉乌云中,破开了一道光。却是一艘青色的木船劈开云层,眼看是直直坠落,却像下面托了一片云,轻轻落在地上。上面十数个青衣男子,簇拥这正中一个青衣银冠的男子。那男子捏诀收了小舟,长眉如剑,一双眼明灿灿又冰冷冷,在一众俊男中分外夺目。
虽说这修真界颜值只高不下,但要对着这张年轻面孔喊出一声爹来,对屠娇娇来说实在是个挑战。奈何此时节众目睽睽,人人目光都十分不善。屠娇娇咬咬牙,高叫了声“爹”,踉踉跄跄扑上前去。这姿态,这语调,总够亲热了吧!
四周死一般寂静,众人几乎是目瞪口呆,看着她以熊抱般的姿势向那男子扑了过去。男子冷漠表情纹丝不动,一双眼睛冷冷扫射了过去。眼看她已经快搭到他袖子边缘,却听她声调一变,声音拔高了几度,惊叫了声:“爹,你到底怎么了?”与此同时,男子手中多了个几乎是血淋淋的人,一头带血白发披泄下来,铺得满地都是鲜红。屠娇娇双手托定,惊叫连连,连哭带嚎,声音之尖利,直刺得人耳膜都嗡嗡作响。
左一有个长了张可喜的娃娃脸的男子,捅了下旁边的端方男子,轻声道:“肃慎师兄,都说屠娇娇没有父女亲情,自私刻薄,倒也不尽然。”端方男子还没说话,他边上一个修长男子挑了一双俊眉,撇了撇嘴,道:“玉歌小师弟,你不懂,这女子向来最重仪态,只爱护她那张脸,还有她这身衣裙,号称爱洁——”声音戛然而止,眉毛连挑了两下,哟了声道:“今日倒像个世俗女子似的,对了,她如今也就是凡子了。”
只见屠娇娇满脸哭得通红,裙子染满了屠璋身上落下的血,使得她也活像个血人一般。修真界讲究清冷,虽不至于断绝五情,倒也没见过哭成这副凄惨样子,声音简直像暗枭在尖啼。她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摸屠璋的身体。一直不说话的冷漠男子开口了,声音也像是落下来的雪屑,一字一句,道:“丹田破碎,经脉尽断。”
玉歌不住地叹息,哪料屠娇娇哭声立停,呆呆看着男子不动了。修长男子又挑了下眉,拖长了语气道:“娇娇师妹又看阳爻师兄看呆了么,莫不是觉得他今日特别帅气?”旁边端方男子立时喝道:“逐光!”
所以这个板着面孔装酷的就是绯闻男主角之一,还是个悲剧配角?屠娇娇连忙垂下头来,心道晦气,她能说她只是觉得这样脸这么僵硬,没变成石头也是奇迹吗?
所以丹田就是腹部?屠娇娇摸了把怀中人的腰腹,只摸得一手血。她再将手搭上他的脉络,果然脉象虚浮,若有似无。只剩下一口气了?她心下顿时一凉,立刻摈弃前嫌,带了一丝讨好,抬头问他:“阳爻师兄可是有什么法子能救我爹?”
四周都是冷笑声,间或有几声骂她不知廉耻的。连玉歌都嘀咕了声:“不是说师兄弟们都是面子情,这会儿叫得倒甜了。阳爻师兄又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们父女的。”却听阳爻子淡淡说了声:“法子么,倒也不是没有。”
屠娇娇眼睛便是一亮,殷切地看着他。阳爻子手一挥,手中已多了个玉盒。玉盒应声而开,只见其中一株透明的三叶小草躺在其中,金色的边缘灿灿发华,看上去不像是根草,竟像种水老透的翡翠,还莹莹透出碧光来。
这草一出来,屠娇娇觉得自己的右手就像不由控制一般,猛然便抓了过去。她快,阳爻子的手更快,玉盒在他手中打了个转,巧妙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他旁边的男子们脸上都已经遮掩不住鄙薄之色,唯有他还是淡淡的,漠然看着她。
屠娇娇连忙将自己的右手背在后面,讪笑道:“一时情急,一时情急。”阳爻子一丝表情也欠奉,声调都没什么起伏,道:“师妹总说自己不认得,却原来也是识货的。师妹有福了,此行虽然未得补灵草,却找到了金边仙茅。只要服了它,人但凡有一口气,都能救得回来。若是丹田经脉之伤,服了它不但能够痊愈,而且还能更上层楼。”
屠娇娇觉得自己肯定是想多了,怎么从这品正的声调听出了讽刺的意味?四下哗然的声音,是她的芳邻们表示对她好运气的“赞叹”。阳爻子放低了玉盒,平推到了她的面前。
右手像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嗖的一下就夺过了玉盒,死死抓在了手里。阳爻子退开身去,淡淡道:“不过,金边仙茅只有一株,师妹慎之。”向她颔首一礼,转身便走。
他身边的男子也跟着他晗首为礼,扭头而去。那叫逐光的修长男子还向她意味深长笑了笑,道:“明日大比,逐光等着领略娇娇师妹风采。”旁边端方男子推他转身。有个男子娃娃般笑脸都挂不住,狠狠剜了她一眼,还重重哼了一声。
这个送分题真是新鲜了。屠娇娇一手扶着昏迷的便宜爹爹,一手攥紧了玉盒,眨巴了下眼睛,突然高声道:“多谢师兄们。”没有得到这群男子的回应,只得到了那张娃娃脸翻回来的一个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