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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五十八 ...


  •   通向牢室的甬道与白日一样,一样的潮湿阴暗,只是更冷一些。
      披着鲜红皮氅的男子手提一盏油灯,快步向尽头走去。
      ……
      裴章推开门,室内的景象令他为之一振。
      “火好旺啊。”
      “非衣?!”原本坐在床沿的络绎见他进来,腾的跳起。
      春意盎然的气氛立时变得有些杀气腾腾。

      裴章没理会他,目光只停留在苏殒面上,一手拎着油灯向床前走去,仿佛想借着灯光将他瞧仔细。
      络绎一时看不出他打的什么主意,只暗暗责怪自己太疏忽,但见他表情古怪盯着苏殒,心中便已下了杀机,趁对方向前走着,他也悄然绕到其身后。

      苏殒不识得裴章,但见他唇红齿白又一身华袍,便晓得他肯定不是狱卒之类的小角色,但见络绎与他相识,心中又是气恼,但他贵为一国之君,即使身陷囹圄,也不可失态,因此他挺直了脊背目不斜视摆足了帝王架子,心道无论如何也不能被这小白脸捡了笑话去。

      裴章走到苏殒面前站定,将油灯放在地上,单膝跪下,唤道:“陛下。”
      这个举动令苏殒与络绎都怔住了。
      络绎分不清对方是敌是友,但仅以几次饮酒的交情来看,这裴章是疯惯了的,没甚立场可言。
      而苏殒却是眉头微皱,不记得还有这么一名旧识。

      “陛下,在下裴章,原护国尚书裴氏次子裴章。”
      “是你?”苏殒猛然想起,的确有这么一号人,不过那名字目前还列在被通缉的皇榜上, “你是……策划行刺的裴章?”
      裴章笑了:“不想陛下还记得,裴章荣幸。”
      他笑着起身,鲜红的袍角从逶迤的一团到慢慢展开,手从皮裘的中缝里探出,然后……快速绝伦的在苏殒脸上扇了个巴掌。

      “啪!”
      油灯都被带得闪了一闪。

      谁也没料到他说翻脸就翻脸。
      “大胆!”络绎抓住他的手,扭到身后,举高,看过确定没有藏匿暗器或涂有毒药后也不松开,直捏得裴章大口吸气。

      和络绎的气急败坏相比,苏殒倒没什么,虽然第一次被人掌刮,脸颊凉凉的疼,但见那人比自己还难受,目中好似喷出火来的样子,心情就没那么糟了。

      裴章嘴上不服软,咧着嘴轻喝道:“这个,是我替他打的!”
      苏殒眉头一皱:“谁?”
      裴章妙目瞪得滚圆,清晰吐出两个字:“苏觞。”
      “你是……是你?”苏殒这才略微动容。
      “我是他的男宠,”裴章垂下眼帘,一身红衣仿佛那红艳的花开在身上,想起那人,脸上便挂起淡淡的红晕,他轻声说道:“他是个傻人,因为某人的一句戏言,便种了满园石榴树,他是太子,却从来都不快乐,他待我好,也不过因为我长了和某人相似的眉眼……”
      “住口!”
      “哈……陛下不喜欢听,裴章不说便是。”
      “你是来报仇的?”苏殒看着他。
      “只是为他出口气,不过他一定不高兴,他怎么舍得伤你。”

      “放开他。”半晌后,苏殒说。
      络绎松开手,裴章拧着眉毛往被捏得通红的手腕上呵气。
      一时无人说话,温暖变成闷热,空气干燥得令人喘不过气。
      络绎看着裴章身上鲜红的皮氅,忽然想到初到凤泽那日,裴章身着华服站在月色溶溶下说的那句:“我给他烧了寒衣,也不知收到没有,这边苦寒,石榴总种不出来。”
      一时喉头有些酸涩,语气也不觉和缓了:“那你……打算如何?”
      裴章睨他一眼:“你又打算如何?”
      “我打算放人,你若阻止……”
      “我助你们。”裴章打断他,将鲜红的皮氅解下,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兵符,往床上一掷,没头没脑道:“穿上我的红衣,守卫不敢拦。若有人问,就说非衣公子今夜抽风,非要看看边疆的夜景,他们准信。”
      “等等!”络绎上前一步,“为什么?你不是恨他吗?”
      “刚才不是已经打过了吗?”顿了顿又道:“我怕将来见了太子没法交代,这算将功折罪吧。他一定也希望心爱的人幸福。”
      “那你呢?放走重犯,你怎么办?”
      “我?”裴章一怔,随即笑得身子乱颤:“常夏绝宠我还来不及呢,能把我怎么着?”说着不再看他们一眼,快步走远,像来时一样的从容。

      ………………
      苏殒醒来已是三日之后。
      “陛下,陛下!”
      “醒了,陛下醒来了!”
      几把声音在耳边欢快的呱噪,苏殒咳出一口浊气,看到眼前熟悉又似是而非的几张面孔。

      韩璐跪在床边,眼眶下埋着一圈青黑,眼中却通红好像兔子,苏殒记得方才喊得最响亮的就是他,此时却觉出逾越似的低下头去。
      “这是哪里?”他茫然环顾四周,这是一间干净敞亮驻军帐篷,韩璐与几个不知名的军医守在左近,小兵端着药碗向他走来,带来一股浓郁的药香,阳光随着掀起的布帘一跳一跳的射进来。

      苏殒的思维还处在极度混乱中,内心深处隐隐有些恐惧,却一时想不起究竟发生了什么。

      “陛下,镇远大军明晨便能到达!陛下一定要先保重龙体啊!”韩璐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对了,是在打仗……镇远大军?
      “我睡了多久?”
      军医答道:“回禀陛下,足有三天三夜!”
      难怪四肢无力,尤其双腿,麻木得仿佛不属于自己。
      苏殒点了点头,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骄躁的马嘶声,然后是鼎沸的人声。
      “好凶的马儿!”“拴那边,那边!”有人呼喝着。
      苏殒心中惊惶莫名,忙问:“哪来的马?”
      “回禀陛下,陛下那日便是乘着这匹马回来的,只是臣等发现时,陛下已发起高烧。”
      军医巧妙的避开苏殒被生擒那幕不提,。“也不知怎的,这三天来那马闹个不休,但没人驯得服它。”韩璐低声咕哝。
      苏殒脸上一下变了色,当即披上长裘,起身去到帐外,只见空地上阳光浓烈,一匹矫健的黑马正扬起雪白的前蹄昂首嘶鸣,它脖子上足足套了三副马缰,分别由三个青年钳制着,但仍吃力得紧,那马儿不断挣动,似是想冲出人群向帐外跑去。
      “是乌云踏雪,乌云踏雪!”已有识货的行家尖声叫道。
      “难怪这般能耐!天下第一的名驹啊!”
      众兵士见苏殒也被引了来,一个个更加跃跃欲试,想在皇帝面前搏个彩。
      但此马不愧为天下名驹,腿力奇大,白蹄扬起处,沙尘滚滚,一时竟无人能够靠前。

      记忆里有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混小子指着自己怀里的猫笑话,他说什么来着?

      “是爷们都玩马,猫崽子那是娘们玩的!
      ……西疆有名驹为乌云踏雪……你知不知道?”
      想到此,苏殒露出一丝微笑。
      抬起头向兵士们喝道:“都给朕让开!”

      ……
      那天夜里,按照裴章的方法他们顺利出了谦阳岗哨,在那片树林里,络绎将他扶在马上。苏殒还道他与自己一同回去,却发现后者竟拿出绳子将他的双腿在马背上紧缠了几圈。
      “你这是做什么?”
      络绎笑笑:“这马跑起来疯得很,怕你掉下去。”
      “……有你在还怕什么。”
      “我不跟你回去。”
      “什么?”
      “如果我回去了,紫冗怎么办,裴章怎么办?”
      苏殒的心猛的一沉,他伸手抓住络绎的肩头,喝道:“跟我回去!”
      络绎不答,仍是笑,将自己身上的紫貂毛氅解下,覆在他身上,拢紧,系好。
      “你……”苏殒见他不是说笑,急得双腿乱挣,但络绎就是防他这手才刻意绑紧的,他哪里挣得开,倒是黑马被座上的人弄得很不舒服,不安的用前蹄刨着地。
      “它叫小雪,会带你平安回去。”
      “络绎,你跟我的事还没完,你想就这么跑了?你说的那些话,我不信,我都不信……你跟我回去,解释清楚!”
      “你信我,”络绎轻声道,口气近似哀求。
      “从你第一次来我天晴殿,我哪次不信你?”
      “那这一次也信我。”
      “不,”苏殒看着他,“我怕会再也见不到你。”
      “你信我,你听我说。”络绎背着月光,苏殒看不清他的面目,只看到乌黑的铁甲在月色下濯濯逼人,只有苏殒知道,那冰冷甲胄下藏着的是一颗温柔细腻的心。
      他完全可以自己和苏殒取得联络,但却在发现有另一名卧底的存在后,却处心积虑的将消息藉由紫冗传出;
      他事先安排好干净的牢室和温暖的炭火,因为他知道苏殒不能忍受寒冷和恶臭;

      他不是神,他所能做的,给予的,都是他所能拥有的最大限度的全部。
      也许他不够完美,他没有至高的权力。
      但他却只能用自己的方式,爱一个人,保护一个人。

      他能因为某个不牢靠的秘方而冒着大雨为苏殒接雹子,他心满意足的捧着那铜盆却没注意自己头上被砸了几个包;
      他恨过,挣扎过,但到头来却发现这些都抵不过一个甘愿。
      那么就他就尽自己最大能力去爱,去维护。
      苏殒说,如果我是皇帝我还要你在身边陪着。他笑笑,说不行的,那时臣要为你驻守边疆,防止一切来自邻国的威胁。
      苏殒说,络绎,朕以后不纳妃,只要你。他笑笑,说不可以啊,那皇族子嗣怎么办?大苏江山怎么办?不可以的。
      苏殒说,明日天若要塌,朕要一直抱着你,再也没人把我们分开。他没说话,但心里想的却是另一番答案,他要赶在天塌下来之前,为他撑住,事实上,他确实这么做了。

      就是这样的络绎,他倔强,他不识好歹,他负了这人,负了那人,却把全部的仅有的温柔和爱,只给了苏殒。
      此刻,他声音低沉,语调和缓,慢慢叙述着一件在他看来再自然不过的事:“有些事总须有人扛,紫冗比我有用得多,他在西疆这些年,暗中培植的兵力远胜你我想象,大苏有忠将如此……裴章,是个变数,但他既然冒险救你,我们也不能亏欠了他不是?我若走了,他们一个也跑不了。”

      苏殒眯起眼睛,想好好看看他,可月光实在太吝啬,他眼睛都酸了,却只看出一个大概的轮廓,三年了,他应该长大了些,个子似乎也高了,可是,他却没来得及好好看他一看,他只顾着恨了。
      当不需要恨的时候,时间已来不及。

      “不要……”苏殒抓紧他的手,不能松开,就像不能用力呼吸一样,这该死的地方实在太冷了,呛得他鼻子酸痛。
      “你信我,经过这一次,你就不再是克尽半壁江山的苏霁,我要你做云破月出,带给大苏一片晴朗的苏霁!”
      “我不要!我可以不要江山,只要你我都在……”
      “啪!”
      络绎的手缓缓落下,漆黑的目光凝视着他:“你说什么,不要江山?”
      “不要。”苏殒重复道,“你若有不测,我什么也不要!”
      “你是帝王,你不要什么?”
      “我只要你。”苏殒坚定的说:“从我决定篡位,就是为了你,可到头来,我却什么也做不了。”
      络绎的手再次扬起,苏殒闭上眼。
      下一瞬,脸被包在温暖的掌心里,冰凉的吻缓缓落下,“没出息……有本事,去拿下西疆。”感到掌心忽然湿润,络绎侧过脸,深吸一口气,“回去记得把这紫貂裘烧了。”
      “什么?”苏殒一愣,手已被剥离开来,络绎猛地一拍马臀,黑马长嘶一声向苏军驻扎地狂奔而去。

      “不~~~络绎~~~~~~~”

      苏殒的身影很快不见,但是他的味道,他的声音,以及他落在掌心里的那片冰凉,都深刻无比,其实有关苏殒的东西,每一样都是历久弥新的,就像他永远记得,初见时,那个裹着朱红斗篷,抱着一只猫崽子非常臭屁的少年,以及他身上永远淡淡飘散着的墨渍香气。
      络绎慢慢回想着,就这么在林里站了好半天,也不觉得冷,毕竟,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回忆,真是一件好东西,无论好的,坏的。

      在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的时候,身后果然响起一阵快速杂乱的脚步声,他坦然的转过身,还冲为首的将士笑了笑。
      紫冗神色复杂,看看他,又看看远处,问:“苏……苏帝呢?”
      络绎微微一笑:“我放了。”
      “你……”紫冗还想说什么,嘴巴张开又合上,眼中闪着莫名的神采,那是只有络绎才懂的光芒。
      他伸出双臂,呼了口长气,说出早就想说的那句话:“我是大苏的人,一直都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61章 五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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