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少年朋友》绯山

56、惊蛰

　　这年冬天是个暖冬，没下几场雪就立春。

　　向流行许愿这一招，韩诺觉得吧，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当然是一位坚定的无神论者，但偶尔也会薛定谔似的相信冥冥中自有命定。
　　这年冬天里，韩诺期末考试成绩还不错，居然进入了年级前三十，体验了一把“逆袭”的快乐；假期去看了姥爷，他还很健康，两个人轮流照看芒果树，给它倒腾了一个新花盆；和唐舒、张超还有叶澜河几人去凝结成冰的湖面玩自制的冰车，比赛打‘出溜滑’看谁溜的远；在书店偶遇颜敏，被拉着去逛新天地，偶遇徐建冯卓群还有李向东三人，还买回来一堆花里胡哨不实用的小玩意；偶尔在群里看李家秀说单口相声聊追星趣事，不过最近相声日渐变少，因为到了高三，李家秀也要战略性放弃追星计划而去准备高考；偶尔语音聊天听赵丽君唱美声，给点不专业的意见……

　　充实自在，那些忧虑都飘向远方。

　　进入高三下学期，开学后韩诺的生活比以往更忙碌。
　　她要准备自主招生相关事情。好在同道中人不少，大家彼此竞争又互相激励，都想比对方做的更优秀。
　　韩诺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想考P大。
　　从前别人问起她心仪学校时，韩诺总是遮掩着不敢说出口，毕竟成绩是底气，但当时她没有那个底气。不过进入高三以来连续几次考试，只要保持住这个状态，她完全可以冲一下，更何况自己还可以报名自主招生，努努力也许能拿到加分，也就不像从前那样讳莫如深。
　　一班里，想要冲击两所top学校的人不在少数。

　　唐舒还在犹豫，她目标也是P大，但就现在的成绩来看，她更有可能考上X师大。最终思虑再三，她决定报考X师大的自主招生。
　　韩诺听了这个消息后，火速去查帝都的地图，看看两所学校距离有多远，大失所望，怎么地图上看离的很近的学校到了实际却隔了有七八公里的距离。

　　赵丽君在最后时刻敲定了院校，她准备全力备战上音。
　　做好决定后，她就向学校请假去参加院校的校考。今年竞争激烈程度再次达成历史新高，赵丽君的妈妈陪着她去面试。
　　临行前韩诺几人过来送行。李家秀看得开，说丽君你在前面开路，过几个月我就去上海那边找你，到时候咱们可以去外滩压马路。
　　从浦东机场下飞机后赵家母女二人直奔酒店，安排好入住相关事情，紧接着就是去熟悉考场。上音校址位于市中心，紧邻淮海中路，旁边就是环贸，闹中取静，虽然第一次来，但赵丽君喜欢上了这里。

　　韩诺的奶奶搞了次封·建迷·信活动，找到老家一位“大·仙”给韩诺算前程。
　　“大·仙”掐指一算，拍着大腿说，您孙女天赋异禀人生有两次二十年大运，这次高考必然会金榜题名，就算前面遇到小挫折也能逢凶化吉。
　　韩诺的奶奶一高兴，当晚就拨电话给老韩一通乱吹，老韩反复说什么封建迷信要不得，改革开放这么多年怎么还是没纠正你们这些老古董的思想，这些都是骗人的把戏不能作数，把韩诺奶奶气得好几天没理他。

　　韩诺最近学业上一路乘风破浪确实不假。
　　具体招生细则出通知后，韩诺仔细核对，确认自己符合条件后就准备申报事宜。接下来就等候学校招生办通知考试。
　　正式考试那天，韩诺再次犯了考前紧张的毛病，心一直突突地跳，拿起笔答题后才慢慢缓解，等候面试时，她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大家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潘洪亮主动走过来问韩诺，“你也参加这所学校的考试啊？”
　　韩诺回：“是的啊”，这不废话吗，她人都在这里难道去参加隔壁的不成？
　　潘洪亮又看了看她手里再看的资料，“你准备的很齐全啊。”
　　韩诺不太高兴，她不喜欢被人这么刻意去挖信息，“啊，这不是不知道会问到什么嘛，就都准备点看看，以防万一。”
　　潘洪亮说了句“那我不打扰你了”之后就走到远处，背自我介绍顺便看看以往学长学姐们的面试经验。

　　潘洪亮一直以来的目标是P大医学部，他想成为一名医生。
　　十年前，在他老家那山窝里就飞出过一只金凤凰，考上了P大医学部，由此开始人生的逆袭之旅，凭借高考改变了所处的社会阶层。他现在也想凭借高考改变自己的人生。
　　他平日里不是个小气的人，和班上同学出去聚餐郊游不会推三阻四说自己没钱没时间。但在涉及到自己未来利益时，就会整个人变得尖锐起来。

　　他太想出人头地。
　　这是他从出生就背负起来的重担，是成长过程中给自己套上的枷锁。想青云直上，还没有青云可借力，只能把自己打磨成了这副样子，有错吗？
　　其实，谁都没有错。

　　面试结果几天后出来，老师先拿到的结果。
　　一班今年参加招生的学生成绩都不错，除了偶尔几个发挥失常没有拿到降分。

　　韩诺今天内心不安，有种不好的预感，总觉得会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她知道今天会出来结果，以往她直觉总是好的不灵坏的灵，回想面试过程，她觉得自己回答的挺不错的，和招生老师聊的也挺开心，应该不至于会落榜吧？
　　就这样忐忑不安地等到中午，班主任总算告知了面试结果。韩诺得知自己的成绩后内心狂喜，她在座位上晃来晃去总之就是坐不住想找人聊天，要不然她会被憋疯。

　　想了想，她先回头找叶澜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
　　“恭喜恭喜，看到你的表情就知道面试结果很不错，多少分？”叶澜河桌子上摆着一张纸，上面好像涂画了什么东西，他故意用手盖住不让韩诺看清。
　　“哈哈，加多少不重要，不是，其实很重要，但最重要的是我拿到了加分！我拿到啦！”不等叶澜河回复，她又一阵风似的跑去唐舒那，拽着唐舒聊起来。
　　叶澜河低下头，继续画他的涂鸦。才刚打好草稿，是一个女孩子的背影，他看着纸上那个背影，用手指戳了戳，继续埋头完善画稿去了。

　　放学后韩诺急匆匆回家，路上内心那个不好的预感没消失，反而更清晰起来。她对自己很生气，加二十分是不多，但能不能有点出息，好歹有加分了，干嘛失落不安快给我高兴起来！

　　家里等着她的，是一个噩耗。

　　第二天，韩诺再次请假，这次请了四天。

　　孟丽华强撑着自己在单位里没失态，到家后卸下人前的伪装，她跌坐在门口起不来。老韩回来时推门推了半天没推动，急得他在外面喊孟丽华，问她能不能听见自己说话。
　　过了好久孟丽华回过神来，撑着门把手站起身。
　　韩诺到家时见到的就是两人互相搀扶着走进客厅的场景。

　　他们连夜返回老家。到了医院后，孟家三代都在。
　　事发太突然。
　　孟丽华见到了她父亲的最后一面。
　　孟父强撑着那口气，见到女儿后，大概觉得心愿已了，阖上了双眼，走得安详，没受太大折磨。

　　韩诺浑浑噩噩，跟着他们后面走，也不知道自己在干啥，别人给她什么她就接着，让说什么就说，让做什么就按照指示去做，像个提线木偶。
　　她看到一堆人来了又走，看到大舅还有爸妈安排各种事宜，每天都有打不完的电话，看到哥哥嫂子在安慰姥姥，她觉得自己再次被打回废物原形，什么都不会做，只会在旁边眼巴巴的看着。
　　她起身回屋，看到窗台上的芒果树。小树不太健康，叶子黄了，应该是最近没人给它浇水。她伸手捋平叶子，叶子就柔顺地顺着力道舒展开，黄绿相间的叶子上印了几滴水珠。

　　古人认为，人死后三天内会回家看望，所以子女要在灵堂内彻夜守灵，三天内香不能断。现代人讲究少了些，人死如灯灭，销户，送去殡仪馆火化，葬在墓地里入土为安。

　　正式下葬在两天后，韩诺穿好黑色衣服，跟着大家去墓园。
　　墓园在郊外一个半山坡上，周围都是树，送葬那天，下了春天里的一场雨。

　　夜里韩诺在床上躺着，好久都没睡着，她起身去外面，看到姥姥他们都没睡。韩诺走过去默默地坐在姥姥身边，伸手环抱住姥姥，头枕在她的肩膀上。

　　后半夜韩诺和孟丽华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听到孟丽华说，“我梦见你姥爷了。他跟我说，他挺好的。他还说，我能有你这么个女儿真是烧高香了。”

　　韩诺想起去年冬天姥爷生病时，她们来探望，当时是凌晨一点多。韩诺睡觉前喝了很多水半夜起床去洗手间，因为懒没开灯，出来时路过客厅，看到客厅灯光没关，母女二人在说话。

　　姥姥说：“你就是个工作狂，你们单位缺你就要倒闭了是吗？这么些年，你回家的日子我掰着指头都数的过来。”
　　孟丽华揉着眉心，甚是疲惫：“我那么拼是为了我自己吗？可我要是不回去过不了一年我就会被人从原职位上撸下来！凭什么？！”
　　姥姥继续说：“工作重要还是你爸重要，你心里清楚吗？你是不是还在怪当年他提起说让你辍学的事情？”
　　孟丽华不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缠个没完，她有些不耐烦，“都说了没有，你们自己心里有结，不是我。”
　　姥姥看了孟丽华良久，“闺女啊，你爸也曾为了买你喜欢吃的面卷下班后特意走好远路去买，他这辈子从没打过你一下，除了那件事，连句重话都没说过，你坚持考大学，你爸后来不是同意了吗？”
　　姥姥说起当前那些心酸，心情更加激动，哽咽着说，“就为了多赚钱，每天很晚才回家，有一阵子那遭人恨没良心的小偷学会‘刨根’，你爸半夜回来路上就他一个人，被人从后面砸了两下脑袋，后来为了省钱也没去看，这才留下的祸根，这次发病还不是……”
　　孟丽华听不下去了，“别说了！妈，算我求你了，别说了。”她站起身来，胸膛起伏不定，呼吸急促，“我能怎么办呢？我想留的久一点，可我不在岗一天，就面临被撤的风险，我还有女儿要养，这外面世界每天一个样韩诺万一拼不上去我都要把她养到老，妈，我也觉得好难，我快撑不住了。”

　　韩诺悄悄退回去，回到房间躺下。

　　那晚她做梦，梦中场景光怪陆离，她回到了小时候。
　　看样子是幼儿园时的场景，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天空心情不好，一直大哭，雨水不要钱，像泼水，走在路上撑雨伞根本没有用。
　　幼儿园附近有条小溪，溪水上有座桥，是进出那条街道的必经之路，那天雨量太大冲垮了年久失修的桥梁，溪水涨势凶猛变成了河，浑黄奔腾的河水冲刷河道，带起白沫，卷走树枝。
　　她们这群孩子们在老师的照看下乖乖留在教室里，等待着家中大人过来接。

　　韩诺当时坐在教室前排，拿着铅笔做家庭作业，心想，她妈妈肯定不会来的，一天到晚就知道工作工作，那生她干嘛呀？开学时家长会上别人家都是父母二人全到场，就她是例外，只有爸爸一个人来。
　　到她妈妈是最先过来的，暴雨天，披着雨衣，推着一辆自行车，站在对面试图趟水过来。自行车是推不过去了，孟丽华只好把车子停好，抱着小雨衣，咬着牙下了河。
　　水流很猛，但好在这里原本是小溪，水道不宽还平缓，孟丽华顺利过来，把韩诺抱走。
　　回去的路就要难走很多，怀里抱着一个人，水势更加猛，韩诺紧紧攥住孟丽华衣服前襟，大气不敢出，生怕自己一说话妈妈就会被水流冲倒。
　　短短几秒钟的路走的有十几分钟那么漫长，孟丽华两次被冲得一个趔趄，她用衣服把韩诺和自己绑好后勒紧，嘴里安慰她说，不用怕，妈妈自小被你姥爷训练出来了，想当初妈妈与遇到过下暴雨河水猛涨的情况，你姥爷可是牵着我走过去的。
　　孟丽华一直不善于表达，姥爷一直都是她的一个榜样，但她是不会承认的。

　　两个人最终安全到达对岸，而后推着车子回了家。

　　那时候爸爸为什么没有来呢？
　　韩诺想起来了，当时老韩听到消息后就心急火燎开车来接她，路上雨天视野能见度降低，道路湿滑，最容易造成交通事故，那天老韩和对面一个左转小卡车撞在一起，进了医院，左脚留下了后遗症，导致后半生都没法再开车，到现在都只好骑着小电驴。

　　韩诺在黑夜里睁开眼睛，看着她妈妈。

　　孟丽华是意外怀孕才有的她。那时候孟丽华正在拼事业，本来不想要，姥姥奶奶轮番上阵劝不动，是姥爷采用了铁腕手段制止住她。小时候意外得知这段往事时，韩诺没少憎恨过孟丽华，总是各种找茬一个不顺心就对孟丽华摆脸色；也没少憎恨过自己，所以心里憋着一股劲儿什么都要做到最好，等到孟丽华老的那一天，她就可以正大光明甩脸子给她看，你不是不想要我嘛？到老还不是要我养！

　　曾缺席过她人生中某些重要时刻的母亲，原来一直都想做好母亲这个角色。她被父亲影响着要成为一个强大可靠的人，嫌鲜少露出脆弱的一面，只有在某些个夜深人静的时刻，会暴露出原本的本质。

　　韩诺听到自己心中另外半块大石头落地，在岁月间震荡出悠转回声，从童年绵延到现在。

　　一切死亡都有冗长的回声——北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