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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冬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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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诺的姥爷病情恶化,再次进了急救室。
急救室灯亮了又灭复又亮,护士进进出出,最终手术完成后,医生走出来说,虽然控制住病情,但还是建议家属们做好心理准备。
孟丽华接到这个消息时,还在开会。
临近年底,单位又忙了起来。最近不是开会就是开会,一天天从早到晚,孟丽华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工作至今二十余年,她第一次感到心累。
下班之后,她留下来准备和大领导报备请假。
大领导比她资格老那么几年,平日里派头很足,酒桌上讲究酒桌规矩,比如上菜时鱼头鱼尾的朝向与主次席位有讲究,比如敬酒时碰杯的位置也有讲究等等。
大领导在讲话时还讲究话术。
详细点来讲,就是领导说话拐弯抹角,并不明着把自己的意思表达出来,要你自行理解体会,体会不对还得怪你自己领会精神不到位。而汉语言博大精深,一个词能有好几层含义,用在这个语境下是褒义,用在另一个语境下就是贬义,单位里不少小年轻曾遭此“迫害”。
但孟丽华都忍过来了。她不仅忍过来,还在与同事的竞争中脱颖而出,虽然只有她一人知道为这她曾经付出过什么。
大领导此时正坐在老板椅上,中式实木办公桌上办公物品很整洁,符合“5S”标准,办公桌旁边摆放了两盆绿植,植物枝繁叶茂一看就被照顾的很好,书桌上唯一的电子产品就是办公电脑。
“小孟过来了?有什么事情吗?”部长语气和蔼。
“王部长好,咱们单位最近这么忙,我还在这时候来打扰您,实在抱歉。”
“小孟这说的哪里话?再忙我都会抽出时间听你们的诉求,老部长讲的好,什么事都不能脱离群众嘛。”王部长很爽朗的笑起来。“小孟说话怎么也这么拐弯抹角?有啥事就直接反映。”
孟丽华也应和着笑了笑, “是这样的。王部长你也听说了,我父亲身体一直不太好,昨天突发疾病进了急诊室,手术刚结束,所以我打算请了假过去照看一下。”
王部长面上仍挂着微笑,“小孟最近确实很辛苦啊。前阵子我下班准备回家,还看到你手底下的人在加班呢。”
王部长自顾自继续讲:“咱们都是一个集体,你们这边这么辛苦,你这家里也有事,要不我再调个人过去帮帮忙?”
孟丽华笑不出来了,这话里话外都在暗示她因为个人私事耽误了集体的工作进度,还想找人替代自己。她后背冷汗直流,手心也出了汗。
孟丽华在单位众人评价里,是一位雷厉风行的女处长。为什么要加个“女”的前缀呢,因为单位统共有五个处长,只有她是女的。
这就显得很突兀,很鹤立鸡群。
想当初竞争上岗时,关于她所在的岗位是竞争最激烈的。因为这个职位与大领导们接触更频繁,手底下小兵也多,横看竖看都是一个不吃力又讨好的位子。
最终轮的竞选,她与另外一名男士要进行PK。
王部长是支持那位男士的,因为那人是王部长以前的老下属,平日里关系亲近。而前人老领导李部长是支持孟丽华的,孟丽华同样是李部长带起来的徒弟。在部长级的派系斗争中,李部长险胜,所以孟丽华最终拿到了这个职位。
八年来孟丽华兢兢业业,用实力镇住悠悠之口,也给领导们一个表态——我不是关系户,有能力能担得起这个职位,所以提拔我是正确的选择。
去年李部长因为到了年纪,办理退休手续,始终被压一头的王部东山再起。
明面上,王部对李部那些老下属从未穿小鞋也不故意找茬,但此人是个笑面虎,要是穿越到笑傲江湖,他绝对是能苟到最后的岳不群。去年年底因为一件小事大做文章,愣是在过年前把李部曾经重用过的一个处长降半级,搞得那人年都没过好。
看来这次是不打算因为这事放过她了。
孟丽华斟酌着开口:“王部长您的心意我领了,但做这行的哪有要领导主动分忧的,那我不就等着人戳我脊梁骨嘛!您放心,我请假这两天工作进程监督张姐可以替我,她是咱单位的老人了。”
孟丽华言外之意也很明白——所以您也别调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我这边当搅屎棍。死生事大,我只请两天假,连这都和我过不去您还有脸在这边和我闹吗?张姐老公您也认识,也不好意思拒绝这个提议吧?
果然,王部长笑容僵住一刹那,但此人可是老手了,半是为难半是担忧地和孟丽华你推我当过了一个回合,顺利下了这个台阶。
孟丽华走到停车场,开了车门后上车,没发动车子,她手握成拳砸在方向盘上。
王部长这个老不死的,到头来演了一出自己因为家事,自愿分出权限给别人,领导极力劝阻的样子。
她不是耗子,更不是病猫。多年来处在那个位置,逐渐被培养出一股对待事物有种天然的掌控欲,纵使年轻时孟丽华没有对权力产生过欲望,但在体/制内浮沉,她也早就不是当前那个天真的女大学生。
回到家后,她与老韩商量了一下,决定等韩诺考完试再告诉她这件事情。
韩诺接到消息后,大脑空白片刻。曾经她以为生死离别都很遥远,她年轻的不得了,永远朝前看,大步向前走,瞻前顾后从不是她的风格。
但这一次,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天真与无知。原来,没有什么是触不可及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降临在你身前,你没有做好迎接的准备就被兜头泼了一桶冷水。
放学后和唐舒匆匆打了声招呼后韩诺飞奔而去,后面有人叫她也顾不上理会。
韩诺家在五楼,小区没有电梯,她一路跑上去,就那么几节台阶累得呼哧带喘,从背包里掏出钥匙开了门,迎面看见她爸妈都坐在客厅里,看样子是在等她。
韩诺走上前,还没开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下来。
老韩说:“和你们班主任联系过,已经请了假,走吧,咱们去看看你姥爷。”
老韩还说:“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眼泪一次流干净,就不用带过去让姥爷瞧见。”
韩诺走过去,抱住孟丽华,她感觉得到,孟丽华身体在颤抖。
老韩去楼下打车,说什么也不让孟丽华开车。走了两个小时高速,拐上主干道,转了几个弯后终于到达医院。
姥姥被舅妈送回家去休息,前两天一直没合过眼,大舅担心她身体撑不住。此时病房外面大舅一家人都在。
孟子杰走过来和姑姑姑父打了招呼,然后拥抱住韩诺,他说:“你不要太难过。”
嫂子也走过来,拉住韩诺的手。被人握住手后,韩诺才感觉到自己手是那么的凉,凉到需要借嫂子手心的温度缓一缓。
大舅说:“医生说病房需要安静,大家一会分批进去,人太多空气也浑浊。”
孟丽华不等他说完就快步走过去,韩诺连忙跟过去。
病床上的姥爷,比上一次还要苍白瘦弱,昔日里曾在部/队里摸爬滚打练就的钢筋铁骨在疾病的摧残下鲜见其踪。他带着呼吸机,手臂上还在输液。
“爸,我回来看你了。”
孟丽华只挑一些有意思的家长里短讲述,讲到最后,她让韩诺过来和姥爷讲两句。
韩诺站在旁边,语调低沉,慢慢地讲学校里发生的事情,讲朋友们的趣事,讲自己前阵子被路边一个流浪狗追着咬,吓的她把手里的肉包子扔掉。
韩诺还说:“我种的芒果树长高好多,等你出院了,就能吃到自己家的芒果了。”
韩诺停留一天,还想继续陪姥爷和姥姥,但她爸妈还有大舅说什么也不让她继续待下去,第二天一大早就被老韩送回学校继续上课。
校门口分别时,老韩说,“小诺啊,回学校后专心学习,这样姥爷才能放心,你知道了吗?”
韩诺点点头,走向教室。
整整一上午,她没怎么听进去课,被化学老师点名回答问题,还好张超和叶澜河帮忙小抄,要不然就被当做反面教材树立典型了。
午休时,唐舒过来和她一起去食堂吃饭。
路上唐舒问她想吃什么,韩诺说随便,这让唐舒很犯愁。什么都不怕就怕随便。
吃饭的时候,唐舒几次欲言又止,她想问,又觉得好友不想说还是不问的好,等到她想说的那天,就是熬到大天亮,她也陪着。
饭后回到教室,韩诺打算睡会觉。昨天晚上没睡好,到现在还昏昏沉沉提不起精神来。她刚收拾好书桌准备给睡觉腾地方,眼前多了一杯奶茶。
韩诺顺着奶茶往上瞟,先看到了骨节分明且修长的手指,这手指一看就适合弹钢琴。继续往上看,是叶澜河带着些关切的脸。
韩诺现在反应迟钝,她大脑慢半拍,听到叶澜河说“给你买的,学校奶茶店最新款,挺好喝的你尝尝看。”时,脑袋还没转明白,手先一步行动把还热乎的奶茶接过来。
“哦。”
叶澜河看了看她,想说点什么,但看韩诺这状态挺玄乎,只好忍回去。
直到在座位上坐好,叶澜河才听见前方幽幽地传来一句“谢谢。”
孟丽华最后和单位打了报告,请了一个星期长假做陪护。
家里现在就父女二人,韩诺回到家,看到餐桌上摆的宵夜,非常寒碜,白米粥配咸鸭蛋。
但就算满汉全席摆在眼前她也不想吃,没胃口。老韩叫住她,她随便回了句“我去做作业”,回手锁好房门。
日子过得飞速。
孟丽华回来时,终于带了了好消息,姥爷在鬼门关前走一趟,顽强的挺了过来。
韩诺心里那块大石总算是有一半落了地。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一模成绩已经公布。
韩诺敲了敲张超的椅子,“你有咱们一模成绩单吗?”
张超就等着她这句话呢,“哎呦喂,姑奶奶你总算是想起来了,在这呢给你留着呢,你考的还不错。”
韩诺又想起来自己一模卷子好像还没对答案,“你那有对好答案的试卷吗?算了,你字写得像狗爬似的,我找别人问问。”
张超……
算了,大人不记小人过,老韩状态恢复就好,张超能屈能伸。
韩诺问叶澜河,“你那有对好答案的一模卷子吗?可以借我看一下吗?”,韩诺又补充一句,“各科都要。”
叶澜河从书桌肚里拿出来一沓试卷,还有一个笔记本,“帮你修订好了,没直接写在卷子上,你对照着笔记本看看。”
韩诺接过来这些东西,但没回过身,还在看他。
叶澜河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比较闲,就帮你一下,不用太客气。”
韩诺觉得这试卷还有笔记拎着很轻,但在她心里却很重。
她再次真心实意的表示感谢,“谢谢你。”
一切都恢复正轨,一切都在慢慢变好。
但最近流言飞起,关于玛雅预言2012年是世界末日这一新闻喧嚣尘上。
年初就有很大谈论度,越到年底越激烈,最近上映的灾难大片《2012》更是给这个末日预言添把火。
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已经证明,在遥远的美洲大陆确实存在玛雅人的遗迹,他们创造了很久以前地球上最光辉灿烂的文明,今人通过那些耐得起岁月的遗迹追溯上游,寻找本源,为掩埋在历史尘埃中的古文明吹去浮尘。
在传说中的末日那天,一班几人约定好去观云山看星星。
韩诺爬到山顶时,被眼前壮观的星空震撼到。
黑色天幕是背景,璀璨星子是点缀,星罗棋布,漫天银河。科学研究证明,每颗星星都是宇宙中的一颗行星,你在空中看点的亮点,是行星折射过来的光。
所以,光年是距离单位。你此刻看到的光,曾在一万年前穿越过那颗星,到达你身边时,此刻的你无法得知此刻的星是否仍存在,但此刻的光证明它来过。
唐舒在她旁边拉着她胳膊,开心的说:“美吧?我带了相机,可以搞一下延时摄影。”
张超听到后来了兴趣,兴冲冲地帮忙去收拾设备。
韩言也跟着他们来凑热闹,顺道叫了一群复读生过来,人多就热闹起来,把沉浸在宇宙永恒孤寂与刹那绽放中韩诺拽回到现实。
唐舒和张超已经摆好设备,在远处兴奋地冲她摆手,示意她快点过去;韩言扔给她一个小纸盒,拆开后发现是一个很俗气的八音盒,一打开盒子旋转小天使就开始播放音乐;叶澜河地给她一个望远镜,说用这个可以看得更清晰……
风很大,吹得她眼睛疼,一闭眼眼角就划出一滴泪花,怪丢人的。
在她沉浸在自己悲伤的世界中时,她的朋友们在一旁默默地关心她。比如那个笔记本,那些被收好的试卷,每天午饭时唐舒给她带的水果……
回想过去那段日子,韩诺沉甸甸的心情也跟着这晚的夜空一样变得轻盈空旷。她是如此幸运,拥有这些真挚的友谊。她又是如此任性,曾将那些真心时而不见囿于自己的一方天地看不透。
“谢谢就不用了,好朋友之间不用那么客气。”叶澜河说。
韩诺抬眼看他。叶澜河黑发在寒风中飞舞,逆着远处灯光,显得此人眉眼轮廓冷冽又柔和,矛盾又和谐。
在他的身后,天边又一束白光逐渐逼近,擦着云层划过,带起长长的尾巴,“流星!”韩诺指着它激动的地喊了出来。
叶澜河笑了起来,走到韩诺身边,低头在她耳旁悄悄地说,“流星来了快许愿啊。”
韩诺回答:“许愿了啊,我这么聪明,能放过这个机会嘛。”,她眼睛里银河闪烁,晶亮分明。
流星啊流星,我知道永恒是不存在的,但还是希望姥爷可以留在这里久一点,更久一点,比更久还要再久一点,我单方面和你约定,反悔无效哦。
玛雅预言中世界末日的这天,没有陨石坠落也没有崩坏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