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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再见 ...

  •   我时常开车会刻意经过那家医院,但从不停留。明知道在哪里能遇到对方,却准备着,惧怕着,抗拒着,期盼着可能发生的那一时刻。也可能就这样下去,生活在同一个城市,把再见交给命运,或许上次没有道别的分别已经注定不会再见。况且,许多年不见,再见又怎样?
      这时的他和我,已不再是那时再熟悉不过的“我俩”;这时的我和他,会因为“我俩”丢失的那段时间而变得陌生。就好像昏睡多年的植物人被唤醒以后,他对一切的记忆还停留在沉睡之前,他的家人对他的记忆还停留在沉睡之前,可是一切存在都已改变,包括他自己本身,他们认为没有变的只是他们紧紧抓住的那部分过去的记忆罢了。
      想见终究是会再见的。
      那一天再见到他之前,一切都再平常不过。出现的小插曲——刷牙时电动牙刷没电了,改用手动牙刷——也只像是在麦当劳点的甜筒里少放了些冰淇淋,称不上特别。在楼下,我正要打开车门时,我在车窗的玻璃上看到了那个令我心头一紧的人影,这次不是梦里。我驻在那里,第一反应是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可惜背部受敌,只能背水一战了。我看到那个人影离我越来越近,我的心跳越来越快。幸亏那个人影停下了,不然恐怕我的心怕是要脱离身体了。
      我深深吸了口气,转过身。这次,他真真切切站在我的面前,不再是有时做梦时模糊的脸。他穿着一件蓝色条纹衬衫,一只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这个画面好像回到了那个雨天。他的脸瘦削了,脸部轮廓愈发清晰,发际线似乎后移了些,但不影响外观,没有戴眼镜,眼睛依然深邃,嘴唇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厌恶的自负。
      不知该说些什么,似乎连对方的名字都喊不出口。
      他先笑了,我也回应着笑了。
      “你,你去哪儿?”他抿了抿嘴唇,问我。
      “我去杂志社。”我回答。
      “我载你去?”他问。
      “好。”我没有拒绝。
      我跟着他上车,出发。
      “这么多年,江都更堵了。”他说。
      “是啊。”我回应。
      “你不戴眼镜了?”我问。
      “前几年做了近视手术。”他回答。
      “不戴眼镜也挺好。”我说着毫无意义的话,脑子却不知在想什么。
      “主要是为了以后能够每时每刻看清自己想见的人。”他补充道。
      “哦。”我回应。在这简单的一个字背后,有一股暖流从心窝出发,快速弥漫全身。
      我俩像是在玩扫雷游戏,计算着每一步,生怕走错一步把自己炸死。
      “我看导航,前面一段路都堵死了。”他说。
      “这是条单行道,正常。”我回应。
      “唉,在美国待了这些年,都有些忍受不了堵车了。”他说。
      “对,美国不堵车,你干嘛回来!”终于说出口一个不再是空壳问题。
      “因为那里没有可以让我躁动的内心可以安放的地方。”他说这话时,说得那样顺畅,没有丝毫犹豫,像是总结陈词一般。
      我呵呵一笑,故意带着一种嘲讽的语气,眼神坚持不向旁边他的座位的方向移动半步,坚持得脖子都要僵了。
      “瞎扯,那么大的美国,连这么个地方都没有吗?” 我故作不经意地问。真是假的都可以拿金酸梅奖了。“你回来难道就有了?”我敢肯定这句话绝对不是在我的大脑支配下完成的。当听到这句“想要确认什么”的问题不受控制地从我嘴里溜出的话的一霎那,我才发觉自己仍然是5年前那个傻子,成长总会有些改变不了的事情。一股后悔,掺杂着丢脸的恐惧将我浸没。害怕得到的结果不是自己期许的,害怕自己自作多情,害怕自己在他面前会丢脸,看来这么多年,我还是没有攻克“肖择”这种癌症。
      “你说呢?”他没有正面回答我,取而代之的是反问。
      我忘记了不朝他那个方向看的“坚持”,扭动的脖子带着装着我眼睛的脑袋转向到了他的方向。我看到了那双熟悉的双眼。
      我慌张地转过头。
      “咦,前面的车终于挪了两步!”我略显兴奋地说。尴尬的时候看到了救命稻草谁能不激动?
      前面的车终于向前挪了两步,肖择立刻跟了上去,可刚挪了一步,车子前后晃动了两下,熄火了。糟糕的是,晃动将我的包直接扣到了座位下方。还没来得及拾起包,后面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
      “车子好像出问题了。”他一边尝试再次启动车子,一边说。
      “不会是坏了吧?”我向他确认。
      “I’m afraid so.”他抬起头,苦笑着对我点点头。
      后面的汽车开始演奏交响乐了。
      “我真怕后面的人会杀了我们。”我叹气。
      “那不能够,大不了咱们不要车了,撒腿就跑。”他说。
      “要不咱们下去把车推到路边?”我建议。
      “只能这样了。”他回答。
      我俩下了车,这时一个交警走了过来,在他的帮忙下,我们把车推到了路边的安全地带。拨打完救援电话,剩下的只有安心等待了。
      本来从我家到杂志社的距离不算远,因为他,这段路走成了万水千山。不知我是该抱怨呢,还是窃喜?
      我俩回到车子上安静地等着,我想起自己的包里的东西还散落在车底,准备低下头去捡。
      “我帮你捡。”肖择先于我弯下身子去捡,一下子我俩的脑袋靠得很近,他头发的味道足已让我意乱情迷,但理智叫我冷静下来。
      他忽然抬起头,我俩的脸只隔着两个鼻尖的距离。如果这个时候我们中的任意一个将脸撇开,那么这个巧合——我更愿意称它为上天的安排——所形成的瞬间将会灰飞烟灭。可我们都没有这样做。他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就这样距离变成了两个嘴唇的距离。他的嘴唇碰到了我的嘴唇,与其说这是一个吻,不如说是试探。我残余的理智说,管他呢,就这样吧!
      终究还是失败了。
      无论你做了多充足的准备,筑起了高墙,背好了台词,下定了决心,只要他来,一切都是徒劳。
      当他的舌尖触碰到我的舌尖时,我已经完全沦陷。这沦陷让我开始厌恶自己,厌恶他。他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厌恶转化成恨,我咬了他的下嘴唇。
      “Ouch!”他闪开,捂着嘴。
      “看来这些年你在美国撩妹的功力大涨啊!”我捋一捋头发。
      “我可是个严肃的研究员。”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我被逗笑了,他捂着嘴也笑了,他笑起来眼角出现了两条细纹。
      “嗨,你俩还挺开心,是你们的车坏了吗?”有人过来问。这个人戴着帽子,弯下腰,从车窗往里看。
      我俩收起笑容,对那个人点点头,打开车门准备下车。
      “等等,等等!”那个人大声喊。我俩被他吓得不敢动了,呆呆地看着他。这时我俩的画面好像是被他按了暂停键,定格了。
      “肖医生!”显然他认识肖择,你不认识我了,我爸做心脏搭桥手术,您是主刀医师。
      我看看那个人,又看看肖择,肖择想了想,想起了什么,又好像没有想起什么。总之,他表现出恍然大悟的样子,礼貌性地对那个人打了个招呼。
      看来可以继续完成我下车的动作了,我的右脚可算着了地,支起身体,头钻出车门,左脚还没来得及跟上。
      “等等,等等!”
      “又怎么了?”
      “您是那个D & C的专栏作家吧!我老婆是你的忠实读者,我们结婚的时候买的也是这个品牌的对戒。你看!”这个人抖了抖他左手的无名指。
      此时我感觉自己的脑袋、身体、左脚、右脚全都拧着,仿佛麻花一般。
      我对这个人苦笑着点点头。肖择这时候已经下车,直立着身体站在车外,窃笑。
      “没想到你和肖医生是一对啊,还真是般配呢!”这个人接着说。
      我不想反驳,更不想接茬,并不是爱听这话,我是希望赶紧结束和他的对话,叫他闭嘴。没想到肖择一改刚刚“端着”的姿态,露出一个大方的笑容。
      车子拖走以后,我和肖择没有搭车。经过一个早上的折腾,上班是赶不上了。
      “碰上这个读者你好像不太高兴?”肖择问。
      “不是不高兴,而是,我在认识我的读者面前,总觉得自己像是没穿衣服。”
      “那我应该为自己也是你的读者而感到高兴。”
      我没有接茬。这话貌似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我们沿着路边走走吧!不耽误你上班吧?”肖择提议。
      “我不用坐班,现在我给苏哲南打工。”
      “你表哥?”
      我点点头。
      “倒是你,这都几点了,你不着急上班呀?回来你们领导找你谈话。”
      “今天‘特意’没有预约病人。他特意把特意加重了语气,而且现在管我的是余秀海,你说他敢找我谈话吗?”
      “你是说小海子?真是风水轮流转,他都当上你领导了。”
      “那看来咱俩都一样,给熟人打工。其实,今天我已经和我的领导请假了,说我治好了很多病人的心脏疾病,却治不好自己的心脏,所以我今天要去找能治好我心脏的人。大概我们都有病,需要用一生去追寻能够治愈自己的人和事。”
      我没有接茬。我俩默默地走了一段,我感觉他的指尖触碰到我的指尖,我没有避开,也没有回应。我们都没有说话。于是,他慢慢地用手指勾住了我的手指,我没有拒绝,随后他握住了我的手。我们还是没说话,只是各自笑了。
      “你知道我回来需要多大的勇气。因为我太害怕直面有关你的现实。回来之前,我预测了各种可能。”
      “哪些可能?”
      “不过两种而已,一种你已经结婚了,一种我们即将结婚。”
      “你也太自信了。”我用了略带嘲讽的语气,内心却五味杂陈。
      “因为我就是你,岁月或许会让你结婚,但如果排除掉岁月这个干扰因素,我们注定要在一起。”
      “你是不是以前也跟无数人说过这一套花言巧语。”
      “你想听吗?”
      “不想了。”我想起了和白若溪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最后你的结果是什么?”
      “显然是第二种。”
      “那么确定?”
      “从未那么确定。”
      “你错了,岁月这个因素影响很大,没那么容易就排除掉。人生就好比这条单行道,谁都不能逆行。”
      “我特别好奇,你、我、白若溪一起吃饭的那个晚上你到底干嘛去了?”最终我还是问了。
      “你想知道?”
      “谁想呀?”
      “那晚打给你无数个电话,你都不接,我只有去你家门口等你。那天晚上真冷啊!等到都不知几点了,看你回来,还疑神疑鬼的,我怕吓到你,就悄悄跟你到了楼门口,看你那层楼的灯亮了,我才放心走。”
      “然后呢?”
      “那个时间,宿舍门已经关了。所以,只有去学校门口的便捷酒店住了一晚。”
      他停下了脚步,举起我俩紧握的手,说:“我,肖择,今年35岁,未婚单身,现在一家医院做医生,无不良嗜好,唯一的嗜好就是想念一个人,现在这个人就站在我对面。乔七一,你觉得我下一步应该怎么做?”
      “我想你可以抱一抱她,但你可想好了,这可是条单行道,走下去可不是那么容易调头的。”我说。
      他松开手,靠过来,张开双臂将我包住。
      我笑了,他也笑了,阳光照在我们两个可以称得上是中年人的脸上。
      或许有一天,你会为自己那些年的等待和追逐感到庆幸。
      或许是后悔。
      但,不会有遗憾。

  • 作者有话要说:  完结啦完结啦,感谢那些从头看到尾的亲们,最近偶然重读到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里的一句,很喜欢,想想上学那时都是硬背,光想着古时人怎么总写诗,只能言传,不能意会。现在读起来却别有感触,摘抄于此和你们共享: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悟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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