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有病》七七捌捌

11、公平和限量版

　　高老太是我做义工时帮扶的老人，清醒的时候，她会要我帮她找出她最喜欢的那身旗袍，给她穿上，点上一杆大烟袋，坐在她房间里的摇摇椅上，以旁观者般的平静，给我讲一些她自己的故事。人在快到生命尽头的时候，眼前的路便会越来越模糊，而脑海中过去的记忆却会越来越清晰。高老太出生于民国的一个大户人家，父母包办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姻。那时上天很眷顾她，她与丈夫的感情很好，儿子也很乖巧。但是后来世道变了，丈夫在这场变故中死了。在哪个年代，一个女人在哪个年代拉扯大一个孩子，都是不容易的。终于，熬到儿子长大成人了，娶妻生子。谁知儿子又在睡梦中突发心脏病去世了。对于那段时间她是怎样度过的，高老太是缄默的。当提到儿子时，她脸上会掠过一丝少有的悲伤神情，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儿子去世之后，她出门总会抹上红唇，头发梳得发光，穿上长裙或者她最喜欢的旗袍。有的邻居认为她受到了刺激，精神出现了问题，还有的人说她“老不正经”。他们不知道的是，高老太年轻时就是这样的，这对于她来讲只是生活习惯而已。这也难怪，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非要强求互相理解本身就不是件善解人意的事情。她常说，无论到什么时候，人都要活得“版森森”的。后来高老太的健康大不如前，于是自己搬到养老院来生活了。她经常爱说的一句话就是 ：“一切都会有解决办法的。”
　　游姑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目的地。停下车，我俩都下了车，她对我说：“你进去吧，我不进去了，我在外面抽支烟。”
　　游姑从来都拒绝来这里的，今天能送我来可以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了。
　　我跑到高老太房间时，正巧碰上刚出来的南姐。她冲我摇摇头。
　　“听说高老太把自己的遗体捐赠了。医生正在检查，一会儿要把她拉走了。”周围人在你一言我一语小声地说着。
　　没一会儿，房门开了，高老太被推走了。她终于走完了一生，没有牵挂，没有留恋，没有亏待人生。这时的她已经不具有任何人的属性，她带走了一切，同时也留下了一切。
　　我哽咽了，对着门口默默地流眼泪。我从小有个毛病，每当悲伤流泪的时候，总会有那么几分钟脚不听使唤，移动不了半步。此时我像一座雕像屹立在门口，出来的人都绕过我走。最后出来的是一个戴着口罩医生打扮的人，本来低头走，一抬头我俩差点儿脸对脸撞上，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那是一双疲劳中还带着些许忧伤的眼睛。我赶紧收回目光，低下头，来不及抹眼泪，只说了一句声音小到自己都听不到的“不好意思”，飞奔着跑出去。
　　门口，游姑已经启动汽车等我了。我赶紧钻进车里。
　　“没见到吧？”她冷漠地问。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出来了？”
　　“医院的人都收工了，你还不出来做什么。我真是不怎么喜欢像养老院啊，医院啊，还有，呃，精神病院这种人们因为某种共性集中起来被别人同情的地方，甚至说有些厌恶。”
　　“你就是太吝啬你的同情心。”
　　“不是吝啬，而是有些人不值得得到同情，而另外一些人不需要同情，所以同情就是一件无用的东西。甚至我认为是一件令人厌恶的东西。”
　　“你的价值观怎么总不能和别人在一个次元呢？”我不解地问。
　　“你说同情一般产生在什么场合？只有当你觉得有优越感的时候，你才会去同情某些人。当优越感消失的时候，这种同情心很容易变成恶意。所以，比起同情，我更喜欢尊重。”
　　听起来好似有些道理，又很荒谬。不过历史经验告诉我，不要和游姑争辩，否则你极有可能最后被她策反。
　　“其实我一直搞不清楚，当一个人死了，活着的人为什么要伤心？是因为失去了这个人，是为这个人感到惋惜，还是霎那间你俩之间的回忆变得清晰起来，让你觉得很多时刻你本来可以对他更好可你却没有？”
　　“我只能说，问这种问题的人不是地球上的人。快回你的星球上去！”
　　“不过我今天倒是很有收获哦……”游姑刻意拉长“哦”字。
　　“这大晚上的你能有什么收获？”
　　“保密。”
　　“哼，你是成心吊我胃口！”
　　“待水到渠成时，你自会知道。现在你的胃还是先吊着吧，这样可以防止胃下垂。”
　　“我现在真是没心情关心你的那些破事儿。”透过车窗，我看着路边的人：忙着走路，忙着做生意，忙着谈恋爱。“游姑，你说如果将时间抽去，人生的长度变成永恒，那么你会怎样生活呢？”我问。
　　“合适的时候我会选择自杀。”她立刻回答。
　　“为什么？永远活着难道不好吗？”
　　“因为那样人最终就会承载着生命无法承受的秘密，会很痛苦。死亡对每个人都是公平的。痛苦的一生是限量的，幸福的一生也是限量的。时间是唯一公平的，不是吗？啧啧，你难道不了解我只喜欢限量版的东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