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不识青天高

90、番外

　　我叫阿饼，这是我第九次来到人间，寻找沈知善的转世。

　　按理说，结丹修士，死后无魂无魄，不入轮回，没有来生。
　　除了个别热衷夺舍的邪修，命数尽了就是尽了。
　　沈知善已结丹成功，他原本以为自己只能以短暂的百年人生伴我左右，之后就重归自然。
　　即便如此，他也愿意同我在一起，叫我好生感动。

　　他不知道的是，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把他当做妖怪漫长生命的调剂品。

　　已故的青城掌门杨若海给了我启发——石妖的血能够凝聚结丹修士的魂魄碎片。

　　于是，当沈知善第一次死亡时，我握着他老树枯枝一样的手，用尽心血，小心翼翼搜集他即将飘散的魂魄，小心翼翼为他重塑魂体，助他投胎转世。
　　待他在新的生命里长到十五岁，再为他唤醒前世的记忆。
　　第二世之后，沈知善虽然不再修炼，省了我拼凑魂魄的麻烦，但承载着宿世记忆的肉身，寿命也越来越短，哪怕用尽灵丹妙药，往往不到百年就要折腾一次，不能说不辛苦。

　　爹娘总说，修者虽然应当逆天改命，却不应当如此贪心。
　　我不听。
　　我忘不了沈知善，他也不想忘了我。

　　也许是我太贪心了，这千年来，在每一次轮回中，为了护他周全，我的妖力都消耗巨大，身体也衰减得厉害。
　　天道轮回，大道法则，岂是儿戏
　　？我们重聚的每一刻，都是我用命搏来的。

　　从前的每一世，我都会为他选择一对阳寿有限的沈姓父母——只有早早成了孤儿，十五岁时，他才能无牵无挂与我回妖界。
　　可是这一世，我力有不逮。
　　只能助他投到一户姓沈的人家，却看错了他的父母，这竟然是一对长寿的有福之人。
　　不仅如此，虽然我仍能感应到自己留在他体内的妖力，但他的前世记忆却迟迟没有醒来。

　　如今他都十六了，还活得像个快乐的大傻子，仗着父母有钱，终日不学无术，纨绔得很。
　　我多次试图唤醒他的记忆失败，不得不捏了个人间的身份，待在他身边，徐徐图之。

　　“李岑同学，这道题你来做一下!”讲台上，物理老师的眼镜后面射出精光，很为自己发现学生上课走神的能力而感到自豪。

　　其实我对现世的知识也不是一无所知，毕竟每一世我与沈知善都要四处游历，看看人间又出了些什么新鲜玩意。

　　只是，为了方便，我是利用转学生的身份进入这个班级的，刚来没几天，也没做什么准备，确实还不太跟得上如今的教学进度，只能老老实实道:“老师，我不会。”

　　教室里没有人笑话我，有的学生看着课外书，有的看手机，有的在睡觉，唯独对学习没兴趣。
　　也许老师觉得就我这个转学生还值得挽救一下，才专门敲打我吧。

　　只是，老师不知道，我不是来学习的，我就是来谈情说爱的，听课是不可能听课的，比起听明白这些受力分析图，我更想搞明白怎么才能唤醒沈知善。

　　沈知善就是睡觉的那种学生。
　　他现在是我的同桌，但是在我站起来坐下去的过程中，却没睁一下眼，只是换了个方向继续睡。
　　在上课时养足的精神，他会在下课后充分展示出来。

　　听说他找了一帮兄弟，要做游戏，高中放学后的时间不是多做点练习题，而是常常通宵研究做游戏。
　　这个时代的纨绔，真会玩。
　　花花世界这样好，也不知道这一世沈知善恢复记忆以后，还愿不愿意随我回妖界种田。

　　我想起如今的妖界，自从那个改变妖界的的大妖鹿鸣死后，因为妖怪们不愿意像人间一样搞科研，千年来只顾修习术法，起先还不觉得需要什么汽车代步，但如今已经有不少妖怪闹着要修5G基站了。
　　可他们也不想想，便是修了基站，他们也不能与人间联网，更别说最近大搞知识产权保护，随随便便抄人家的科学技术，就算人间法律管不了妖界，也显得有失体面。

　　我走神的时候，不知不觉到了下课时间。
　　这是最后一节课，沈知善拎包就往外走，奔向他的梦想之地。
　　我也不声不响跟着他，到了那个所谓的“创客空间”，点了杯饮料，静静坐在角落。

　　沈知善的朋友们来了，这几个少年人似乎都是不同学校的，他们长期包下了一个类似会议室的房间，有时争吵，有时大笑，但更多时候只是安安静静敲击电脑键盘。

　　我假装在看书，其实在慢慢收集天地间稀薄的灵力。
　　虽然我是妖，天生比人长寿，但是在为沈知善投胎一事上耗费的心血，让我的身体慢慢变得像个破布口袋，四处漏风，即使每日苦苦吸纳天地灵气，也日复一日地衰败下去。

　　也许，我这身体，已经是迟暮老人了吧。
　　也许，沈知善还有来生，我却只能和他有这最后一世情缘了。
　　所有的
　　这样想着，我就更感不可放弃，务必要让他恢复记忆。

　　“新同桌，你为什么要跟踪我”沈知善放了一杯黑咕隆咚的饮料在桌上，向我这边推了推。
　　他似乎是给我买的，整个人也慵懒地斜靠在我对面的沙发上，笑容戏谑。
　　“这家店只有你能来”我接过饮料，回了个清纯中带着点妩媚的笑容。

　　哼，谁还不是个千年的妖精。
　　他从前每一世都会在我这个笑容中捂住胸口，直呼作孽。
　　今生哪怕没有记忆了，难道还能翻出我的手掌心？

　　果然，他脸上老神在在、玩世不恭的笑容上，有一丝皲裂，整个人开始不自在不自在，没法继续装淡然。

　　“我说，你不是喜欢我吧？”他干脆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也不说话，就嘬着吸管，笑眯眯看着他。
　　“你刚转来，可能不清楚，我这个人，没兴趣谈恋爱，我不可能回应你的感情的，你还是早点放弃吧，不要浪费时间和感情了。”他靠在沙发上，显得很放松，很自信，与那个还没被老板娘伤害的小少年影像重合了。
　　“你太温柔了吧。”我仍旧用炽烈爱慕的眼神盯着他，这是我们几天来第一次对话，我没有耐心了，不想与他来一场缠缠绵绵的校园爱情，只想赶紧把他唤醒。
　　他被“温柔”二字闹得更不自在，说话都不利索，“随，随便你。”

　　沈知善几乎落荒而逃，不再理我，几步走向他和伙伴们的小会议室，路上甚至差点摔一跤。
　　我正在为他的可爱而失笑，却突然感觉到一股不寻常的妖力波动。
　　这股妖力来势汹汹，我来不及细想，整个人已经飞出去，将沈知善扑倒在地上。
　　与此同时，这家创客空间的玻璃都在冲击中破碎，不少玻璃碎片都扎在我背上，本想用妖力逼出玻璃渣，尽快恢复伤口，却听沈知善声音紧张，连连问我“没事吧”
　　我也就不再做多余的事，当好一个柔弱女同学，也不去追究到底是哪只妖怪不长眼，打架打到这里来，差点伤了沈知善。

　　我静静趴在地上，等沈知善打电话叫救护车，任由伤口渗出的血慢慢染红衣衫。
　　到医院以后，他也是不顾自己被玻璃渣划出的小伤口，跑前跑后照顾我，安顿其他几个受伤的小伙伴。
　　如果不是他用沾满血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又在脸上划拉出一条血口子，他都没发现自己手掌心还有没取出的玻璃渣。
　　不管他怎么投胎，总是我认识的那个知善，永远心有他人。

　　最后，我几乎被裹成了一个粽子，安顿在病床上，不得动弹。
　　他的其他几个小伙伴因为在独立的会议室内，受到的冲击不大，简单处理了伤口就回家了。
　　他则是处理了伤口就守在我床边，哪里也没有去。

　　因为放任自己像普通人一样流血，我此时也很是疲惫，想着他如果能看在我见义勇为的份上就爱上我，那恢复不恢复记忆其实也没关系，心里美滋滋的，干脆就睡过去了。

　　我醒来的时候，沈知善不在床边，病房里开着非常小声的新闻，昨晚的事被记录成两车相撞，爆炸的余波震碎了路边店铺的玻璃。

　　“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沈知善的眼睛漆黑，眼神坚毅，仿佛一对历经千年风霜而不改的宝石。
　　“你想起来了”我中一跳，试着问道。
　　他点了点头。
　　“想起来多少”我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装，也在思考，是不是昨夜我的血进入他体内，唤醒了他的记忆。
　　“应该是全部，从方圆镇，到之后的每一次转世。”他说话的语气都变了，不再是个意气勃发的少年人，而是带上了所有时光里的沉重。
　　“那，你现在怎么想”我见他面色沉重，心中也生出许多不自信，很怕他说不再爱我，想要脱离这种只与一个人生生世世相爱的轮回。
　　“上一世我不是说过了吗？不准再做这件事，你说，你如今寿元还剩多少？昨晚还装普通人流那么多血，如今身体都被糟蹋成什么样子了？”他很愤怒，咆哮中甩出一连串问题，但我知道他不是要我回答。
　　“对不起，我错了。”这千年来，认错快，是我的第一求生技能。
　　别看我在妖界也是个呼风唤雨的大妖，回家面对老沈，该怂的时候就得怂。

　　“你，你老实跟我说，你如今还剩多少寿元”他语气缓和下来，这是真要问个明白了。
　　“不足百年。”我老老实实回答，夫妻之间不应该有秘密，有欺瞒。
　　“你你你，你气死我了。”他焦急得结巴。
　　“不足百年又如何寻常夫妻相聚也不过百年，若能与你相守这一生，我死而无憾，若不能与你相守，一个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我盯着他的眼睛。

　　沈知善坐下来，把脸深深埋进缠满绷带的手里，每次他在做什么重大决定的时候，就是这副样子。
　　“我不能抛下这边的父母，他们待我极好，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我不能就这么走了，不能随你回妖界……”他没有抬头，不敢看我，声音闷闷的。
　　“这有什么，我爹早就故去，我娘那个逛鬼性格，自己一年到头也没多少时间在妖界，我也不是非要回去，我和你留在人间也可以啊！”我用自己被包裹成粽子一样的手碰了碰他的手。
　　“这样可以吗？”他终于抬起头。
　　“有什么不可以我可以跟你一起学习人间的东西，一起做那劳什子游戏，一起过一切烟火生活。”我看见病房外有秋风扫过落叶，仿佛在预示着我即将凋零的生命。
　　但沈知善此刻激动地抱着我，笑得胸腔都在震动，絮絮叨叨地与我畅想这一生要怎样度过。

　　他的怀抱，给了我无上的幸福和满足，让秋天不再萧索，让我余下不多的生命也明亮浓烈起来，充满了美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