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石吟》不识青天高

74、骷髅女

　　这位妙龄女鬼，脸上并没有正常的肌肤，与我此前见过的其他鬼魂都大大不同，只有一个白色骷髅头，额头附近颅骨碎裂，绝对是磕坏了脑袋死的。
　　“我能看见你，但我劝你最好别再唱歌……”我咽了咽口水，饶是见过再多的鬼，这位姑娘的尊容也仍然叫我不能淡定。
　　“为何不让我歌唱，知礼哥哥最喜欢听我唱歌。”骷髅女很认真地询问，她自己恐怕不知道，她那黑洞洞的、没有眼珠的眼眶，多么吓人。
　　“因为，这里有位贵人，喜欢清静，你唱歌打扰了她休息……”我试着解释，希望这位女鬼是个有理智的。
　　“可是没有了歌声，知礼哥哥该怎么找到我呢？”女鬼的鼻孔也是个扁平的黑洞，说话时只有下颚的白骨一颤一颤。
　　“知礼是谁？”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就是沈家的二哥啊，你住在沈家，竟连这也不知道吗？”骷髅姑娘一问，我才想起来，沈知善的大哥叫沈知书，二哥叫沈治礼。

　　又是一个找沈二哥的，这位沈家二哥，还真是叫人牵肠挂肚。

　　“我是这家的客人，很快就要走的。不过……那什么，哎，姑娘，沈家二哥……已经死了……你不考虑投胎吗？”总觉得告诉一个姑娘她心爱的人已经死了，是让人很难以启齿的事，虽然这位姑娘自己也已经死了。
　　“投胎？我不投胎，我在等沈二哥……等他来娶我……”这位白骨姑娘，似乎还当自己是活人一样，自说自话，毫无作为鬼魂的自觉。

　　费了一番功夫，终于说动这位白骨美人乖乖跟我走，带她去见不周。
　　不周看见这位姑娘的魂体时，也吃了一惊。
　　似乎，她也没见过这样的鬼魂。

　　倒是沈知善，啥也看不见。
　　但他听说这是一个等沈家二哥来娶的刘姓姑娘，便刷刷开始流泪，后面干脆嚎啕大哭，恨不得把这些日子所有的希望和失望、思念和悔恨，全都哭出来。
　　通过沈知善和这位名为“刘惠”的姑娘断断续续的讲述，我大概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沈家老二原本与刘家的五姑娘定亲，可是还没来得及成亲，沈家就被妖怪灭了满门。
　　若是寻常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倒也好说，这位刘姑娘还能欢欢喜喜再择个人家嫁了。
　　可偏生两家关系非同寻常，自幼相识，沈家老二又是跟着族里学做生意，油嘴滑舌，贯会讨人欢心。
　　一对小儿女，早就互生情愫。
　　可是啊，青梅竹马的心上人死了，刘惠尚在悲痛之际，父母却发愁女儿“克夫”的名声，一门心思只想帮助她再嫁个好人家。
　　好人家是寻到了，可是刘惠几经反抗，宁死不嫁。
　　做父母的都是为了儿女好，想着总有一天，当刘惠过上幸福平稳的好日子，便能明白父母的苦心。
　　可是他们没想到，执拗的女儿一头撞死在了出嫁前夜。
　　死后，刘惠的魂魄生出执念，飘飘荡荡，到了沈家旧宅，在这里逡巡不去。

　　有很多事情刘惠的鬼魂都记不得了，倒是沈知善知道一些刘家的情况，给补上的。
　　听说刘家二老悲痛悔恨，一夜白头，连举箸的气力也无。
　　刘大人身为男子，还要主持一大家子人的生计，不得不坚强，很快就恢复了些；可怜那刘夫人却至今躺在病榻上，逢人探望，必会聊起刘惠小时候多么伶俐可爱，聊起自己照顾刘惠长大的日日夜夜，恨自己被世俗的枷锁懵逼，恨自己逼死了自己的女儿。

　　鬼魂刘惠对这些刘家后来的事，似乎全不知情，听了沈知善的话，只是陷入沉默，也不知她这缕不完整的残魂在想些什么。

　　“沈家二哥就在这里，我能感觉得到。”刘惠总是重复这这句话，语气与不周笃定她的情郎正在往京城赶来一模一样。
　　陷入痴恋的女子，都很疯魔。

　　不过我并不准备把这种古怪的说辞告诉沈知善，省得他多想。
　　有什么事，等他恢复好了，再自己去问罢。

　　到了第二天，不周被这个爱唱歌的刘惠吵醒，脾气很不好，又因为这女鬼怎么说也跟沈家有点故旧，住在人家家里，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实在不好发作。
　　所以我醒来的时候，就看见不周顶着一个鸡窝头、黑着脸，坐在床边盯着我看。
　　那气势，已经明明白白告诉我，今日若再不带她出门玩，她就要掀房顶了。

　　最后，在不周的威压下，我不敢耽误，很快给自己和她收拾打扮，带出她出去玩。
　　恍惚中，感觉自己就是个操心的老母亲。

　　说实话，我小时候羡慕过其他小孩有娘亲。
　　但是爹从小就跟我说，我娘是一个大美人，比所有其他人的娘亲都要美，而且很温柔，如果我们能找到她，她一定很喜欢我，给我做这个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陪我睡觉，给我讲故事。
　　我幼小的心灵得到抚慰，自然就不羡慕了，因为我有全世界最好的娘亲。
　　但是爹从来没有说过，为什么娘亲不在了，以及我们该去哪里找她。

　　世事难料，如今，娘没找到，爹还给弄丢了。
　　更可气的是，我还遇见了不周，就像带着一个不服管教的孩子，操碎了心。
　　可怜天下父母心呐。

　　很奇妙，自从重遇沈知善以来，我的心中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一路磕磕碰碰，我们从各种困境中脱身。
　　他虽然娇娇弱弱，却被我保护得很好，活着回到了京城。
　　在保护他活命的过程中，我渐渐觉得自己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

　　那个因为愚蠢和无知，害死方圆镇全部人的阿饼，至少还救了个叫沈知善的家伙，至少还做了点善事。
　　那个因为懦弱和无能，没有办法救下太平寨百姓的阿饼，至少曾经帮过那个叫悦儿的姐姐，能看到她坚强地带着希望活下去。
　　那个因为不通道法，没能救下王夫人性命的阿饼，至少好好照顾了她的儿子，叫这世上不是只有痛苦和绝望。

　　甚至，不管我做了什么事，沈知善总是用一种崇拜和赞叹的眼神看我，原本为了摒弃旧日的痛苦而修炼得坚如磐石的心境，逐渐融化。
　　自责和悔愧，不再能轻易击倒我。

　　而不周的出现，则是将我彻底从长久以来自责自怨的泥潭里拖出来。
　　因为根本没功夫想自己的事！
　　毕竟，光是给她收拾烂摊子，就已经让人焦头烂额，身心俱疲。
　　她这个妖，怎么就心那么大？怎么就那么会给人添麻烦？怎么就不懂得一点点自我反省？

　　堂堂一个上古巨妖，心性像个孩子不说，还特别没有格调，不懂做人的规则。
　　逛集市时最爱与人讲价，试了每一款金钗却嫌贵不买，把人家老板的脸都气绿了……
　　吃到不好吃的东西，当着店家的面就要把东西吐出来，对着南来北往的客人们一通差评，回回被人用扫帚赶出来……
　　遇到不平事，也不怕打起架来损坏人家财物，最后都是我去赔钱赔笑脸……
　　恶行累累，简直罄竹难书。

　　今日，为免她又到处打架，我再三叮咛，一旦动手惹祸，我就再也不带她玩。
　　她再三保证，绝不动手。
　　可没想到还是惹祸。

　　原本，我们正在一条热闹的街市上行走。
　　她也不过是像寻常一样东张西望，四下探寻好玩的，好吃的。
　　一路走来，手上拿满了吃的，结果看到个竹哨子就走不动路，一番快乐的讨价还价之后，非要我掏钱买。
　　买买买，钱袋子都要被她掏空了。
　　难怪人们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也许这就是当年我赶集时总缠着爹爹买东西的报应。
　　看着瘪下去的钱袋，我十分发愁，考虑着要不要在京城搞一点卖符的生意，又想到这里不像乡野小城，也许已经有很多势力划分，恐怕符纸还没卖到钱，先被人寻上门打一顿。
　　正在此时，我听见闹哄哄的大集市中，有好几个打听“侠士李岑”的声音。

　　是了，该到了。
　　这些修士，在青城山的指引下，虽然一路追踪我，却大都想抢在其他人牵头，所以在我进京路上，使计带着许多前仆后继的人绕了圈子，又有好些修士闯入我摆下的迷阵。
　　谁叫他们笨呢，现在也只敢悄悄摸摸地在京城里到处打听，始终不敢在天子脚下宣扬修士的事情，一旦闹将开来，谁也讨不了好。

　　如今才这一条街前后，就好几队人马找我。
　　也不知王天行那边是怎么回事，如果他听到“李岑去了京城”的消息，再加上我从成都府出来一路留下的暗号，应该很容易找过来，也不知是什么耽误了他。
　　我想这些事情想得出神。
　　都没发现不周已经不见了。

　　等我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一溜小跑，跳起来挂到一个男人宽阔的背上，蒙住他的眼睛，露出我从未见过的灿烂笑容：“猜猜我是谁？”
　　男人微微转过身来，那张脸被不周白生生的手掌挡住了大半，只有一个胡子拉碴的下巴，一头很久没洗的长发，一身脏兮兮的衣服，瞧上去跟乞丐相差不远。

　　这不会就是她那个情郎吧？
　　这姿势，这大庭广众的，也太不知羞了吧？
　　太丢人。
　　没眼看。